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途· 0485 審判

袁冠奎被不明人士槍殺的事實被選擇性地抹去了,一方麵抓到手的人被這樣幹掉,有失警方的體麵;另一方麵,大多數人是站在成強一邊的,他們知道這樣的結果對誰都好,甚至包括袁冠奎本人。極少一部分的內部人士,則如史強一樣,對開槍的人已了然於胸,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讓那個人來當劊子手,再好不過。

最終發布的新聞稿中,袁冠奎這個極度危險分子,暴力拘捕且襲警,警方不得不將其擊斃。

……

薊京銀行。

幾十年來,秦政從未如果消沉過,即便是最低穀的時候,他也能給自己注入信念,強挺而過。但現在,他開始懷疑這一切了。

他像一位剛入職的毛頭小夥一樣趴在桌子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親眼看著袁冠奎一步一步錯下去,錯到死。他試著拉回來,但不管用。

不可否認的是,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曾有過縱容,縱容自己的外甥與成全混在一起,因為這對自己是勢力集團是有益的。

秦政審視著自己的內心,在這裏某個角落是陰暗的,他不得不承認曾利用過外甥,也許正是這次利用將袁冠奎推向萬劫不複,或者向更早追溯,也許引袁冠奎來銀行就是個錯誤。

敲門聲響起,陳行遠推門而入。

“陳行……”秦政努力從這種情緒中抽離,坐直身子。不讓老行長看到自己的窘態。

“沒事,放鬆一些。”陳行遠平淡地走來,坐在他辦公桌前。

從前都是秦政去陳行遠的辦公室,這幾乎是第一次老行長親自上門。

“路,是人自己選的。”陳行遠望著窗外,“成全是這樣,冠奎是這樣,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選錯了路,可以停下。可以拐彎。但如若我們投入得太多,恐怕就寧願走到死了。”

秦政感覺陳行遠這話不是對他秦政說的,而是對陳行遠自己說的。

陳行遠短暫的抒情過後,手指疲憊地按在了太陽穴上:“由於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集團董事會叫停了ipo。也一同叫停了今年的擴張計劃。你看。最終人算不如天算,今年我就必須退休了,看來也隻能到這一步了。”

“陳行……”秦政望著老行長。感覺他真的是“老”行長了,成強的死觸動了他的某些神經,讓他對很多東西看淡了很多。

“不能ipo,就隻有其它途徑了。”陳行遠轉而道,“雖然過於耿直,但那是最後一條路了。”

秦政咽了口吐沫。

就現狀來看,那條從未想過的耿直路線反而莫名其妙地變得很合適。

……

薊京晚報,陸友道親自授命,由王文君負責成強案的跟進報道以及專題文章,這雖然誇張,但合乎情理,趁著事件的熱度,趁著大家還記得靜坐在刑偵隊門前的女孩,由她主筆的事件報道必然會直接影響銷量。

老規矩,林強對於整件事的“透徹”了解,為王文君的報道潤上了真實的色彩,相對於其他媒體捕風捉影誇張的風格,王文君的稿子更加有感染力與說服力。否極泰來,無形之中,她在新聞界也跟著小火了一把。

畢竟,她曾是被綁架的那個人,單是那段經曆就夠寫一段的了。

邱之彰,好像從頭到尾就沒關注過這件事,他一直忙於資本層麵上的交涉,很少露麵。至於淩晨,離這件事就更遠了,在約上林強進行一次“家庭溫泉滑雪之旅”後,他便醉心於本職工作,對他來說也是時候回歸正軌了。

唯一遺憾的是,他少了個稱心的幫手。

春節過後,十月正式來分行上班,林強與她隻在十石康複的家庭聚餐中見過一麵,他並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之時十月為自己做過什麽,十月也並沒打算讓他知道。二人偶爾在分行見麵,相視一笑,小心地保護著相互之間舒適的距離。

林小棗成為了工作狂,她也許本來就是個工作狂,但一半的工作是服務於林強,現在的她,則刻意疏遠了這私人間的距離。這令林強很不舒服,他需要的是一個貼心秘書,而非又一個十月。但林強又不好說什麽,也許自己在某些時候表現出了過分的偏心與主動,讓她會錯意了。林強相信,無論是誰,身邊有個林小棗,都會全力對她好的。

鄭帥和莫惜君這兩口子則越來越有領導的樣子,各自的團隊進步飛快,這二位與林強相處倒還是老樣子,這令林強聊以慰藉。大浪淘沙,也許他們才是身邊該有的人。

嶽千裏與段佩佩雙雙成功簽署了三方協議,在林強與嶽千裏的共同努力下,這位小夥子成功地分配到了龍源支行,林強這才發現,在很久很久以前嶽千裏就握有當年推薦自己的老教授的推薦信,隻是在官方投簡曆的時候才拿出來,這種要強和骨氣反正比當年的自己要強。而段佩佩則被分去分行的支行管理部,主要協助張任副行長的工作。

至於另一位唐晴,她放棄了漫長且痛苦續學曆,繼續去賣房了,再沒與林強聯係過。跟廖亮這邊,倒是偶爾介紹一個貸款的客戶,從中謀些小利。

隔壁,薊京銀行龍源營業廳被一個開涮肉點的老板盤了下來,原來薊京銀行的團隊興奮地一哄而散,張家明依然在關押,郝偉則被再次解聘。

林強與王文君裝修新房的事情不得不被暫時擱置,他們約好一切構築新家,可兩人同時有時間的情況太少見了,再說在龍源住著也挺舒服不是。

三月,成全上庭的那一天。史強並在第一時間出庭作證,而是老遠來到龍源,林強的辦公室。

這些狗屁的事情過後,這兩個完全不相同,甚至性格相悖的人好像真成了朋友。

“林半仙……”史強拿出了一張照片遞給林強,“幫我看看唄?”

“有完沒完!”林強罵道。

“事不過三!”史強大笑道,“一次是蒙的,兩次是走運,三次就是科學了。我現在明白了,整個調查過程中。我不過是走樣子的。一切都是大仙你提前算好的天命。”

“你就惡心我吧!這很好推斷的吧!!”林強抱頭。

“成成,推斷,推斷。”史強把照片向前推了推,“我兒子快結婚了。你幫推斷推斷這媳婦成不成。”

“操……”林強無奈掃了眼照片。那姑娘並不多麽漂亮。但看起來很舒服,“一看麵相就是個好人,沒問題。旺夫的。”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史強傻笑道,“說來也巧,我兒子跟這姑娘還是通過案子認識的!”

“她犯案?”

“你想什麽呢!我兒媳能沾這個?!!”史強解釋道,“逮捕袁冠奎的那個會所,這姑娘在那兒工作,她先後見過袁冠奎兩次,就回隊裏調查了。後來我兒子過來接我回家,倆人剛好對上眼兒了!”

“這……”林強再次看了眼照片,“這麵相不像是在會所做事的啊……”

“操,會所裏也有好人是不?”史強趕緊給自己長臉,“再說了,她早不在會所幹了。說來也怪,她說她覺得袁冠奎是個好人,讓她明白了很多事情,現在她正跟我兒子一塊兒做小買賣呢。”

“什麽小買賣。”

“好像是在微訊購物平台賣東西。”史強擺手道,“年輕人折騰去吧。”

“我以為你兒子該在體製內的。”

“嗬嗬,別了。”史強當即否定道,“體製內,想發財就不能幹淨,想幹淨就不能發財,我這輩子受夠了,別讓我兒子著那急了!”

“也對。”林強笑道,“史哥,這案子完了,你得高升了吧?”

“談不上。”史強笑道,“局裏給安排了一個閑置,漲半級,混行政了,我累了,實在沒精力跟犯人較勁了。”

他說著,突然神色一閃:“對了,你那個小朋友,叫胡笑對吧,她可厲害了,專案組一解散,直接給調部裏了!這路子野啊!!”

“咳……”林強尷尬道,“你不會不知道吧?”

“啥?”

“就是……當時我的律師孫小美過來,你很生氣吧?”

“對啊!那個鳥人竟然是書記給放進來的!我他媽就想不明白了!!”

“算了……沒事。”林強想了想,沒打算再往下說。

一直以來,胡笑的輕鬆瀟灑與她普通便衣的身份一直格格不入,也許是她不願意變成她姐姐那樣的人,不願意過那樣刻板生活而做出的選擇。但現在,顯然她無法繼續這個選擇了。也許這是她與父親之間的一種妥協,也許跟自己有關,誰知道呢。

“哎呀!要來不及了!”史強低頭一看表,趕緊拉起林強,“走吧!”

“嗯。”

東區人民法院,成全案的審理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在史強長久的努力下,各種證物層出不窮,真相像是洋蔥一樣被一層層剝開,向海濤的招供讓成全的計劃全盤崩潰。這其間,史強又玩了一個陰招,他用盡手段,將一具自殺者的屍體貼上了苟二的標簽,名義上,苟二就這麽死了。

因此,成全的故意殺人罪與綁架罪就這麽不可置疑的成立了。

休庭之時,成全茫然地坐著,他的律師則在房間中左右徘徊。

“證據太多了,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律師抱頭道,“除了向海濤與之前出現過的人,據說檢方至少還有兩位關鍵證人……成總,對麵準備太充足了……實在是太充足了。”

“你告訴我,我可以脫罪的……”成全茫然道。

“那是在向海濤招供之前,在苟二的屍體被發現之前。”律師痛苦地搖頭道,“算上那幾百個小時的合法錄音……脫罪。不可能了。”

“那怎麽辦……要認罪麽?”

“隻能這樣了。”律師長歎了一口氣,“那些事實無法狡辯,後麵的庭審中,你要扮演一位因父親身死而心力憔悴的兒子。我們要就此博得同情,表示你受到了太大的打擊,行為過激,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罪行,希望能獲得減刑。”

“減刑……大概會多久?”

“嗯……”律師托腮道,“最多……最多……”

“多久?”

“二十年吧……”律師咽了口吐沫,“不過你表現好。我們公關到位的話。也許可以爭取到緩刑……”

“二十年?”成強麵色發白,“太久了,這太久了,不行。”

“成總。二十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律師擦了把汗。“我老實說。外界的呼聲,都希望判你無期……就連成老總的那些摯交,都沒打算幫你……這次。除了我,真的沒人站在你這邊。”

眾叛親離之下,成全隻有最後一重指望了。

“我還有錢,還有錢。”成全起身抓住律師的手,“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你去想辦法,幫我脫罪。”

“成總……冷靜……”律師輕輕推開成全,“事到如今,錢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大局上看,整個整治群體與經濟群體都在針對你……”

“為什麽?為什麽要針對我?”

“你該問問自己。”律師歎了口氣,向外走去,“總之,我該說的都說了,後半場你打算如何表現,我都會盡力配合。就理智層麵而言,我還是希望你扮演失去父親的兒子,那樣成老總的舊交也許會生憐憫之心。”

“為什麽……為什麽變成這樣了……”成全捂著頭,急得要哭出來,“爸……爸你救救我……你告訴我該怎麽做……”

實際上他九泉下的父親在很早以前就告訴他要怎麽做了。

正如陳行遠所說,路是自己選的。

後半場庭審開始,由於已經是一邊倒的局勢,公訴人決定快刀斬亂麻,放出大牌將對方一舉擊潰。

史強,以專案組組長的身份,被作為證人傳喚。

他站上證人席,宣誓過後,看著麵色慘白的成全,不由得歎了口氣——老成,你的好兒子啊。就史強這個人而言,他寧可自己的兒子平凡甚至平庸,也不願意讓他變成成全這樣守著金山的瘋子。

公訴人開始進行詢問。

“請證人說明自己的身份。”

“史強,原薊京刑偵總隊副隊長,成強案的負責人,後任刑偵局成全案專案組組長,昨日卸任。”

“好的。”公訴人朗然問道,“請問您對成全的調查是從何時開始的?”

“成強死後的第二天,我們收到了一些證據,自此開始調查成全以及袁冠奎。”

“那麽監聽調查呢?”

“全麵監聽大概在之後一周開始,至春節前三天結束。”

“史隊長,您專攻刑事案件多年,絕對是專家中的專家,就您而言,成全的行為是否構成刑事犯罪,程度有多深。”

“專家談不上,我就是個技術工。”史強先是謙虛一番,而後望向成全,“我的理解是,調查是調查,庭審是庭審,我負責刑偵,把證物和嫌疑人交給檢察院後我的工作就結束了,所以我不該對具體定罪細節發表意見。但這次,我監聽了嫌疑人大概一個月的時間,一點一滴地剝開了犯罪心理與犯罪事實,我陷得太深了,既然有這個機會,還是決定說兩句……”

“反對!”成全的律師起身道,“證人發言與證據無關,屬個人主觀引導。”

“反對有效。”審判長衝公訴人道,“請詢問有意義的證詞。”

“是。”公訴人衝史強尷尬一笑,隨即問道,“那我換個角度問,您曾說過,成全曾有過明顯且惡劣的幹擾調查,幹擾司法公正的行為,能不能談談您是如何確定的。”

“詳見錄音資料a317至a341。”史強的回答簡短而又有力。

在場不少人微微點頭,孫小美的女助理也在旁聽席上嘟囔道:“記得太清楚了……果然陷得太深……”

公訴人無奈道道:“煩請史隊長詳細說明,成全是如何操縱的,畢竟庭上我們沒有時間聽取每一段錄音。”

“好吧……”史強無奈,將案子初期刑偵隊被戲耍,受到施壓釋放袁冠奎,一直到郝偉團夥做偽證,張家明強行頂罪等事件一一剝開說明。

雖然這些都是證據確鑿的事情,但必須有人在庭審現場串在一起,讓審判長和審判員們有係統性的了解。

“謝謝史隊長。”公訴人長舒了一口氣,衝審判長道,“相信證人的證詞已經足夠說明一切問題了,嫌疑人的一切犯罪行為,都是在故意、自私與違法的情況下進行的,從嫌疑人的文化程度來看,他必定認識到這些都是犯罪行為。考慮到嫌疑人的特殊身份,如果法律在審判時展現出自己的溫柔一麵,放虎歸山,這將是我們整個社會的悲哀。發言完畢,審判長。”

“嗯。”審判長望向高律師,“辯護人可有疑義?”

“有的。”高律師起身道,“史隊長,據說你對袁冠奎用過私刑?”

全場有些躁動,看來這個刑偵隊長並沒有看上去那麽正直。

“不是私刑,是個人恩怨。”史強哼了一聲,“我是在卸下警徽後,單方麵對袁冠奎的毆打,並非逼供任何證詞,總隊的書記和警員們可以作證,並且已就此事對我進行過處分。”

“現在當然怎麽說都合理。”高律師笑道,“重要的是,史隊長,你在公事中投入感情了,你恨袁冠奎,恨他的機智與狡猾,恨他的卑鄙與無恥,此時此刻,你將這種恨意連帶到了被告身上,你是否承認這一點?”

“反對!”公訴人立刻起身,“這與案件無關,屬於個人主觀意識!”

“反對無效,證人的證詞受主觀意識影響。”

“……”

全場望向史強,等他回答。

史強傲然挺立,朗然回答:“是的,我恨他們,我從未這樣恨過嫌疑人。”

全場嘩然,至少他誠實。

高律師追問道:“所以史隊長,我承認被告的一些犯罪事實無法辯駁,但是在刑偵人員的這種恨意之上,更沉重的罪名會被套在被告身上,這是不公正的,我希望審判長對史隊長的證詞以客觀與理性的態度來理解。”

“你不配當警官!!!”成全借勢起身吼道,“你毆打被抓起來的人,你借著恨意死咬我勾引我犯罪!你不配當警官!!!”

“安靜!!”審判長的法槌砸下。

史強盯著成全,竟笑了起來,那是嘲笑,他微微抬手指著他,鏗鏘有力地說道——

“是的,我也許不配當警官;但你,不配做人。”

全場寂靜。

這句話雖然從法理上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卻擲地有聲,發人深省。

成全木然,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就連審判長也被震撼了幾秒,而後問道:“辯方是否還有問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