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亡國滅種
靠近高句麗、百濟邊境的漢江口隋軍海路軍大營中,十萬精兵嚴兵整甲、羅列參差,一派即將雷霆出擊、勢不可擋的氣場。
帥帳裏頭,行軍總管來護兒身著精鋼鍛打的明光鎧,頂赤幘金盔。帳下羅列諸般武將,及相對稀少的隨軍文官;來護兒環視全場,沉聲提氣說道:
“大軍三次征討高句麗,尚且未能徹底平滅這等邊夷賤類。陛下準許高元割地乞和之議時,滿朝奮勇之士莫不扼腕歎息——這次罷兵回軍,則再無成此滅國之功的契機。如今高句麗疲憊不堪、民窮財盡兵馬凋敝,我軍軍勢雄壯,士卒用命。當時若能死戰強攻,不日便可戰勝,然後凱旋而歸。”
下麵諸將還不知道來護兒目的是說啥,見一直沒說到戲肉上,也就繼續靜靜地聽著,唯有行軍長史崔君肅心中已經暗道不妙,隻是來護兒還未露出抗旨的行跡,他也不好直接出言勸阻,隻是蓄勢待發地憋在那裏,隻等來護兒開口說出不當之言,便馬上抗言直諫。
來護兒見大家並無反對,接著說道:“好在如今,又有天賜良機:陛下此前與偽王高元合議時,高元曾應諾割讓浿水以北全部的高句麗國土與我大隋。當時高元雖不願約明期限,然而陛下聖恩仁慈,給了高句麗人三個月的時間動遷百姓、整治道路、收割夏糧。如今三月寬限之期已屆,而高句麗人猶然沒有向我軍交割應當割讓之郡縣城池之意。與之交涉,居然還說高元當時答應的隻是遷延一年、而後交割——
諸將試想,我大隋若是沒有三四十萬大軍屯兵三韓。那高句麗人會自行交割城池州郡不成?他們要寬限一年,難道咱就繼續在三韓駐軍一年?數十萬大軍連年在外,糧餉耗費及路途運輸損耗,讓河北山東百姓苦不堪言,若高句麗人真要如此歹毒才肯兌現,豈不是想不戰而使我大隋自亂?是可忍孰不可忍?
故而,今日本帥便在此點將起兵。高句麗人不送來的,咱自己去取。出兵同時,本帥也已經修表章一道。派出哨船向陛下請旨,準許出兵——隻是蓋因戰局變異迅捷,若事無巨細皆請旨,則貽誤戰機。所以咱一邊請旨。一邊便先行出兵。以陛下聖斷,定然會準了這道奏請的——諸將可有異議?”
蕭銑並沒有第一個表態,因為那樣會顯得太假,總會有將領有些合理的問題要問,要釋疑,不如讓他們先問好了。而崔君肅那邊顯然也是這麽想的——對於崔君肅來說,若是有別人反對的話,那麽他就沒必要做出頭鳥反對了。若是真無人反對,少不得才需要他自己來木秀於林。
果然。不過兩三秒鍾,周法明首先開口了:“總管有出戰之命,末將等自然唯有一心向前,隻是不知總管想過沒有:萬一請求出兵的表章到了陛下那裏,陛下批複的不是同意出兵的話,屆時又當如何。”
來護兒大手一揮,渾不在意地打包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孫武子此言,便是為了緊急之時便宜行事。若是本帥對陛下聖意估算有誤,那本帥寧可俘獲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責罰。諸般罪過,本帥一力承擔,與爾等無尤。”
這幾句話一出,那些武夫便沒什麽話說了——畢竟楊廣將來就算回複了聖旨,那旨意也是給來護兒的,不可能發給全軍眾將,下麵的人隻是執行總管的軍令,有功就賞,抗命之責則算不到他們頭上。
崔君肅眼看眾將都被來護兒的大包大攬說服了,心中著急。來護兒要是抗旨出戰,楊廣將來或許不會清算到那些基層將領身上,但是監軍、司馬、長史之類隨軍監察的文官說不定就會牽連到。而自己若是出頭阻止了來護兒的抗旨的話,回國後說不定還能更加得到楊廣賞識……貪生怕死和希圖榮華富貴聖眷信任的多重心理作用之下,崔君肅一咬牙抗聲出列。
“總管,崔某以為此議不妥!準許與高句麗停戰議和,乃是陛下明旨,那麽自然在陛下推翻此旨之前都隻有堅決執行,哪能因為高句麗人在執行停戰協議時一些交割遷延便馬上擅動刀兵、重開邊釁之理?此去請旨,縱然風向不順、海途遷延,也最多十日就能有回複,為何不能等陛下明旨再行出兵?”
“如今我軍出兵可以獲得偷襲的先手之利,若是再等十日,軍機貽誤你負的了責麽?爾輩書生不通兵法,休要多言!”
崔君肅見直接勸說來護兒,一咬牙一狠心,轉臉對下麵諸將威脅道:“我等要是隨總管一起違抗詔命出兵,某回去後必定會奏明皇帝——爾等今日都是明知此刻出兵有抗旨之可能,爾等仍然從命,到時候抗旨之罪,爾等休要指望總管一人可以扛下來!縱然某不奏明,也會有別人奏明爾等脅從抗旨之罪。”
來護兒手下的普眾多普通將領就沒來護兒那麽硬的骨頭了,一下子軍心惶惶。連周法明和秦瓊等數個將領,都開始試探性地折衷斡旋,對來護兒說些沒營養的話:“總管,崔長史之言,也有些許道理,不如咱一邊請旨,一邊秘而不動,不作戰備,想來十日之間,高句麗人也體察不到咱有什麽異狀,不會警覺,到時候依然有偷襲之利……”
崔君肅正在得意之間,一直沉默不語的監軍蕭銑終於開口了。
“不必如此麻煩了——崔長史,蕭某原本還不願相信,如今看來,你通敵之罪,已經確鑿無疑了。若不是你收受高句麗人巨額金銀財帛賄賂,怎會幫著高句麗人遷延交割州郡之事說項?來人呐,把高句麗人派給崔長史的密使、贓物等人證物證都送上來!”
崔君肅目瞪口呆。他根本沒有和高句麗人有過什麽往來,世上居然還有如此不要臉的栽贓陷害麽?而且蕭銑為什麽要幫著來護兒說話?蕭銑是監軍啊!按說應該是負責監督主帥的,和自己站在一條戰線上才對。而且如果來護兒最終抗旨出兵的話。除了來護兒會在楊廣那裏承擔主要責任外,監軍沒有盡到勸阻對方抗旨的職責,也是罪過不小的。剛才蕭銑不開口勸阻來護兒,崔君肅已經覺得很不可思議了,沒想到他居然不是膽小怕事,而是立場完全相反,從背後捅了自己一刀。
“蕭銑。你不能如此無恥!你居然栽贓崔某,難不成你是和來護兒竄通了,想要和來護兒在這蠻夷之地割據自立了麽?爾等眾將千萬別被他們裹挾騙了!他有什麽資格判定別人是否勾結高句麗人!這都是栽贓陷害!”
“找死!自己勾結高句麗人。居然還想反咬一口。你要說蕭某沒有資格治你,帳下諸將且看仔細了。”蕭銑說著,掏出一塊金玉質地的符牌,泰然地顯擺了一下。那些跟著蕭銑打仗的嫡係將領如秦瓊、來整、周法明自然是認得的。馬上跪下服從,其他眾將還有不認識的,也馬上被分分鍾教做人了。
“陛下命某為揚州內外侯官總管,淮海行營軍機秘諜諸般事宜,正在某監察範圍之內。諸文武信使交通,也由某監察——前兩日軍中密探抓獲了這個從崔長史那裏出來的高句麗密使,你還想抵賴麽?”
蕭銑說完,轉向來護兒。依然手持內外侯官的符牌,拱手說道:“蕭某的軍機謀略。自然是不如總管的,蕭某隻知道一個道理:高句麗人千方百計收買咱的人不想讓咱做的事情,那麽咱便要抓緊時機偏偏去做,如此才能利於我大隋,不利於高句麗狗賊。今日高句麗人試圖收買崔君肅,阻撓咱因為他們延期交割割讓之地而出兵,那咱便應該偏偏要出兵,才不貽誤軍機。縱然最後此論與陛下旨意相左,這個揣摩聖意的罪責,蕭某與來總管一並擔當。”
說完,蕭銑還很是裝逼地轉向諸將,用森然地語氣大喝一聲:“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來人,蕭某今日便要行監軍軍法之權!”
說罷,便有刀斧手上前,將猶然狗急跳牆質疑辱罵不休的崔君肅按倒在地,拖出去一刀斬訖,並那個蕭銑其實從別處抓獲的高句麗細作一並斬殺,將二人首級懸掛在轅門旗杆之上,示眾祭旗。
全軍諸將肅然不敢再有異議:總管和監軍居然一條心要出兵,區區一個行軍長史想客串監軍,結果馬上被人動用監軍和內外侯官的職權直接斬殺示眾了,下麵的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來護兒重新點將分派任務,人人都是奮勇受命,自去點兵出戰不提。大軍不過一日之間,就全部動了起來,沿著漢江溯流而上,直插高句麗遠征軍的背後,向著後世的開城、漢城一帶挺進——當然了,如今還是高句麗,而非高麗,所以朝鮮半島還沒有進入三京時代,開城和漢城相比於平壤來說,還隻是一些普通的腹地郡治而已。
……
高句麗軍隊是在和新羅人血戰正酣的時候,接到隋軍突然背信棄義撕毀停戰協定的噩耗的。
因為乙支文德已經被高元自毀長城斬殺獻首謝罪,所以乙支文德派係的很多將領也被一起擼下來了,隻能用淵蓋蘇文帶出來的淵太祚係將領指揮。倒不是說這一係的武將帶兵之能不好,但終歸有個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過程的。他們的戰鬥力或許還可以完爆新羅魚腩數倍,卻已經不是隋軍的對手了。
何況,來護兒占據了絕對的先手之利,直到他順著漢江殺入內陸百餘裏,圍困了開城和漢城之後,高句麗軍才開始火線回防,而等到淵蓋蘇文趕到點的時候,隻有數千人防守的兩座小城已經被來護兒軍血戰攻拔了。高句麗軍北上撤回平壤的道路,也徹底被斷絕。
淵蓋蘇文終究年輕氣盛,不願意接受失敗,也沒有當機立斷讓高句麗從此紮根新羅故地、直接放棄平壤故都和其他所有浿水以南、漢江以北土地的勇氣,所以不得已倉促之間對已經被隋軍攻克的漢城發動了一次持續的猛攻。畢竟這裏是渡過漢江的要津所在,不收複則無法打通與北方故地的聯係。
來護兒對於高句麗軍的攻城簡直是爽的不要不要的:和高句麗人打了三年了,經常是和對方的縮頭烏龜打攻城戰,最多就是把高句麗人引誘出來打野戰,何曾遇到過隋軍占據地利的守城戰?而隋軍此前主攻時都能和高句麗軍勉強打個平手,現在攻守易勢,馬上就把高句麗人虐得如同倒了八輩子血黴一般淒慘。
箭矢飛蝗,灰瓶金汁滾木礌石不要錢一樣猛擊狠砸,割韭菜一樣把成片成片的高句麗士兵屠殺在漢城城下,不用兩天就把高句麗人的銳氣徹底打沒了。然而來護兒顯然不是這麽容易就滿足的人,他把守城的任務交給了周法明之後,自己帶領軍中全部相對高機動性的部隊,包括所有騎兵,出城迂回,尋機與淵蓋蘇文決戰。
隋軍雖然是防守方,但是總兵力是不在高句麗軍之下的,又通過守城戰削弱了高句麗軍兩天,不僅殺傷過萬,而且關鍵是打擊了高句麗軍的士氣,這種情況下,再發動迂回包圍的野戰,當然勝算很大。
淵蓋蘇文麾下,將近十萬人馬,在漢城南部地區,被來護兒在兩日之內,以一個大縱深的迂回包圍圈包圍了。淵蓋蘇文一開始還試圖尋求野戰決戰的機會,並不願意後撤突圍,這個猶豫,最終讓大決戰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大業九年八月末的一天,在這處戰場上,發生了後來被永載史冊的高句麗滅國之戰。二十多萬人如同螻蟻一般,在原野丘陵、溪流河川之間奮死搏殺,血流漂杵。這是一場一個國家望族滅種之前的垂死掙紮,而非簡單的擊潰戰。勝利的一方也是竭盡了一切所能,勉力狂戰,靠著滅國之功所激勵起來的那一口氣不泄,硬生生靠人命堆下來的勝利。
至少六萬隋軍士兵在這一戰中戰死,或者在戰後傷重不治而亡,傷亡率堪稱曆次作戰之最。高句麗人的傷亡更在此之上,幾乎是戰至最後一人,懷著亡國滅種的悲憤,縱然被俘,也都是傷重昏迷之後才被俘——實際上,沒有一個高句麗戰士有機會做太久的俘虜,戰役結束之後,來護兒騰出手來,便把所有戰俘都屠殺了,雞犬不留。
楊廣的旨意,如同港片裏姍姍來遲的條子一樣,送達了,給出的指示大意是“雖然高句麗人背信棄義,執行停戰協議交割郡縣時有瑕疵,然我天朝上國,猶然應當先以交涉責問為主,給高句麗人改過的機會。且經查,此前高句麗與我朝商議的交割割地期限存在出入,蓋因總攬經辦談判事宜的內史令蕭瑀為求談判成功,私下導致兩國國書翻譯歧義,如今朝廷已經重責內史令蕭瑀,罷官為民,具體重新談判事宜再定。”
所以,撕毀停戰協議的罪責,推到了蕭瑀和來護兒的頭上,楊廣的天子威名和信用,沒有受到一絲損害。
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高句麗已經亡國滅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