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秋,我的手已經可以做一些簡單的活計了。

這日編曲譜詞後已至深夜,我回到大堂,卻見沁蘭坐於無人的大堂內,似有心事。

“沁蘭姐?怎麽了?”有些擔憂,我走到沁蘭身邊低聲詢問。

“啊,君陌呀。”沁蘭愣了一下,苦笑一聲道:“唉,再過幾天便是冬至了,二爺還沒回來……”

突然想到冬至是審香閣一年一度“臨安十二香”的比拚日子。

“每次的‘臨安十二香’都需要二爺親臨嗎?”我疑惑問。

“自然。可惜二爺這次去北方前並未提到會於冬至前趕回……以往二爺去北方多則半載,少則幾月,此次已去一月有餘卻未傳來任何音訊。”沁蘭苦惱地伸手扶額,眉目緊皺。

“既然每年二爺都親臨,今年自然也是一如往常,否則二爺肯定提早告訴沁蘭姐你們了。”我安慰分析道。

“唉……今年,可真說不準了……”

“若是二爺沒能趕回,‘臨安十二香’能夠延期嗎?”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辦法,隻是問題的核心已經不是時間了……”沁蘭兀自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站起回房了。

洛二爺是否從京城的那段經曆中緩過來了呢?

太皇太後生辰宴便沒有去京城,距離那時已過近半年,我已找到了前進的理由與方向,希望洛公子也能快些找到。

我的手傷基本痊愈,已將構思了三四月的曲子練習的七七八八,隻剩舞蹈部分需要再花些功夫,我憧憬著春日宴的到來。

屆時我一定要贏得矚目,讓眾人記住我的名字,為尋找容予彈奏鳳鳴做好十足的鋪墊。

冬至如期而至,今晚最是有趣。

“臨安十二香”的比拚是審香閣最具資格的三十位歌舞姬將會極盡畢生所學,為洛榬以及賓客奉上傾城一舞,傾國一曲。

而後根據洛榬以及賓客的意見評選出最能代表審香閣技藝水平與信仰追求的十二位姑娘,是為“臨安十二香”。

我這無名小卒自是沒有資格參與“十二香”的比拚,但這也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好好學習這些頭牌歌舞姬的演藝與編排。

未及酉時,賓客紛至遝來,早已坐滿全席,紛紛議論今日的比拚與候選人。

無意間看到對菡萏頗為愛慕的梁公子,他滿眼期待滿心歡喜地等著菡萏的表演。

菡萏必然會參與比拚,哪怕未來五年都無法選入“臨安十二香”,但她想必並不在乎這些虛名,僅僅隻求為一人而舞。

“臨安十二香”比拚可是一座難求,情愛呀,真是讓有的人散盡錢財,有的人丟了自己,局外人總是看得清楚嗤之以鼻,局中人卻是甘之如飴情願淪陷……

可笑可歎,皆是局中人……

已近比拚規定開始的酉時,洛榬還未出現,沁蘭焦急地在閣外翹首張望著。

所有審香閣的人都期待著洛榬的到來。

終於在酉時時分,洛榬身著一襲月白項銀細花紋底錦服翩然而至,白衣如雪,襯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更加清俊出塵。

趕路而來的緣故,飄雪在他發梢粒粒可見,絲絲融化。

幾月未見的驚鴻一瞥,隻覺洛二爺神儀明秀,溫潤如玉,宛若天人,怪不得引得菡萏如此癡狂。

洛榬清冷的側臉無甚表情,疾步上前,甫一落座,比拚便正式開始。

我在正廳的最後角落裏看著,一位位絕代佳人的獻藝,每一位都引得眾人起身叫好連連,氣氛好不熱鬧。

幾月來第一次參與如此喧鬧火熱的現場演出,突地一瞬覺得有些不適……

或許是因為今日是月圓之夜,亦或是……滿目的喧囂哄鬧,與自己如此格格不入,似是隔了一條銀河般的距離……

表演很是精彩,有驚才絕絕曼妙驚豔的反彈琵琶,有輕盈飄逸宛若南國佳人的驚鴻舞,有長虹遊龍首尾相繼的雙劍舞……

如此驚豔異常的表演,我偶爾都忍不住鼓起了掌,隻是大多時候隻是默默看著,仍舊有一種與熱鬧喧囂格格不入的感覺……

猶如我的一方世界,找不到出去的鑰匙……

我使勁搖搖頭,勸誡自己向前看,莫回頭,讓自己努力融入到這樣的氛圍中。

最後一位上場的是瀟雨姑娘,她著一身暗金薄紗裙,懷抱一雕刻玲瓏鎖瑤箏,緩緩漫步至台中央,悠悠坐下身來,抬起纖纖素手彈起了琴音。

琴音漫漫,是……《出水蓮》……

古樸淡雅,悠閑寧和……

是不是曾經有誰,將浮世名利看為塵土,換為低吟淺唱的悠然自得……

是誰呢……

這首瑤音坊與審香閣聞名的《出水蓮》,出自一個叫做容予的男子手中……

而今的他,是否依舊將浮世名利拋去雲天外,是否在悠然閑適中低吟淺唱著?

而今的他……又在哪裏坐看雲卷雲舒,靜聽花開花落?

而今的他……可還記我?

那個為我在京城大小街巷彈奏了百遍千遍《鳳鳴曲》的溫潤男子,可無恙?

想到此,不由地悵然失神……

《出水蓮》一音一調,熟悉般卻恍若隔世的感覺,揪住了我的心,那種無限懷念卻再也無法回到起點的無奈,那種忘不了放不下卻又尋不到的無力,令我不想再聽下去……

我避開擁擠歡呼雀躍的人群,向審香閣後院走去。

門外還在下著小雪,片片似梅的雪悠然緩緩而飄落,映上夜空中清冷的皓皓明月,卻添幾分淒美。

我係緊鬥篷,漫無目的地在後花園內走著,腦中卻不住回想著那一音一律,揮之不去般不斷重複著,不斷上演著……

不禁想到,若有一日,能與容予相遇,第一句話我會說什麽?

會說什麽呢?

是對不起,還是……我很想你……

不……不不,還是什麽都不要說了吧,能夠相遇便什麽都不在乎了,什麽滄海桑田,韶華凡塵,才驚覺皆是幻相虛空,隻有眼前的你,才是真實……

到那時,隻想陪你用銀碗盛雪,看明月藏鷺,隻想為你彈一曲鳳鳴,千千萬萬遍……

不知不覺走到了湖中心的重簷木亭,亭內的石桌上有一把瑤箏。

一把檀木浮雕鸞箏,精致的紋路雕刻著一人背對而立,衣袂蹁躚,麵朝廣闊無際的大海,任憑波濤洶湧,海風肆掠,隻在天地間煢煢獨立,舉目是皓皓明月,低頭是茫茫大地……

一行詩小巧刻於浮雕旁,卻因天色太晚,看不清書寫了怎樣的坦**與氣魄。

四下靜謐無聲,我卻似聽到海的呼嘯,風的怒吼,以及,心中的平靜……

我輕輕坐在椅上,閉目沉思。

悠悠抬手,用最寧和的心境與最深沉的眷戀彈響了《鳳鳴曲》……

這是“重生”後的第一次彈起這首曲子,竟能用如此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心境演繹,我想我是幸運的,終歸找到了出口……

曲中是相思的炙熱,是義無反顧的決絕,是無悔過往的豁然,是眉間心上,無計回避的眷戀……

我忘我似的彈奏著,不顧東風笑我癡,任憑冬雪歎我狂,一如回到那年那日君山寺酣暢淋漓地宣泄而出……

一曲終了,回音嫋嫋,將我挽留在蒼茫明月間……

心境已不知何時緩緩打開了通往清風明月的門扉……

忽聽見匆匆腳步聲,我驚醒般慌忙起身向亭外看去。

一人帶著匆忙步伐由遠及近,看到我一驚道:“君陌姑娘?你怎會在這?”

來人有些眼熟,好像是洛榬身邊的近侍晏宸,我如實道:“散步散著散著就到這了。”

晏宸即刻問道:“那你可見著二爺了?”

“沒有呀……”我被問得雲裏霧裏,反問道:“怎麽了?”

晏宸有些著急:“二爺在瀟雨姑娘未表演完就離場了,現在都沒回來,我們四下都找不見,大家都還等著二爺去評定“十二香”呢,這可急死我了!”

“啊,那你快再去別處找找。”

“恩,好!我還以為二爺會在這,畢竟二爺的箏放在這了,哎,到底去哪了……”

“啊!”我驚得體無完膚,這瑤箏是……洛榬的?!

我未經同意,就擅自彈奏,萬一洛二爺不喜他人隨意使用他的東西,那我豈不是營生不保矣……

這可糟糕了!

“對不起,我不知這箏是二爺,剛剛無意撥弄了一二……”我無措地撥弄著手指,冷汗連連。

“這……應該無礙吧,姑娘不必擔心。”

鬆了口氣,我感謝道:“多謝,隻是我在此多時並未看見二爺,晏公子可去別處看看。”

說完我向晏宸微微行禮:“那,我便先告辭了……”而後匆匆離開了涼亭……

抬眼望望時辰,必須趕緊回到房間了,這月的“病情”要複發了。

急急回到房間,鎖上房門,準備躺在**再次承受萬蟻啃食之痛……

窗外的圓月依舊默默無聲地凝望著這一切,此後的所有萬家團圓的滿月之時,都是我痛不欲生之日。

我是那麽想要徹底忘卻過往,但它總是變著法提醒你它曾經刻苦銘心地存在過……

“咚咚咚……”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這麽晚了,是誰?得趕緊想辦法讓他離開。

我急急起身打開了門鎖,拉開房門……

來人,一襲白衣,積石如玉,列鬆如翠,肩頭還有霜雪飄落後的痕跡,眉目緊鎖,眼神灼灼。

竟然是,洛榬……

「想陪你用銀碗盛雪,看明月藏鷺,想為你彈一曲鳳鳴,千千萬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