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帶著郎中,火急火燎去給裴儉看診。

誰知先前還病得半死不活的人,此時已經起身,盤膝而坐,麵向著日暮西沉的窗牖,背影一動不動,頹然蕭瑟,像是在發呆。

“時章?”

秦朗喚他。

裴儉晃了一下,轉過身。

忽略那張青腫麵皮和慘白臉色,他仿佛又變回往日心思深沉,胸有丘壑的裴時章。眉眼嚴肅,望著秦朗,頓了一頓,低聲問道:

“你怎麽來了?”

可見還是病的糊塗!

先前秦朗已經來過一趟,還與他說了話,他竟半點不知。

秦朗示意郎中上前,嘴上說道,“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病成這樣,還不許李管事去請大夫,你可叫人說你什麽好?”

裴儉閉口不言,配合郎中看診,等到郎中下去開方抓藥,他這才朝秦朗點頭道,“多謝,麻煩你了。”

裴儉不是一個輕易暴露脆弱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堅定剛毅,除非是真正傷了心。

秦朗張口想要勸誡,可沒等他開口,已被裴儉的話堵了回去,“天色晚了,我便不多留你。改日再專程謝過。”

裴儉顯然已料到他想要說什麽。

秦朗將歎息咽回肚中,便是告訴裴儉,念兮方才也在醫館,正陪著顧辭看診,半點不曾在意他,又能怎樣?

以裴儉的性子,打定主意一條路走到黑,他便是磨破嘴皮,也是勸不住的。

於是也不囉嗦,“行,明日我再來看你。”

他的話說完,四周又重回安靜。裴儉自不用說,向來話少,便是來往的侍從,都輕手輕腳,不發出半點聲音。

仿佛整個庭院,都籠在一股深深的寂寥當中。

回程的路上,心情難免受到影響。秦朗搖搖頭,試圖將心中那股頹然驅散,他一向樂觀開朗,正這般想著,卻在街巷盡頭碰到許宛歆。

許宛歆正從一間鋪子出來,見到他,先是一愣,然後柔婉笑道,“你是表哥的朋友秦郎君嗎?我聽表哥說起過你。”

對於裴儉的許表妹,秦朗素有耳聞,但接觸不多。

這樣一位美麗柔弱又癡情的女子,於秦朗心中,簡直比天上仙女也不差什麽。

是對一個男子魅力的最大體現。

他內心十分羨慕,渴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一位紅顏表妹。哪怕容貌、身段遜色一點,或是家世差一些都沒有關係。

這樣說,裴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他看來,許表妹各方麵都不比妹妹差,最重要的是,她提起裴儉,眼睛裏的柔情簡直快要溢出來,哪裏是妹妹那般冷漠叫人寒心。

盡管喜歡一個人是很私人的事,可念兮惹得兩兄弟反目成仇,也是不爭的事實。

秦朗不過肉體凡胎,人心自有偏差,難免會對念兮產生怨懟,更偏向溫柔的許表妹。

於是說道,“可巧我才從時章的府裏出來。他病得沉重,家中又無人照料……”

許宛歆肉眼可見的緊張關切,雙手攥緊了帕子,連聲問道,“表哥生病了?可有延醫問藥?表哥身體一向健壯,好端端的怎會病倒?”

一連串話問完,臉上方露出幾分羞赧之色,“關心則亂,是我失態,倒叫秦郎君見笑了。”

秦朗卻對她這般反應很滿意,裴儉如今,可不就是需要這麽一位知冷知熱的佳人相伴麽!

“哪裏的話。”秦朗擺擺手,跟著笑道,“已經看診過,不過他病得不輕,人都燒糊塗了。我明日還要當值,倒是難以兼顧……”

其實裴府還有仆從,裴儉倒也不至於可憐到無人照料。但這時候,自然要往重了說。

果然,許宛歆麵上憂色漸濃,蹙著兩彎細眉,手上絞著帕子,片刻後開口,“我倒是閑著,就是……怕表哥會不高興,怪我擅作主張。”

“那不會的。”

聽她願意照顧裴儉,秦朗隻差拍著胸脯打包票,“是我拜托你去照看,裴時章若當真不知好歹怪罪下來,隻管叫他來尋我!”

人在病時,心房也最是脆弱無依。許表妹這時候靠近,溫柔嗬護,照料有加,他不信裴儉的心是石頭做的,能毫不動容?

最好是迷途知返,與表妹和和美美。

這樣的話,兄弟還是兄弟,愛人各有不同,兩相便宜,豈不完美?

秦朗越發覺得自己聰慧過人,大義無私,扶危救困,嘔心瀝血,實乃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

“那就這麽說定了!”

許宛歆點點頭,頰邊不自覺紅了兩分,愈發顯得楚楚動人,“表哥換了住處,我還不知他如今住哪。”

秦朗心中暗罵裴儉這不知好歹的東西真是命好,一邊笑著將位置說了。

與許宛歆別過,他那些愁緒都跟著散了,像是已經看到顧辭與裴儉握手言和,心滿意足回了府。

這邊許宛歆等人走遠,才淡下眉眼,側頭吩咐侍女道,“回去將新做的那身緋色十六破褶裙拿出來熨好,明日我穿那件。表哥病中,看些鮮亮的顏色,心情也該會好些。”

“是。”

落日向晚,暮雲合璧。

許宛歆抬起頭,望著天邊煌煌盛大的晚霞,露出一個溫婉而美好的微笑。

她如何能不知曉表哥住在哪裏呢?否則也不會“恰好”遇到秦郎君了。

她自幼早慧,在旁的小孩玩耍哭鬧時,她已經學著做一個小小淑女,等著快快長大,好嫁給心愛的表哥。

可惜時運不濟。

表哥的父母早亡,她還沒來得及安慰陪伴,好在挺拔清俊的少年心裏種下愛意,她短視的父親已經將婚事退了。

無論她如何哭鬧反抗,也無濟於事。

父母那時隻當她年幼,等過段時日,便會將裴儉忘了。

可他們都錯了。

許宛歆一年年看著表哥越來越優秀奪目,從少年成長為堅毅清致的青年,不依靠宗族爵位等等外力,隻依靠他自己,她心中的愛意也跟一年年洶湧。

她不敢停下腳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針黹女紅……滿城閨秀,她素有賢明。

她要讓表哥同樣看到光彩奪目的自己。

從小到大,許宛歆的目標從未改變——嫁給心愛的表哥。

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溫姑娘,撥弄了表哥的心,擾亂了她的計劃。

第一次見到溫念兮,她便有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的女人之心。

看到溫念兮不費吹灰之力,隻隨意站在那兒,笑上一笑,便吸引了整個曲水郎君的目光……她尚且能安慰自己,這些膚淺的男人,隻看皮相,沒半點內涵。

直到她鍾愛的表哥,目光凝在溫念兮身上,一眨不眨,她才有了真正的危機感。

她清醒的感覺到,一顆妒忌的種子落在了心上,迅速生根發芽,結出顆顆致命的果。

她都沒有的東西,怎麽能允許溫念兮得到?

隻可惜,溫念兮太過膽小,防備著她的一次次靠近。

沒關係。

沒有關係,她最多的便是耐心了。

許宛歆上馬車前,最後看一眼天邊紅霞,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