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寺距京城並不近,且冬日寒冷,是以周言禮體貼地直到午後,才來儀橋街接念兮。
李氏自是要客氣一番。
周言禮笑容討喜,“聽說相國寺外的糖雪球味道很好,我記得伯母以前愛吃,等下與姐姐買一些帶回來。”
李氏笑著應下。
周言禮準備的很充分,馬車裏一應俱全,怕念兮冷,連手爐都多備了一個。更不用說買好的點心,都是念兮以前在南邊愛吃的口味。
這般體貼的周言禮,卻叫念兮心裏閃過一絲異樣。
少年一身寶藍圓領窄袖長袍,站在車前,含笑朝她伸手,仿佛不再是她幼時玩樂的同伴,而與多年後記憶裏的一個畫麵重疊,變成那個散漫又認真的年輕權臣。
念兮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她隻是不願更深一步去想,大雪漫天的湖邊,那把撐在她頭頂的傘,意味著怎樣厚重的感情。
“姐姐?”
周言禮挑眉垂目,示意要扶她上馬車,他清瘦幹淨,身上有無憂無慮的少年氣息,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並不會叫人感到不適。
念兮將胡思亂想拋在腦後,避開他的手,扶著他的胳膊,隨即上了馬車。
周言禮低頭看了眼她手扶過的地方,垂眸一笑,也跟著上了馬車。
車上有些沉默。
念兮已經忘了幼時與周言禮的相處方式,對他而言,他們隻是分別一年,可於念兮,卻已隔了一輩子之久。
周言禮也察覺到念兮的生疏。
他並不是一個話多的人,甚至他的性格,也不像在她麵前表現得那般無害。可十五歲前的念兮喜歡,所以他一直扮演著乖巧弟弟的形象。
但念兮現在,卻有些叫人琢磨不透了。
是因為顧辭嗎?
那個已經去了戰場的男子。
念兮是因為那個男人才改變了嗎?
變得叫他也陌生起來。
周言禮精致的眉眼有些陰沉。
沒關係的。
他對自己說。
姐姐怎麽會缺人愛呢?
他不在,自然有臭蟲往姐姐身邊湊,可如今他來了,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接近她,搶走她。
那回念兮要妝扮他,他們就約定好,無論何時,隻有他們兩個最要好。
他是屬於姐姐的,姐姐也是屬於他的。
“姐姐怎麽還跟從前一樣,一想心事便愛咬嘴唇。”
周言禮笑著拿起一塊豌豆黃,“京中幹燥,姐姐再咬唇,便要起皮了。實在控製不住,不如咬它。”
念兮收回思緒,聽他說唇上起皮,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
她生得好,也在意這些,認真解釋道,“不會起皮,我每晚睡前都會抹口脂潤一潤。”
周言禮盯著那紅殷殷,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似的柔軟,目光微暗,隨即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我就知道一說這個,姐姐定然不會走神。”
念兮方才也沒想其他,而是回憶幼時的往事。
那時候周言禮的母親病重,念兮隨李氏前去探望,看到周言禮一個人偷偷躲在假山後麵哭,他哭得那麽好看,又那麽可憐,她不忍心,便上前去,試圖安慰他。
周言禮卻不像現在這般乖巧。
白皙的小臉上還掛著淚,卻惡狠狠地瞪她,念兮好心跟他蹲在一處,他偏要將她推倒,叫碎石子劃傷了她的手心。
氣的念兮也跟著哭,“要不是看你長得好看,我才懶得理你。”
周言禮見她哭了,便噔噔噔獨自跑掉了。
再後來便是他母親的葬禮。
不出意外的,念兮又在假山上找到偷偷哭泣的他。
念兮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她難以感同身受男孩此刻的眼淚,卻不妨礙她覺得他可憐。
於是她忘記了前次之仇,又蹲過去,用柔軟的小手輕輕拍順著男孩消瘦單薄的背。
還學著母親哄她睡覺時唱的小調,輕輕哼唱。
漸漸地,男孩瘦弱的肩膀不再抖動,念兮便愈發來了精神,反複吟唱,口幹舌燥也不停下,直到男孩抬起頭。
他眼睛紅得厲害,像是念兮見過的,最好看也最可憐的兔子。
但這隻兔子卻口出惡言,“真難聽,你跑調了。”
於是念兮自己也變成了隻紅眼兔。
太過分了。
她那麽用心地唱歌,卻被人說難聽!
她哭著跑回家,將委屈跟父母說了。
父親不信他聰慧漂亮的女兒會唱歌難聽,於是大膽提議,“那混小子傷心糊塗了,乖女兒,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唱給阿爹聽,阿爹愛聽。”
念兮便擦幹眼淚,聲情並茂的唱了一遍,然後滿含期冀的看向父親,“阿爹,好聽嗎?”
溫父沉默一陣,才摟過她道,“好聽,不過女孩子不要輕易唱歌給別人聽,這樣不好。”
念兮便知道她當真唱得難聽,哭得更傷心了。
可自那之後,念兮與周言禮漸漸熟稔起來。起初那個脾氣又臭又壞的小子,變成了對念兮百依百順的弟弟。
此時被周言禮調侃,念兮順嘴說道,“姑娘家哪有不愛美的?”
周言禮立時出聲附和,“對對對,溫姐姐天下第一美!”
這是他們從前愛玩的把戲。
連溫清珩都說,周言禮是念兮的第一狗腿。
就算念兮說太陽打西邊升起,周言禮也會肯定地附和一句,“毋庸置疑。”
回憶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念兮終是忍不住問道,“我唱歌,真有那麽難聽?”
周言禮似瑤林玉樹,眉目如畫,一雙眼睛裏滿是笑意,“許久沒有聽過,不如姐姐再唱一回,好叫人品鑒品鑒。”
“你想的美~”
這絕對算念兮的“黑曆史”了。明明母親唱歌那樣悅耳動聽,怎麽到她變成了摧拉枯朽?
念兮發出口頭威脅,“此事休要再提。”
周言禮愈發笑得暢快。
“我都聽姐姐的。”
隻要是念兮喜歡的,扮演一個乖巧的弟弟,或是別的什麽,他都可以。
機會轉瞬即逝,他會牢牢抓住,再也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