第三十一章
蕭縱重兵把秦王囚禁在了行館,又下令館外四周戒嚴,任何人不請旨不得靠近。
皇城裏的一眾百姓,因為見到禁軍突然氣勢洶洶發難,寒甲鐵衣,仗劍持槍,全副武裝,幾步一哨把偌大的前睿王府圍得嚴嚴實實,都心生不妙,誰都知道這座王府改建的行館裏眼下住著誰。
堂堂戍邊王,擁兵二十萬,封地十六州,權勢那是實打實的,跟兩三個月前被滅族的前宰相溫庭畢竟有所不同,天子一聲不響突然把人拿了,那,遲早是要出大事的。
京師的百姓在天子腳下住的久了,成日看天子一家與臣子折騰,一家人之間又不斷相互折騰,這種折騰看多了,總難免心境上比較滄桑苦難,遇上事情一時之間會產生各種悲觀設想。這一回眼見禁軍向據說渾身上下沒一處好惹的秦王下手,苦難受多了的京城百姓十有**不自覺地連想到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天家八個皇子正搶一把椅子搶得火熱,搶得皇城更是一團混亂,搶得人人沒好日子過。想到此處,頓時悲苦自危,隻覺得這回事情遲早鬧出那般大,不久的將來皇城又得大晃一晃。悲苦地關起門窗躲在家裏提心吊膽發了一晚愁。
等到了第二天,各家男丁早起開門探頭往自家外牆上看,牆上京兆尹除了隻貼出一張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前睿王府的榜文,再沒有任何其他皇榜官文或者告示,天子腳下尚且安靜平緩,便又各自打開大門買菜做飯,安安穩穩過自家小日子。
京城百姓苦難受得多,大風大浪經曆得多,用一個晚上把將來可能發生的各種苦難後果設想完後,也就不緊張了,該怎麽過日子還怎麽過日子,踏踏實實做良民。要亂,等以後亂了再說。
京師民生依舊。
當然,並不是人人都這般安穩做良民。總有那麽些人,比較好事,比較膽大,比較喜愛就朝廷大事天下時局發表些個人看法,這些比較與眾不同的老少爺們,在秦王被困的第二天一早,便三三兩兩扒在禁令範圍之外又能瞅得到前睿王府幾片牆瓦的犄角旮旯裏偷偷摸摸窺探。
他們遠遠窺探到恢宏的前睿王府邸高牆實壁,銅門緊閉,把守的禁軍小夥子個個身子挺地像擀麵杖,不時還有同樣擀麵杖似的大小夥排著整齊隊列來回巡邏。這一幹好事的老少爺們看著無比感慨地搖頭,前睿王府已經是座鐵籠子,戍邊王再是武藝高強勇猛善戰,插十對翅膀也飛不出來,一邊搖頭一邊往隱蔽巷子裏的茶館酒肆裏紮堆。
坐到隱蔽茶肆中隱蔽的角落,早有一些人翹首以盼,給那一早冒險探消息回來的爺們斟茶倒水讓席位。
爺們先喝了口茶,潤個嗓,賣足關子,才壓低破鑼嗓子道,秦王這回栽了,放著稱雄西北的好日子不過,跑到天子家門口耍威風撒歡,行館現在看起來像鐵篩,這下蹦躂不起來了,得由著皇帝拿捏。
旁邊有聽者插話,不對吧,皇上與秦王不是好著麽?之前皇上為救秦王,不但養他在皇宮一個月,還誅了溫相……不,溫賊一門。左右看看,接著插話,我還聽說秦王在獵場救過皇上一回呢,從山一樣的巨獸爪子底下。皇上應該不會真把人怎麽樣,我看是個誤會。
這位聽者的發言得到了一部分人認同,大家都想過好日子,自然願意聽好消息。
爺們冷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那是時機沒成熟,彼此不好撕破臉,這大場麵上的兩麵三刀學問大著呢。自古權臣跟天家哪有相安無事的,還不是彼此較著勁想騎在對方身上。都說秦王有計謀,我看他像個傻缺,顛顛跑到人麵前給人抓。
一幹聽眾連連點頭,這話有理,戍邊王不是自負過頭,就是心眼真的缺了一塊。
一同跑去偷窺行館的另一個爺們,表示不同看法,他道,皇帝才是個真傻缺。秦王那樣囂悍的人物,殺兄繼父爵,整個西北沒人敢有異議,連個小叛亂都沒聽說有,手腕非同一般,皇帝未必拿得住人,這回身陷囹圄肯定是個計謀,指不定回頭怎麽收拾……指了指天,上頭那位。
眾人想想,也對。
第一個爺們嗤鼻,什麽計謀?再大的計謀,命被人捏在手裏,全都是屁話。
大夥兒又覺得,這說得實在很在理。
幾個探消息的爺們分為兩派,各自認為對方護得主兒比較傻,憋著嗓子眼爭執了半天,一旁聽眾便如那騎在牆頭的草,一會兒覺得那廂有理,忽而又想這邊也對,來回倒。(我想說,同誌們,乃們有米有來回搖擺?)
蕭縱突然雷厲風行,把秦王關了起來,第二日的大明殿上其實也分成了兩派。大部分朝臣的反應本質上與市井百姓沒有不同,在終於確定了天子與藩王之間的和睦為假和睦之後,部分朝臣上表對眼下局勢十分擔憂,恐怕秦王不會就這樣認栽,另一部分朝臣盛讚天子韜略氣魄過人,擒賊擒王,製秦王一人,控西北大局。蕭縱高坐禦座,一隻耳朵聽憂心忡忡,一隻耳朵聽歌功頌德,一句話沒說,退了朝。
翌日再上朝,金殿上不知何故似乎眾臣一同約好無人再提秦王一事,蕭縱略有些納悶,下了朝在重陽宮處理政務,翻開案頭上第一份奏折,居然是數十位朝臣聯名上的,懇請天子聯合楚王借眼下秦王受製良機,削藩除去秦王府之勢。
蕭縱合上那折子,扔在了一旁。
對姨丈那個合力對付秦王的提議,由始至終他的態度一直很明朗,此前沒有應承,眼下也沒有改變主意的必要。
他也知道西北戰狼眼下在他手中,西北軍群龍無首,真要說斬除秦王之勢,確實沒有比現在更難得的機會。
但他的態度一直明朗。
他以為司馬賢是個明白人。
他若是真打算對秦王除之後快,早在楚王公子夜闖他寢宮那刻,他就會應了楚王之邀,斷不會等到秦王上書說要離京,才把人囚起來。
不動秦王的理由,他已經不想再一遍一遍地盤剝。
前日在行館,那個男人最後對他撂下的幾句話,他不是沒細想過,也不是絲毫沒有顧忌。
秦王說,他隻帶一千親衛上京,問他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他自然想過,但,沒有答案。
秦王說,他不會讓自己陷入全然被動的境地。
這個他自然有覺悟。
秦王說,等著他去求他。
如果真有他束手無策不得不低頭的那一刻,他,認了。
不論如何,隻要那個男人在京師,在他手中,他就不怕他反,並且他多少可以有些有恃無恐。
蕭縱扔下那聯名奏折,翻開堆在案頭的其他政務,執筆埋首桌案。時下已是深秋,重陽宮因著是大周朝曆代天子處理政務的地方,宮殿砌得極高,漢白玉地麵一到秋冬兩季便絲絲往外冒寒意,生了火盆都不大頂事兒。
蕭縱端坐禦案後,待政務告一段落,手指尖已經涼得有些刺痛,轉眼瞧了瞧殿外連著下了數天雨,放晴後難得的好天氣,想了想,對內侍道:“宣韓太傅禦花園喝茶。”
禦花園中花木勁草已經泛黃漸顯衰敗,好在一株株鬆柏翠得正盛,在陣陣蕭索秋意中撐起幾分勃勃生氣。
蕭縱與韓溯在一處涼亭中坐,內侍上了幾碟糕點,一壺熱茶,退了下去。
涼亭砌在高處,需登上十來階石階,亭內桌椅皆為木質,雖有絲絲涼風拂麵,但因著位置高日光不受遮擋,坐下沒片刻,蕭縱便覺得身子暖了些。正待端起手邊茶水潤潤嗓,小桌對麵一直淡然靜坐的太傅卻突然伸手按住了他剛想端起來的茶杯。
蕭縱不解,看向太傅。
韓溯並沒有說什麽,隻將杯蓋移開,從袖中取了個茶包放到了蕭縱杯中,又將茶杯蓋上。“皇上稍待片刻再飲。”
“是什麽?”蕭縱道。
韓溯端起自己的茶水輕輕啜了一口,望著亭外,道:“臣配了幾樣茶包,屬性溫熱,皇上試試味道。”
蕭縱剛想說,原來太傅還會做茶包,聽韓溯接著又說道:“皇上體質虛寒,平素飲食該做些講究,眼下深秋將要入冬,更是該注意調養龍體的時候。”
蕭縱有些驚訝,他生來體魄並不強健,一幹兄弟中身量隻比因難產出生而體質虛弱的皇長子拔高些,小時候幾個年紀相仿的兄弟一起習武,他總是墊底的那個,又因為後來遭了回大罪,身子底子真並不怎麽樣。但,他不知道韓溯怎知他畏寒。
韓溯轉回眼,見蕭縱一臉驚訝的看著自己,淡淡笑道:“臣說過皇上肌膚太過蒼白,筋脈纖細,這本就是虛寒之兆。”
蕭縱這才憶起司馬賢裝醉撒酒瘋,韓溯進他寢宮那回,依稀是聽過太傅有這麽說過。“原來太傅還懂醫理。”
“隻是湊巧知道罷了。”韓溯放了茶杯,從座上起,走至亭子邊圍欄處俯視禦花園中景色,淡紫色的公卿袍服隨著涼風微動,片刻,轉過身來,對蕭縱輕笑道:“皇上今日把臣召進宮,不會沒有要事,單單隻是喝茶看景吧?”
蕭縱道:“與太傅喝茶看景,於朕也是要緊事。”
作為一個在艱難時局中繼位,日子不大好過的皇帝,蕭縱在麵對臣子的時候,言行舉止幾乎都是謹慎斟酌再斟酌的,尤其如果麵前站的是如秦王那種權大勢大氣焰囂憾逼人的藩王之流,蕭縱可以說是繃緊了全身,心下隻把自己張成一副滿弓,去應對強臣。但是,現在對麵站著的是斯文儒雅脾性早就植入天子骨髓的太傅,蕭縱的心神便不自覺地本能放鬆,繃不太起來,然後,有很多話他也是本能地順口就出來了。
蕭縱一句話出口,沒覺得哪裏不自然。待喝下幾口茶水,抬眼見太傅神色淡然溫和,唇邊似乎還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定定看著自己,他突然覺得那句話可能是有些別扭的。
閃了幾下神,蕭縱輕輕幹咳了一聲,轉開話茬,“朕今日找太傅來,沒什麽正事,不過有句話倒是正好想問一問。”微微頓了頓,蕭縱也起身,“自朕前日將秦王禁在行館,朝中眾臣反應甚是激烈,本也在朕意料之中,今日朕接到折子,不少人呈請趁機合楚王之力對西北用兵。”
韓溯道:“司馬賢攛掇的功勞罷。”
蕭縱想說的卻不在此,他踱至太傅身側,接著道:“眾臣各自抒表意見,不過,從前日到現在,太傅對此可是一個字都沒說。”頓了頓,“太傅不勸朕除秦王麽?”他記得韓溯之前就他對秦王猶豫的態度是很不待見的。
韓溯默了片刻,看著蕭縱道:“臣勸皇上,皇上就會聽麽?”
蕭縱愣了一下。
“臣早些就已經提醒陛下,眼前是大好良機,可陛下並不心動,臣又何必再多說。陛下心中自有打算,臣自認沒法教陛下改變決定。”韓溯淡淡道。
蕭縱看著太傅,半晌,“你不問朕這麽做的緣由麽?”
韓溯又默然片刻,淡淡笑了笑:“皇上能說出口的理由,臣大約也猜得到,無非是除去秦王之後,與楚王對弈沒有完勝的把握。而臣想知道的理由,大概皇上也不會想說,那臣又何必問。”
蕭縱聽著太傅口氣淡淡兩句話,動了動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原來韓溯竟是這般了解他的。
“況且,臣也知道,若是真到了非動手不可的時候,皇上對秦王必定也不會手軟。”
蕭縱看著太傅,半晌,暗自歎了口氣,他真的什麽都不用說了。
兩人扶著涼亭扶欄,遠望亭外景色,深秋的禦花園景致算不得上層,但涼亭處高,極目可望皇宮層層鎏金殿宇,飛簷挑入半空,映著薄薄的日光,流光溢彩。
蕭縱看著那一片耀眼的光華,不知多久,身旁韓溯突然道:“眾位小殿下來了。”
循著韓溯的目光,果然見禦花園中一道小徑上前前後後跑出幾條小人影,最前邊那個皮得跟猴似的該是蕭浚,一個勁兒朝他揮手,後麵懷裏抱著人的該是蕭橫,蕭橫那孩子悶是悶了些,還是挺愛護弟弟的,蕭縱淡淡笑了笑。
幾個小孩兒跑到亭子底下,喊了聲:“叔——”,在亭子石階口伺候著的內侍便將幾位小主子護著引上亭。
幾個娃入了亭,先與韓溯彼此見禮,然後,蕭鑒很自覺地黏在他叔大腿上。
韓溯便躬身請退:“皇上,臣先告退。”
蕭縱摸著小侄兒的腦袋,“若無事,就多留片刻罷,難得今日天氣好。”俯身將掛在腿上的小娃兒抱起。
韓溯道:“今晚皇城中有廟會,各地入京的商販藝伶人目眾多雜亂,東行館……剛被戒嚴,臣還是多關照巡城守將一句。”
“廟會?”蕭縱微微驚訝的聲音與幾道明顯十分興奮的童聲混在一起。
韓溯愣了愣,“皇上忘了,京師有每三年辦一次廟會的舊例,大周各地商賈藝人皆會湧入皇城,幾日前臣已上稟過皇上。”
蕭縱想了想,確實有這回事,他整日倒騰著秦王楚王的,有些事情聽過就忘。
“那臣告退。”
蕭縱點了點頭。
韓溯轉身剛到石階口,正要順階下亭,想到什麽又折回來,頓了片刻,問蕭縱:“皇上監禁秦王一切都順利麽?”
蕭縱抱著皇侄正當給小娃兒整理衣衫,見太傅轉回來,隻掀了掀眼,又低頭繼續給侄兒打理,“自然順利,秦王不束手就範,在行館呆著麽。”
“迷迭散好用麽?”
“好用,立竿見影……”半個影字卡在喉嚨裏,蕭縱有一種把那脫口而出的字眼咬回去的強烈願望。
迷迭散就是那把秦王迷趴下的麵兒白粉。那日,內侍捧著秦王的請辭表來見他,他一麵調集禁軍一麵準備出宮,韓溯與他道,他根本無需出宮走那一趟,秦王是一定得用強才能留得住的。可他執意出宮走一趟,韓溯又道,秦王或許會負隅頑抗,要他小心自保。他想了想,就想帶柄匕首在身上,韓溯卻道,匕首在他手中不會頂用,從袖子裏摸出一包東西給他,秦王敢犯上就往他臉上撒。
那東西就是迷迭散了。
“果然是用上了。”許久,韓溯淡淡道。
蕭縱有些心虛地不敢直視太傅。
韓溯在他麵前默了片刻,從衣襟中取出個瓷瓶放到小桌上蕭縱手邊,“日後,皇上還是隨身帶著些吧。”
蕭縱聽了那話,更加不想抬頭,下意識地無比苦悶。
一旁皇侄蕭浚卻還湊熱鬧,撲著那瓶子去,“這是什麽?裏麵裝得是糖嗎?”
蕭縱隻能一把搶過瓶子塞到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掛個公告,十八章那個被和諧掉的夢,在文章下麵相關話題中有,想看的去那裏領。
本章秦王沒出場(但是,句句不離秦王啊),還是給他個小劇場吧。
小秦:“靠,有沒有人性,這都讓我撲三回了,居然還沒讓我撲到。不知道撲人很累憋久了會內傷啊。”掐景天脖子,“說,神馬時候開葷?”
景天:“咳咳咳,謀殺親娘啊!”
小秦:“有奶才是娘,乃說乃給我神馬了?”
景天:“豆腐……”
小秦:“我不要豆腐,我是狼,吃肉!”
景天,氣若遊絲指小蕭,“你自己去問他……”
小秦對小蕭,狗腿樣,“乃說乃到底神馬時候乖乖讓俺撲。”
小蕭,羞澀狀:“我還木有準備好。”
小秦:“乃要怎木準備,躺平就好。來現在躺下來……”毛手毛腳
小蕭一言不發撒白粉。
小秦:“靠,又來這招!”倒下,“等乃來求俺的時候,看俺不XXXXXX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