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一直知道念兮要離開京城。

他試圖挽回,求情。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她隻是出去探親遊曆,裴儉卻很害怕她走了,就再也不肯回來。

愛是患得患失。

從前他的篤定,自信,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念兮給予他的安全感。而當她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停留,他裴儉,也不過是這世上最普通的一個男人。

裴儉前幾日才知周言禮對念兮的心思。

多可怕。

有一個男人,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裏,默默地觀察著,等待著,窺伺著他的生活,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虧他還自得於自己的潔身自好,卻從沒想過,其實念兮麵臨的**不比他小。

周言禮至今未娶。

論起來,念兮的品行,出身,甚至容貌,她所擁有的代表女子的品質,並不比作為男子的他少。何況她還有著溫柔和善解人意的性子。

麵對這樣的念兮,難道就隻有他一個人動心嗎?

不可能的。

有許許多多的人喜歡她。

他又犯了一個錯誤。

裴儉曾將自己堅守底線的忠貞視為值得誇耀的事,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念兮做得更好。

不可否認,周言禮比他更年輕,容色更出眾。

他甚至能夠想象到,周言禮為了贏得她的歡心會是怎樣賣力。

就像是禦園裏,奮力展示自己,拚命開屏的孔雀一般。

他實在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

唯一慶幸的是,念兮選擇了他。

這日等到小朝會散朝,裴儉得知念兮已經離京,也顧不上脫下朝服,出宮便牽著馬往渡口飛奔而去。

此去金陵,念兮必要往風陵渡口坐船。

裴儉也不知道能不能將念兮留下,隻是忽然覺得自己先前太過矜持,還有許多心裏話沒來得及說。

那日給念兮穿繡鞋時,他恍惚她還是當年模樣。

倒是自己,這些年案牘勞形,已是麵有滄桑。

聽聞金陵多才子,周言禮那長相在京裏也算是獨一份了。

萬一,南邊的男子多如周言禮一般,品貌昳麗呢?

念兮又是個最看重皮相的。

他越想心下越覺得不安。

隻一心打馬狂奔,直到黃昏時分趕到渡口。

風陵渡口,夕陽下風平浪靜,又哪裏有佳人的身影?

她已經走了嗎?

他又晚了一步。

裴儉滿心失落。

關心則亂,他甚至都沒有想過他一路快馬加鞭,念兮即便一早出發,也不至於半點也趕不上。

他隻在心裏思索著,在下個渡口,他該用什麽理由哄得念兮回頭呢?

直到這時,裴儉才深刻意識到,他從前的忙碌與漠不關心,對她有多大傷害。

今日他若不是一國丞相,他沒有那樣大的權柄,也就沒有那樣大的責任,他完全可以再包下一艘船,尋念兮而去。

再不是如今這樣,望著流水迢迢,無能為力。

裴儉曾以為是他撐起了他們的家。

可是不然,這個家是念兮給他的,沒有她,他做的再好,爬得再高,也隻是孤家寡人。

……

為了能早早到達渡口,李氏與念兮天微亮時便已出發。

誰知路途不順,官道搶修,溫府的馬車隻得掉頭,另尋一條較遠的路繞過。

這一來二去,便耽擱了時辰。

好在他們早包了一條船,行禮一早就運到船上,即便再晚,也影響不大。

隻是坐了一日的馬車,人都快要顛散了。

念兮隻覺得渾身肉疼。

李氏倒精神奕奕,“你這是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就累成那樣。”

念兮不語。

很多時候,她也覺得自己身嬌肉貴的麻煩。

然後,便不由地想起那個人。

李氏問,“你這回走,他可知道?”

念兮搖頭,反問道,“我為何要跟他說?”

那日在珍寶閣,李氏離得最近,裴儉對念兒什麽樣,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隻看那個勁兒,她就知道,這兩人之間且斷不了。

不過是隔閡太深,才一直擰著勁。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她這做娘的是不準備勸的。

愛折騰便由著他們折騰去。

有勁折騰說明年輕!

母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總算在黃昏時分到了渡口。

才下馬車,杏月便示意念兮往前看。

念兮抬頭,恰好裴儉轉身。

一下子愣住。

兩人對視。

他還穿著官袍,隻是頭上的梁冠帽有些歪斜,人也一臉疲倦,似沒想到會見到她,難得地呆怔了好一會兒。

隨後走過來,主動解釋,“聽說你要走,來送送你。”

念兮都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擺什麽樣的表情。

因為裴儉的神情,不像是來送人,倒像是被丟棄。像是無家可歸的大狗,連一向挺拔的腰肢,也莫名塌了兩寸。

莫名的,她撇過頭,撲哧笑了出來。

李氏是那有眼色的長輩,捶了捶後腰,自顧自道,“坐了一整日的車,腰都累斷了,快扶我去歇會兒。”

李氏帶著一堆仆婦婆子,呼啦啦走了。

隻留下念兮與裴儉兩個。

“你以為我走了?”她問。

裴儉沉默片刻,點點頭,“算錯了時辰。”

方才當著李氏的麵,他有所顧忌,不好直接求念兮別走,情急之下便說來送她。

如今話說出口,卻有些難以轉圜。

也不知為何,他很緊張。

或許是方才念兮望向他的目光——

那一眼,太溫柔。

像是又回到那些年裏,她與他還相愛的時光。

他來時反複打了腹稿。

心知此刻正是說話的好時機,可話未出口,竟被口水嗆到。

裴儉想要將咳嗽壓抑下來,可越壓抑越難受,止也止不住。他狼狽地背過身去,彎腰咳著將氣喘勻。

“怎麽了?”

念兮就站在他身側,見他咳成這樣,下意識伸手給他拍背。

然而她的手才觸碰到他的背脊,兩人皆是一愣。

裴儉幾乎是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即便隔著官服的料子,他仍能感受到她的體溫,順著那隻手觸摸到的地方,沿著全身的骨骼蔓延。

念兮也頓住了。

她想要收回手去,卻被他一把握住。

那些壓在心裏的話也就順理成章地說出來,“念兮,對不起。”

她笑著,語氣很溫柔,“哪件事?”

“所有。”裴儉語氣艱澀,“關於我所有的過錯。念兮,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都過去了。”念兮看著他,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