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很壞。

裴儉派來的侍衛頭領叫林拾,即便拿出丞相令牌,得到的答複依舊是不能出城。

因為難民圍城,城外是數之不盡的流民,一旦開城,後果難料。

是以官府下令封鎖城門。

念兮他們又往其他幾處城門趕,無一例外,想要出城的人越來越多,然而每一處都城門緊閉。

不得已,一行人又回到老宅。

也不知道這城門會封到幾時,消息也遞不出去。

念兮當即命人出去大量采買。他們不過客居,老宅中並無多少米糧嚼用,萬一封城日久,他們一行人的生活便是問題。

索性念兮準備及時,等到封城的第二日,各大米行價格均翻倍上漲。

然而情形卻越來越壞。

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

等到封城的第三日,金陵城已經像是座空城。百姓一戶一戶地死,大夫也診不出原因。隻要染上高熱,沒幾個時辰,人便沒了。

沒有人敢出門亂晃,即便是守城的士兵,也接連不斷身亡。

林拾等已經住進宅子裏,他們帶來的人雖不算多,卻是精銳中的精銳,想要破城而出,倒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他來請示念兮,是繼續等下去,還是離開。

隻是城外的情形,或許更加慘烈。

據林拾打探回來的消息,城外難民死得更多,又無人收殮,全都堆在路邊。這疫病十分霸道,一旦感染,發病迅猛,幾乎等不到救治便會身亡。

李氏已然有了年歲,念兮又是女子,能不能平安穿過病疫凶猛的城外難民堆,才是最大的難題。

且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人感染?

念兮心下猶疑不定。

為穩妥見,決定先觀望兩日。

這兩日,也有人家陸續出城,守城士兵已不再過多阻攔。

可那些人才走出城門半裏,便遭到難民搶劫。均是大戶人家,帶有護院家丁,財帛糧食倒是保住了,隻是當天夜裏,便陸續有人發熱,還沒走到渡口,一家子老小便已經沒了。

剩下的人家眼見官道上滿是難民,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一氣奔回城門,然而守城的士兵卻不肯再放他們進城。任這些人在外哭嚎,也絕不開啟城門。

此時此刻,城裏城外,哪裏都不是安生的地方。

李氏從前是不信的,如今也每日求神拜佛,保佑他們家這些人健健康康。

封城半個月後,宅子裏已經沒有新鮮蔬菜,米糧也得算度著吃。

念兮又叫人往外采買了一回,如今的米麵已是天價,然而即便肯掏錢,也買不來幾擔。

外麵的東西進不來,城裏的食材便一日日虧空下去。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

千防萬防,宅子裏一再拿艾葉、蒼術、煮醋等方法消毒,李媽媽的小孫子仍舊起了高熱。

整座宅子都變得惶恐不安起來。

誰都知道這個病一旦染上,必死無疑。

念兮如今是這座宅子的主心骨,盡管她心裏一樣害怕,仍冷靜做出判斷。老宅很大,她將東南角的一處偏僻院子專門撥給李媽媽一家,平日裏的吃喝都在其中。

其餘人與他們隔開。

如今城裏早已請不到大夫,念兮知道,將李媽媽一家扔到一隅,與叫他們等死也沒有分別。

可她沒有辦法,她還有更多的人要顧。

然而災禍永遠聽不到人們心中的祈禱,府裏的下人,開始陸續有了病症。

念兮不得不將所有與之接觸過的人都隔進東南角的院落。

與此同時,她請林拾在城中另尋一處宅子,叫他們這些尚且未有熱症的人搬進去。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為何裴儉每日會那般忙碌。

景國這麽大,他每天要麵對的都是關乎百姓性命的大事。耽誤一刻,或許便會葬送無數性命。

生命好脆弱,一點變故都會成為永別。

林拾找了幾日,終於尋到一處僻靜,周圍人煙稀少的宅子。

正當他們準備搬過去時,李氏發熱了。

她不肯再踏出房門半步,用棉布捂著嘴,隔著房門甕聲甕氣對念兮道,“娘沒事,你們先搬過去,等娘不發熱了,便跟過來。”

她說:“念兒不怕,娘算著日子,距離封城已經一個月了,朝廷肯定已經聽到了消息,很快就有人來救咱們了。念兒,娘老了,你要好好活著。”

什麽是剜心之痛呢?

大約現在便是了。

是她一意出行,阿娘擔心她一個人,才執意陪她一起,否則一個老太太,做什麽要趕這麽遠的路,她又不是真的金陵人。

全是為了自己。

她害了最愛她的人。

這一刻,什麽理智,什麽利弊,什麽得失,通通不重要了。

她隻是阿娘膝下嬌嗔的女孩,她還是阿娘最最貼心的女兒。

念兮擦幹眼淚,既已下定決心,便也沒什麽好再難過,總歸她們母女是分不開的。

她冷靜吩咐林拾,“你奉裴相之命護衛於我,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你們即刻離開。”

還有家中下人,未發病的,都可以跟著侍衛們離開這裏。

林拾自然不肯走,可念兮沒耐心再聽他那些大道理,再正義凜然的道理,也不及性命珍貴。

就在這時,門外忽有人砸門。

難道是搶劫?

念兮與林拾互看一眼。

封了城,到處都是死人,所有的法規製度都被打破,入室搶劫也不是沒有。

林拾大步走出去,朝外大聲吼道,“是誰?”

外麵的人立即接話,聲音沉穩有力。

“是我。”

念兮再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裴儉。

他整個人都不複往日的豐神俊朗,顯得十分憔悴,然而眼睛很亮,黑曜石般熠熠,如同天際的啟明星。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精準的落在念兮身上,深深看向她,幾息後,他大步走來,一把將念兮抱在懷中。

緊緊地,不肯鬆開。

哪怕周圍滿了人,哪怕念兮此刻身上也可能藏著病灶,他隻是抱著她,靜靜地,用力地,抱著她。

有熱淚順著臉頰滾下。

念兮不得不承認,在見到裴儉的那一刻,所有的惶恐不安都漸漸散了,一顆心落在實處。

因為是他,無所不能裴時章來了啊。

“裴儉,我阿娘也病了。”

或許人真的隻有在親近的人麵前,才會展現脆弱,方才念兮能鎮定遣散仆從,這一刻她已經毫無章法地哭泣起來。

“我帶了太醫過來。”裴儉撫著她的頭,安慰道,“沒事的,別怕。一定能治好。”

裴儉這次來,的確帶來了大量的藥物和大夫。

他將念兮安頓在自己身旁,隨即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事務。

失去聯係的一個多月,裴儉度日如年,如今好好見到念兮,他仍舊不能安心,非要親眼見到心下才踏實。

金陵知州隱瞞時疫不報,導致疫病蔓延。便是黃河沿岸,最初發現疫病的州府,也不如金陵城的疫病這般來勢迅猛,病死無數。

裴儉原先還不清楚金陵的情況,是給念兮的信送不出去,才意識到嚴重性。

好在最初發現疫病的地方,有大夫發現能退燒緩症的藥草,除了金陵,其他地方時疫已經得到有效控製。

裴儉將一應事物都安排完,下屬各自領命忙碌,已是夜深時分。

這時他才真正停下,喘一口氣。

念兮倒了杯熱茶遞給他。

裴儉接過茶,手卻握住她的沒有放。

兩人其實都有許多話想說,可當真見到麵,卻又覺得什麽也不必說了。

要說什麽呢?

風陵渡口分別時,尚是初秋,再見已是冬日。

念兮想起在珍寶閣,他在發現有墜物時,第一反應是朝她撲來,將她護在身軀之下。

自我保護是人的本能,那愛意呢?

今時今日,金陵城疫病成災,他雖身為丞相,又是否一定要冒險親自來呢?

答案是顯然易見的。

愛能壓製人對生的本能。

裴儉愛她。

他可以因為責任而難以陪伴她,也可以因為愛她而甘願冒生命危險。

這就是裴儉。

這才是裴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天精神太緊繃的原因,此時此刻,他的大手握著她的,念兮感受到源源不斷的熱量,在這樣靜謐的夜裏,她竟有些鼻子發酸。

“你瘦了。”裴儉也有幾多溫柔。

念兮這時候也不會再矯情的說什麽叫他去其他地方住的話,她有些想他,他也一樣。

他為她而來。

其實真正瘦的人是他,那時他彎腰抱緊她的時候,她環抱住他時,觸感很明顯。

但念兮還是順著他的話說,“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大約是瘦了。”

裴儉凝視著她的麵容,“我聽林拾說了,你做得很好。”

“你是不是病了?”

念兮望著裴儉眼下的黑青和蒼白的不正常的臉色,“你看起來狀態不大好。”

裴儉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微闔雙眼,手卻還不肯鬆開,“安頓城外災民時被感染了,索性太醫用藥及時,現在已經好了。若非如此,我早兩日便能見到你。”

念兮眼眶瞬間濕潤,心頭堵著萬語千言,可到最後,隻有一句似關切的埋怨,“你傻不傻?”

裴儉搖了搖頭,“我隻是怕。我若在,至少出事時還有人陪著你。”

念兮問,“你的權勢不要了?”

“想要。”裴儉重又睜開眼睛,濃長的眼睫下是幽深眼眸,“可你是根本和歸處,沒了你,任有無邊權柄,也沒有意義。”

念兮抬起眼睛看他。

“離開我,你也可以過得很好,甚至比現在更好,”他說,“可我不行,我的心太小了,隻裝下你一個。”

“念兮,生命好脆弱,時光也過得好快,我們不要再鬧別扭了好不好?我想與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了。”

周圍很靜,李氏已喝了藥沉沉睡去,似乎所有的苦難與憂愁都隨著裴儉的到來而消散,整個世界,靜得隻剩下他們兩個。

念兮歎了口氣,“我用了好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知道。”裴儉溫柔地凝視她,“這一定很難。”

“我真的想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我一點也不想要回到原點。”

“念兮……”

“可當得知阿娘也起了高熱,我決定留下來照顧她時,我想起了很多人。過去種種如同走馬觀花,一一從我腦海中閃過。我才發現,除過家人,與我留下最多回憶的人,是你。”

念兮的聲音很輕,像是一個人的低語,裴儉不由起身,走到念兮身前,蹲在她麵前,仰頭望著她。

四目相對。

念兮的眼中漸漸濕潤,“如果在生命最後一刻,我還有遺憾的話,那就是忘記告訴你,在我心裏,一直沒有放下你。”

那個貪心到什麽都想要的裴時章。

那個不會說甜言蜜語的裴時章。

那個愛她勝於生命的裴時章。

他會在她最孤獨無助的時候,來到她身邊,摟她入懷,溫柔地安慰她,一切都會沒事。

她也能夠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地發泄情緒,哪怕是對父母也做不到如此。

他們糾纏了半生。

命運早已交融。

裴儉怔住了。

他能感覺到念兮的矛盾和掙紮,徘徊和猶疑。

他環抱住她的腰肢,將頭貼在念兮柔軟的腰肢上,“念兮,沒關係,不用著急。”

“我總會在原地等你。”

“我的心永遠都不會改變。”

“不要因為我的到來而感到為難。沒關係,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你總會看到我的誠意。”

“犯過一次的錯,我永遠都不會再犯了。”

“你若不肯,我絕不會勉強你。”

念兮抹掉眼淚,輕聲笑起來。

這個狡詐又陰險的男人啊。

嘴裏說的與實際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裴大人,你既要給我時間,現在這樣又是做什麽?”

裴儉一頓,原本鬆鬆攬著她腰肢的手開始收緊,很不要臉道,“早晚都要和好,我先練習一下,省得到時候不會抱了。”

“就當是預支。”

念兮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地,俯身環住他。

裴儉幾乎傻掉了。

他像是落進一個柔軟的夢裏,馨香,甜蜜。

他不敢相信這一刻的真實。

他從她的懷裏仰首,盯著念兮看了許久,久到念兮感到臉紅。

裴儉才終於出聲,聲音中還帶著顫抖,“我怕是一場夢。”

短短幾個字,念兮能從中聽出他滿懷的驚喜與激動,她嗯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麽應景的情話,這一刻卻有些詞窮,隻能務實道:

“不是夢。”

“證明一下。”

不等念兮再問,裴儉已經膽大包天地直起身子,一手托著念兮的後腦,深深吻上去。

甜蜜而芬芳。

他的念兮真的回來了。

唇齒勾纏,裴儉深深陶醉其中。

“念念,我愛你。”

這世上的愛有很多。

可裴儉的愛,隻是弱水三千的一瓢,萬千道路中的一途。

執迷不悔,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