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濤兒疑惑地看著她,姐怎麽又不說了?

棗花搖頭,站起身來:“你去睡吧。”

濤兒滿臉莫明其妙,他確實覺得,阿姐這段時間心事重重,但又民想不明白。

是的,因為棗花那不一樣的經曆,濤兒想不明白,也很自然。

洗漱完畢,棗花回到自己屋子裏,躺下蒙頭便睡,濤兒在她門外立了半晌,終究是轉頭去了。

確定屋子外麵沒有動靜,棗花方才坐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在院中樹下坐著,怔怔地看著天空發呆。

月亮還是和從前一樣,晶瑩透亮。

前世,今生,諸般種種混在一起,棗花忽然間想笑,但又笑不出來,而是覺出一種蒼涼的意境。

這種意境也是她從前沒有體會過的,是什麽樣的感覺呢?難以形容。

冷冷清清一個人,望盡紅塵。

或許,一個人的感覺,也非常地舒服,不與任何人爭,不與任何人說笑,不與任何人……

想要這樣的境界?

好像是,這樣的境界也非常地舒服。

濤兒披衣起身,卻見棗花坐在院中樹下,身影清冷而孤寂,但卻不是他所想象的蒼涼或者其它。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層奇怪的,淡淡光暈,籠罩著她的身體。

阿姐在想什麽呢?

濤兒忍不住揣測。

卻沒想明白。

人的心思,有時候不是那麽容易想明白的,看著是至親之人,可你也未必能搞得清,他(她)到底在想什麽。

默立良久,濤兒到底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棗花仍然躺在椅子裏,感覺靈魂仿佛已經飛上了天空,就像一團雲,忽忽悠悠地,輕輕柔柔地,飄啊,飄啊。

好像回到了童年,在那條小河邊,她撒著腿兒飛奔,手裏還拽著一隻風箏。

好像回到了元霄節,和鄭逢奕一起觀看花燈,攜手在人群裏穿梭來去。

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嚐盡了,還有什麽可以想,可以盼的呢?或許沒有了吧。

似乎,這世間無論什麽,對她都再沒有了**力,沒有濤兒,她也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活在這世上。

棗花忽然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隻是感覺自己像在一個個夢裏穿行,卻到底看不透,老天這樣做的意義。

直到倦意微微湧上心頭,棗花方才站起身,回到自己屋子,安然躺下,沒一會兒便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次晨醒來,仍然開店做生意,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客人們照常往來,吃吃喝喝,棗花看著他們,不由想起一句話來,太陽底下再沒有任何新鮮的事。

是啊,太陽底下會有什麽新鮮的事呢?左右不過都是那樣。

勞累一天,晚間打烊,棗花收拾妥當東西,鎖上店門,剛要離去,外麵忽然走來一個看上去形容非常落魄的男子,雙目無神麵容慘白,像是剛落到水井裏去,渾身不住地抖索著。

“掌櫃,可以,可以煮碗熱湯麵嗎?”

“行。”棗花點頭,將對方讓進酒店裏,那人隨意挑了個座位,怔怔然坐下,棗花先給他倒了杯熱茶,輕聲道,“客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男子端起茶杯來,湊到唇邊淺淺地喝了一小口,臉上淡淡泛起幾絲血色來,再抬眸看著棗花時,眼裏不由多了幾分感激。

棗花走進廚房,沒一會兒,便煮了碗熱湯麵出來,遞給那男子,男子接過麵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埋頭一陣狼吞虎咽,風殘雲卷,看樣子是餓了很長一段

時間。

轉過身,棗花走進廚房,又端出來一碗熱熱的麵湯,男子接過湯碗,呼嚕嚕喝下去,然後才定定地看著棗花:“不好意思,我,我身上沒銀子,不知道可不可以——”

至始至終,棗花都那樣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不管他說出什麽來,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掌櫃的,”男子低頭看著桌麵,“我可以,可以給你洗碗嗎?”

“洗碗?”

“對,我,我身上現在一個子兒都沒有,所以——”

“好吧,我管你一天兩頓飯,後麵有間廚房,你就留下來吧。”

男子大喜過望,站起身來,後退兩步,朝棗花深深鞠了一個躬:“掌櫃,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做。”

“慢著。”棗花又將他叫住。

“嗯?”

“瞧你這一身,還是趕緊去洗洗吧,洗幹淨了,明天我再給你一套衣服換上。”

第二天,客人們便發現酒店裏多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夥計,這夥計跑前跑後,幾乎把店裏的事全給攬了,尤其重要的是,棗花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很多事不等棗花吩咐,他也會自己主動去坐。

對於店裏莫明其妙站出來的這個人,老實說,打一開始,濤兒很是排斥,可是當新夥計主動迎出門來,接過他手裏的麵粉袋子,並一氣扛進廚房時,濤兒不再說什麽了。

因為有了這個新的夥計,濤兒和棗花都覺得肩上的擔子輕鬆了很多,棗花便吩咐濤兒,要他抽空去城裏幾家大的酒樓,向他們好好地學學做菜的手藝,研究一些新的菜式,回來做給客人們品嚐,濤兒依言而為,自己的廚藝提高得非常快,為酒店贏得越來越多的客源,客人們都很喜歡濤兒做的菜。

這天,濤兒正在廚下做菜,新夥計劈完了菜,洗幹淨手湊到廚房門口,隔著門扇,滿眸羨慕地看著他。

濤兒全神貫注地盯著鍋子,一把鐵鏟上下翻飛,很快做好一盆青椒肉絲,待他端著盤子走出廚房時,新夥計趕緊閃在一旁,看著他去了大堂,自己想要進廚房細瞧瞧,卻又不敢。

沒一會兒,濤兒回到後院,走到水缸邊,用葫蘆瓢舀了水,慢慢地衝洗著,借著這會兒功夫,新夥計慢慢地靠過去,忐忑不安地道:“二掌櫃,我能不能,能不能也跟你學做菜?”

“你學做菜?”濤兒轉頭,唇角浮起幾絲嘲諷,顯然對他的話很不以為然,“你知道什麽是刀工,火工,什麽是紅案,白案嗎?”

新夥計搖頭。

“想學做菜,還是先老實地做好一個夥計吧。”濤兒說完,把葫蘆瓢扔回水缸裏,濺起的水滴飛到新夥計臉上,讓他一陣怔愣。

想學做菜,還是先老實地做好一個夥計吧!

晚間,所有人都離開後,周力蹲在水缸邊,腦海裏全是濤兒那張略帶嘲諷的臉。

翻過手來,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麵結著厚厚的繭子,他原本是一個出身淒苦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便去世了,母親改嫁他人,繼父家窮,故此對他很不好,總是有一頓沒一頓,有時候他吃得多了,母親就會挨揍。

周力終於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一天晚上,從母親手裏接過兩張大餅,就那樣出來了。

一路上,他扛過石頭,拉過船,也幫人修房上屋,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卻沒有掙下幾個錢。

前段時間,他跟著一個木匠給一個大戶人家打家具,家具才打到一半,木匠不知道什麽事,卷了銀子跑了,留下他和幾個鑿子工,主家不依,揪住他們送官,官府也不知如何判決,不過是把他們打了一頓板子,然後令他們自去。

周力實在氣苦,一時又沒了維生之計,隻得四方飄離,寄身在一座破神廟裏過夜,風呼雨狂,淋得像個落湯雞似地,好容易待到傍晚,天終於放晴,他熬得難受,出了破神廟,一路走走停停,來到這菜香齋,嗅到從門裏飄出來的陣陣香味,頓時覺得走不動路,於是推門而入,原本想著會被主家打出來,孰料這主家還真是個宅心仁厚之人,不但收留了他,還管他吃管他住,故此周力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地做。

但他雖然憨實,卻也不笨不傻,知道光是做夥計不會有什麽大出息,所以,他一直都想拜濤兒為師,認真學習做菜,將來有門手藝,走到哪裏也可以傍身,隻是,看濤兒這情形。

周力心裏很難受。

他這一生,走到哪裏都受人踐踏,猥猥瑣瑣,活得很不像人樣,倒不是他不想出人頭地,而是,可能時不來運不轉吧,他每次跟人做事,次次倒黴,次次不順。

蹲在地上,周力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頭。

“怎麽啦?”

不知何時,耳畔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周力轉身一看,雙眼頓時大亮:“掌櫃。”

“遇著什麽煩心的事了?”

“也不算。”周力仔細想了想,“本來想跟二掌櫃學炒菜,可是,”他抿了抿自己那兩片厚厚的唇,“可能二掌櫃嫌我笨手笨腳吧,不想教我。”

棗花“哦”了一聲:“你也沒在意,濤弟就那麽一個脾氣,其實他心眼子倒不壞,你跟他多相處相處,也就好了。”

“是嗎?”周力低下頭。

“你要想學做菜,得先從甩鍋子開始。”

“甩鍋子?”周力睜大眼。

“嗯。”棗花點點頭,站起身來,你跟我進屋吧。

周力站起身來,跟著她誠惶誠恐地進了屋子,看見棗花站在灶台邊,一手拿鍋,一手拿鏟子,穩穩地站著:“你看好了。”

周力瞪大眼,連眨也不敢眨,卻見棗花將鍋子甩得飛快,甩完一圈,棗花放下鍋子,回到院裏,又找來一口廢鍋,從地上抓起把沙子放進鍋裏,周力看著她左顛右顛,無論怎麽甩,沙還是在鍋子裏,竟然沒有半點飛出去。

“你來試試。”棗花把鍋子遞給他。

周力拿著鍋子,隻甩了兩下,沙子便全給顛了出去。

“你這樣不行。”棗花從旁相勸,“你得保證鍋裏的沙子一點都不會掉出去,才算成功。”

周力倒吸一口氣,心想這個卻是困難。

“梅花香自苦寒來,倘若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名廚,不下苦功是不成的。”

“我知道。”

“你先練著吧。”棗花說完,便退了出去。

卻說周力托著鍋子,果然十分認真而踏實地練著,絲毫不敢加以馬虎,月亮升起來了,院落裏靜悄悄地,星星在天空裏一閃一閃,這個傻傻笨笨的男人,就站在那裏不停地甩鍋,甩鍋,甩鍋,他的額頭上滲出一顆顆汗珠子,手臂酸軟,可他仍舊咬牙堅持著,腦海裏不停重複棗花的話:“要努力,要努力,要努力。”

直到淩晨,周力才放下那口鍋子,一個人回到空房裏默默地睡著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周力都做著同樣的事,甩鍋,甩鍋,甩鍋。

兩個月後的一天,棗花正坐在櫃台後麵算帳,周力忽然興衝衝地跑進來:“掌櫃,掌櫃,我可以,可以——”

棗花微微地笑著,看他滿臉興奮,便知道他肯定是已經練成功了。

她很少看到,一個如此誠心的人,始終不肯放棄自己的目標,有這股堅持的勁,縱然石頭,也會被融化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