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越壓越低,忽然一道閃電劃破陰霾,接著一個震耳欲聾的霹靂響起?

寧覺非悶著頭馳出去數丈,便被雷聲驚醒。他倏地勒住馬,對身旁跟著的下屬說:“你們去,把那些刺客的屍身收斂了。”?

那些下屬很不情願,但對他的命令卻不會違抗,隻得應著“是”,撥馬回去。?

獨孤及很不以為然:“這些亂臣賊子,就該扔在荒野喂狼。”?

寧覺非歎了口氣:“人都死了,就入土為安吧。”?

獨孤及想著自己的愛馬,不由得氣惱地哼了一聲,卻不便駁他的麵子,便轉移了話題。他皺著眉,思索著說:“明明我們臨時改變了路線,這些刺客怎麽會等在這裏?”?

寧覺非也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改變賽馬路線是他昨晚就想好的,卻沒跟任何人提過,不存在泄密的問題。很快,他便明白過來:“隻有一個可能,他們在明都城的四周都有人埋伏,無論我們走哪個方向,他們都會襲擊。”?

“不錯。”獨孤及恍然大悟,立刻傳令。“封鎖明都周圍方圓五十裏地,檢查每個人的身份,外鄉人必須有路引或通關文牒,拿不出的全部抓起來,逐一甄別。”?

跟在他身邊的人接令,分幾個方向飛馬而去。?

寧覺非這才與獨孤及策馬回城。將到城門時,他忽然說:“大哥,那個被擒的孩子,先給他治傷吧,暫且別用刑。我找雲深來,一起跟他談談。”?

“行。”獨孤及很爽快。“就依你。”?

寧覺非感到很抱歉:“大哥,對不住,他們要刺殺的是我,卻讓你和偃大哥跟著受了連累。”?

“兄弟這是哪裏話?”獨孤及責備地道。“咱們是金蘭之交,自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那不是生份了嗎?”?

“是,那我就不說了。”寧覺非輕輕歎了口氣。“看來,在烏拉珠穆丹大人府上發動襲擊的人,目標也是我。”?

“那不一定。”獨孤及搖頭。“這次的刺客用的是南楚的弩,確實是南楚人。上次的刺客用的可以強弓大箭,南楚隻有穿雲箭趙倫有這本事,別人都不會使這個,大部分都用弩。由此可見,這兩撥人不一定是一起的,目標也不見得一樣。另外,我聽說北薊使團在大漠遇襲,為首的人有雙綠色的眼睛,是嗎?”?

“是。”寧覺非點頭。“他們蒙著麵,隻能看到眼睛。那人的眼睛猶如貓眼綠的寶石,讓人印象深刻。”?

“嗯,昨晚的宴席上,澹台王爺向我提起此事。他們說,那些人的眼睛不但有綠色,還有藍色、褐色、灰色,當然也有不少是黑色。”?

“哦?”寧覺非有些詫異,不免想起了前世的西方世界。“這裏有哪些種族有這樣的眼睛?”?

“西武和北薊都有,不過都住在極北、極西之地,不大過來,隻有少數行商會兩邊來往。”獨孤及想了一下,又說。“我們的西麵有個很大的國家,叫西極,那裏的人眼睛和頭發都是不同的顏色,很奇特。我對他們不熟,*比較熟。百餘年前,西武建國,曾與西極有過數十次大戰,都是勢均力敵,雙方便派出使臣協商,兩國以雲嶺、沱河、格沁大漠為界,互不侵犯。不過,兩邊都一直很警惕,不敢稍有鬆懈。為防範西極,我高祖毅皇帝便將右昌王封在西境,為西武守住邊界。此後,曆代右昌王都長期駐紮在西邊,保我西武安寧。”?

寧覺非這才大致明白了西武周邊的情形。他沉吟道:“大哥,那依你之見,夜襲丹府的人會不會西極派來的,想刺殺偃大哥?”?

“有可能。”獨孤及雙眉緊皺,忽然歎了口氣。“兄弟,當初北薊、南楚與我西武三足鼎立,我國尚可無憂。如今,北薊吞並南楚,國力增加幾倍,不可小視。西極一向虎狼心性,曾屢興東侵之念,出兵襲擾,都被右昌王擊退,這才不敢輕舉妄動。現在,我國夾在西極和北薊兩個大國之間,為兄實在是有些如履薄冰啊。”?

寧覺非立刻安慰他:“大哥,北薊要和原來南楚的百姓融為一體,尚需時間,更得耗費無窮精力。依小弟愚見,北薊和西武至少在百年內應會相安無事。小弟這次回去後,隻會致力於保境安民,絕不會侵略別國。西武兵強馬壯,大哥更是英明君主,又有偃大哥等一幹驍將,無人敢於輕視。所以,大哥不必擔憂。”?

獨孤及本有雄才大略,從來沒有畏懼過,聽了他的一席話,豪情頓生,笑道:“兄弟說得是。可惜,兄弟不能在我明都長住,真是萬分遺憾啊。”?

寧覺非趕緊安慰:“小弟一有閑暇,便來明都瞧大哥。”?

“好好好。”獨孤及愉快地笑著,與他一起馳進城門。?

經過這麽一場大亂,獨孤及自是要去指揮搜捕刺客,寧覺非便與他分手,回到自己府中。?

雲深坐在鋪著軟墊的椅子上,正在喝藥,見他的衣衫上全是塵土,淩亂得不成樣子,不免有些意外,張口便問:“出什麽事了?”?

寧覺非脫掉外麵的長衣,洗了臉和手,這才坐下,一邊喝茶一邊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跟他說了,隻略去了少年對自己的辱罵。?

雲深放下藥碗,喝了兩口白水,臉上神色凝重,緩緩地道:“竟然有人一直追殺你到明都,那除非有什麽深仇大恨才會如此。我們攻進南楚後,陛下一直按你留下的方略在辦,優待降卒,不擾百姓,更不屠城,又減賦免役,大赦天下。南楚百姓的日子好過多了,過去被征召苦役的人也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不用擔心會客死異鄉,骨肉分離。這樣的生活難道不好嗎?他們為什麽要恨?”?

寧覺非冷靜地說:“一場大戰下來,總有人流離失所,總有人家破人亡,他們恨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雲深的手指輕輕敲著旁邊的茶幾,沉吟道:“南楚朝廷**,積重難返,百姓生活水深火熱,即便不是我們出兵,滅亡也是遲早的事。我們已盡全力,避免生靈塗炭,即便有少數人不肯承認現實,要犯上作亂,也無關大局。隻是,如此看來,你回臨淄後說不定會被流言中傷,隻怕會受委屈……”?

寧覺非微微一笑:“那不算什麽,我不在乎。”難聽的話他聽過太多,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雲深看著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想從獨孤及手上把那個少年要過來嗎?他犯了西武的律法,應該是重罪吧。”?

寧覺非平靜地說:“在我的前世,也有不少恐怖分子。他們自稱是英雄烈士,為了他們所謂的理想,便發動血腥的襲擊,殺害普通平民。對這些人,我們是堅決打擊,經不留情的。不過,今天襲擊我的那些人卻是目標明確,就隻想殺我,並沒有在國內發動叛亂,這樣的刺客,應該算是慷慨就義的仁人誌士吧。雖然立場不同,我對他們也是尊敬的。至於那個孩子,他犯了法,這沒有錯,可他尚未成年,依律可以從輕發落吧。我想讓你陪我去跟他談談,聽聽他們那些人的想法,能化解仇恨固然最好,實在化解不了,也可以對症下藥,以後防患於未然。”?

“這沒問題。”雲深的眼睛變得幽深,淡淡地道。“覺非,你身世奇特,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天下少有人及。我卻比不得你,若是有人蓄意傷害你,我絕不會放過他。這話我先說與你聽,免得你到時候阻攔我,或是心裏不高興。”?

寧覺非自然知他心意,上前去輕輕摟住他,輕聲說:“你在烏拉珠穆被人所傷,我也恨得咬牙,想將那人找出來,為什麽你又不讓我管?”?

“那是兩回事。”雲深伸手圈住他的腰,臉上有了一縷微笑。“我不是他們襲擊的目標,不過是誤傷。那兒又人生地不熟,我們身份也不對,何必費功夫去查?可現在你是他們要殺的人,那我就不能放過。”?

寧覺非輕輕撫了撫他的肩背,溫柔地說:“我明白,你要做就做吧,我不攔你。不過,衝在前麵的往往是不明真相的熱血義士,而幕後指使的人才居心叵測。你最好區別對待,不要激起民變。”?

“嗯,我懂。”雲深沉默片刻,忽然很輕很輕地問。“覺非,你有沒有後悔幫我?”?

“沒有。”寧覺非毫不猶豫地回答。“有些事情,不是人人都是立刻看清楚,想明白,需要時間來證明。”?

“是啊。”雲深感慨萬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這時,寧覺非的心情已經平複了許多。他低頭看著雲深,溫柔地說:“我們先去吃飯吧,下午再去看那個被擒的少年。”?

“好。”雲深站起身來,與他一起走到飯廳。?

江從鸞已得管事稟報,知道寧覺非回府。外麵已經封城,正在搜查刺客,江從鸞也聽到了風聲,不由得有些擔心。看到寧覺非神色從容地走進來,顯然沒有受傷,他才放下了心,立刻張羅著上菜。?

寧覺非正要叫他不用忙,讓下人去做事就行了,雲深卻搶先招呼道:“江公子,這些事讓管事去做吧,你吩咐一聲就行,別太累了。來,過來坐,我們一起吃吧。”?

江從鸞吃了一驚。以前在薊都的時候,雲深對他一直不冷不熱,很有禮貌,卻冷淡疏遠,他也明白,像雲深這樣尊貴的人自是瞧不起自己,便一向安守本份,對他持禮甚恭,卻從不近前,更別說同桌吃飯了。?

寧覺非的心裏卻非常高興,忍不住握住了雲深的手,笑著對江從鸞說:“雲深說得是,從鸞,你就別忙了,過來坐著吧。哎,小緯呢?叫他也過來,大家一起吃,也熱鬧點嘛。”?

當即便有人去叫來了仍做小廝裝扮的澹台經緯。現在,府裏的人都知道他是雲深麵前最得寵的小侍從,對寧覺非的這個舉動並不感到詫異,隻羨慕這孩子的運氣真好,遇到了一個好主人。?

雲深對江從鸞說:“我們過兩天就回去,你看看還有什麽人要帶走的,叫他們都收拾收拾。”?

江從鸞便老老實實地道:“這府裏的人有不少是皇上賜給我的,我想都帶回去。他們留在這裏是過不下去的,除非我把他們送給別人,才會有口飯吃。”?

雲深便明白了:“他們都是奴隸?”?

“是的。”江從鸞點頭。“我沒當他們是奴隸,可別人就難說了。”?

雲深看了寧覺非一眼,便道:“那好,你帶他們回去吧,反正元帥府很大,也需要人做事。”?

江從鸞喜出望外,開心地說:“謝謝雲大人。”?

“不用謝我,應該我謝你。”雲深和藹地笑道。“感謝你照顧覺非。”?

江從鸞的臉立刻就紅了:“我……我隻是……”?

寧覺非知道他誤會了雲深的意思,便出來打圓場:“從鸞,如果沒你,我的府裏肯定一團亂,我才管不來那些事呢。”?

江從鸞被他解了圍,很快平靜下來,謙遜地說:“我也隻會做這一點小事。”?

澹台經緯乖巧地坐在桌邊,好奇地看著他,卻聰明地一聲不吭。?

說話間,菜便上齊了,他們便一起拿起了筷子。?

席間氣氛融洽,寧覺非開心極了,上午遇襲後的鬱悶已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