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僥幸的群賊
河北道,清河郡境內。一支人馬凋敝的農民軍已經連續奔逃了六七天才來到這裏,人困馬乏已然是極限。在每一個士卒看來,似乎逃生的唯一希望,就是當逃兵,脫離大隊,那樣就可以躲過官軍的集中追捕,重新回鄉當個良民,反正這年頭這麽亂,幾乎是查不清楚的了。
看著手下的兵越逃越少,甚至於連帶隊的主將竇建德都生出了一絲先化整為零假裝被剿滅服軟的姿態——他實在是太深知他原先的主公高士達在楊義臣那裏的仇恨值有多深了。
畢竟,兩年前楊義臣因為臨時被調去頂替斛斯政叛國後留下的空缺、以副帥身份討伐高句麗時;高士達趁火打劫,擊殺了楊義臣留在涿郡的副手、涿郡通守郭珣。那件事情對於楊義臣是一個**裸的打臉,楊義臣不可能不想報仇。也正是從那時候起,高士達成了楊義臣在河北最想幹掉的敵人,仇恨度明顯超出了原本與之並列的張金稱。
現在,高士達已經戰死了,算算時間,算是還屍骨未寒吧,楊義臣卻憑著一口勇氣,猛追窮寇,想要把高士達的殘部徹底剿滅,拔了這根旗杆的威望,既然如此,頗識時務的竇建德自然要動搖,是否要在麵子上先讓楊義臣沾點兒便宜呢?反正名號不值錢……
這一日,農民軍逃到了漳南縣駐紮,竇建德正在猶豫之間,又有信使衝進他的營帳,這幾天來已經聽慣了噩耗的竇建德都快麻木了。以為肯定又是通報些什麽楊義臣已經追上來了。然而抬頭一看,可不是他一起起兵的老搭檔孫安祖麽?什麽噩耗能嚴重到讓孫安祖親自跑來告訴自己?
“竇大哥,大喜啊!昏君被突厥人圍困在雁門郡了。楊義臣已經把追咱們的兵馬都撤走去救他的狗皇帝了,已經沒人追殺咱了!”
竇建德猶然不敢相信,確認了一遍:“救個狗皇帝還用全軍離開?真的一點可戰之兵都沒留下?”
“都撤走了,剩下那點兒老弱最多守住現有的城池郡縣,根本沒有餘力來對付咱了。攆在咱後頭的人馬全部都走了!”
震驚過後,竇建德才長長籲出一口濁氣,恨恨然又帶著興奮地咒罵:“忠狗!有那個狗皇帝給你添亂。遲早必為我所敗!”
頓了一頓,竇建德又對孫安祖補充道:“如今天下算是徹底大亂了,咱此前跟著高頭領廝混數年。無非是劫掠郡縣,得錢糧養兵自給,捕獲豪族巨富、朝廷官員,便滅門取財。從今往後。既然大家奉我為主。便幹一番大事業,再有抓獲朝廷官員人等,當先以禮相待,招降為先。若是不降者,再殺之取財不遲。”
孫安祖沒什麽遠見,隻是疑問:“河北之地,如今殘破貧苦如斯,若是富戶官吏投降便不殺。哪裏來得這許多錢糧養兵?而且前麵殺都殺了好幾年了,現在便是改過來。也收攏不到人心。”
竇建德拍拍孫安祖的肩膀,很是大氣地說:“目光看遠一點!人心歸附得多了,咱便可以打黎陽倉、涿郡倉的主義了,何必如同現在一般找殘破的郡縣下手?至於此前殺戮過重,那不是打著高士達的旗幟麽?將來以某為首,咱改弦更張還來得及,隻要做得清白,不出一年半載自然有人會把前頭的爛賬都算在已死的高士達頭上。”
任何一股勢力的崛起,原始積累階段都是血腥殘酷的,也隻有積累完成之後,才可以開始用文明妝點。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高士達在拉起一支人馬、聚起一批錢糧之後就這麽被楊義臣幹掉,對於竇建德來說反而是個很有利的局麵。至少,他可以有本錢來避免自己的雙手沾染太多惡臭的血腥,就像已經有一任被投資方炒掉的高管為你拉好了a輪融資一樣。
……
竇建德在河北得到了寶貴喘息之機的同時,南方千裏之外的江南道西部地區、也就是大致相當於後世江西省北起九江、南至南昌的這一整片長江沿岸與鄱陽湖流域,也處在騷然欲動的關頭。
原本自從兩年多前江東發生劉元進、管崇、朱爕組織的農民起義的同時,江西的情況就已經不太好了,隻不過江西地勢複雜,山區眾多,而僅有沿江沿湖的三個郡又陳兵較多,才沒有釀成燎原之火——而且,在大運河修好之後,當時江西地區不沿著大運河,這一和平年代的劣勢,在朝廷出兵討伐高句麗的時候反而成為了優勢,因為朝廷征發民夫徭役運輸漕糧的時候,肯定是優先就近在運河過境的郡縣征發的。江西數郡不靠運河,也就省掉了相當一部分的徭役,讓社會矛盾沒有在當時就積累到要徹底爆發的程度。
但是程度輕歸程度輕,畢竟不等於沒有,從那時起,小股盜賊嘯聚山林的情況一直都沒有斷過,而且江西左右都是山區,從羅霄山到井岡山,自古哪裏不是出賊寇的地方?這些盜賊總數也有數萬之眾,唯一導致賊情還沒有放到台麵上講的理由,無非是這些賊寇還隻在鄉下活動,沒有發展到攻城略地的程度。
有鑒於此,官府對於百姓結營寨塢堡自守的行為也沒法禁止,否則就幾乎是把良民往從賊的方向逼。而一旦放開了這個限製,則對民間私造兵器的打擊也就形同虛設了。
鄱陽縣豪族林士弘,此前便是這麽一個結寨自守的地方豪族,好歹能夠讓本鄉民眾**心服,縱然勢力範圍很小,卻也算是一號人物了。他上頭還有操師乞乃是鄱陽縣各鄉豪紳共推的仲裁人,隻因操師乞武藝高強、人物雄壯,在本縣頗有威望。
一個多月前。一股東邊姑孰過來的豪客,也是正邪難辨,官商不明的樣子。找到了林士弘,略一接觸,對方居然找林士弘問起了是否有做私鹽買賣的膽子。林士弘本來就是目中沒有什麽國法的脾性,一開始還不怎麽上心,但是看了對方拿出來的外番雪鹽貨樣,目睹了鄱陽郡境內這些鹽貨的價錢,最後一絲理智也被擊潰了。
隋製官鹽一石抽稅不過八百文五銖錢。然而除了錢稅之外,還有實物稅,也就是官辦允許販鹽的官商。也需要在交錢之外,每一石給官府留一鬥實物,這個十抽一的稅是官府用於給軍隊等朝廷管飯人員用的鹽,而實際上因為鹽的成色折算問題。官府總會對官鹽在計稅征取實物稅時用一個比較低的質量標準來評價。好多克扣一些。攏共算來,一石被折色兩到三鬥都是正常的。
如此,再算上生產、運輸成本,稅錢,折色抽實物,一石鹽總歸要四五貫五銖錢才能打住,還是灰色板結的劣鹽,若是平湖雪鹽這種貨色。就很難說了。
更令林士弘大喜過望的是,那夥客商似乎是急於找地頭蛇做下家。還給了林士弘欠款賒銷的資格,解了林士弘缺乏第一批進貨本金的麻煩。林士弘拿到貨之後也不敢自專,算是還有三分江湖道義,找到了本縣操師乞一起施為,沒有幾天就把鄱陽郡各縣的私鹽渠道給打通了,原本小打小鬧做這一行的也都被收攏起來,大把灑漫花錢。
姑孰到鄱陽對於鹽船來說也不過兩三天水路,若是市場需求足夠大、可以敞開了售賣的話,短時間內聚起暴利並非難事。而且江西本不產鹽,曆來用鹽都是長江下遊沿海州郡的鹽商販賣過來的,這陣子也不知為何,從丹陽郡出發的江東官營鹽商多有延遲,不是本錢問題便是氣候、水情問題不宜行船等等,一時之間原本想要買官鹽的良民都發現官鹽居然開始缺貨了,進一步倒逼了良民們不得不買私鹽。
鄱陽、豫章、九江三郡的地方官員自然有負責監察鹽務的,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回過點味兒來。然而等到他們要動手詳查的時候,那夥姑孰來的神秘客商又開始向林士弘有意無意地兜售別的買賣了。
比如,在不經意間提起:聽說林頭領做這個買賣都沒有私兵護衛的?這怎麽成?就靠那麽幾百號本鄉壯丁,能頂什麽事兒?連刀槍器械、甲胄弓箭都沒有,官軍來清剿還不是分分鍾滅了?
林士弘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無奈原來是沒有這個本錢大弄,現在雖然稍微小賺幾筆有了點積累,但渠道卻沒跟上,找不到地方大批弄鐵匠、鐵礦置辦兵器。然而瞌睡就有人送枕頭,試問那夥當初發展林士弘做私鹽下家的神秘客商是從哪兒來的?不就是與江西接壤的、長江下遊的姑孰來的麽!姑孰又是哪裏?那可是從三國時東吳起就是江東第一冶鐵重鎮的所在,還能缺了兵甲器械的貿易渠道?
所以,林士弘動了這個念頭不久,僅僅第一次試探性提出采買兵器這個問題時,那夥姑孰客商就直接豪氣地拍胸脯打包票。十天半個月之後,便有數千件兵刃、弓箭等物,以及數百副還算看得過去的鐵鱗甲、皮甲上千送來了。貨色看上去成色不新,有些還有鐵鏽破爛。不過對於白手起家、原本隻有不足三五百件兵器、其餘全靠農具撐場子的林士弘勢力來說,這數千刀槍弓箭已經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了。
一問價錢,居然還不貴。好奇之下林士弘不顧犯忌諱,還想試探性想問一下兵器甲胄的來路,那夥客商居然也沒有要保密的意思,直接坦言是江東七郡的府兵中去年淘換下來的舊貨——前年劉元進之亂中,丹陽郡、吳郡、會稽郡等處原本是重災區,逃散的農民軍舊部起碼有數萬人,這些人會帶出來萬餘兵器是絲毫不奇怪的。大部分雖然在戰場上被官軍繳獲了,但是官軍換裝之後總有看不上的東西層層疊代下來,最終當成廢物一樣堆作庫存,最終被無良軍需官倒賣出來。
這個借口很是合情合理,林士弘也就選擇了直接相信——畢竟,他林士弘如今才是什麽小角色?別人騙他還能圖個啥不成?根本沒有好處嘛。既然如此,想不明白就索性不想了。
鄱陽郡的官府摸清林士弘的底細,知道此人有數百鄉勇丁壯的勢力,還有本縣操師乞等其他鄉中豪強的牽連相助,便不敢直接手無寸鐵來清查私鹽。鄱陽通守劉子翊以折衝都尉、本縣縣尉袁斌帶領些許府兵預備埋伏,前來試探性地控製局勢。
隻可惜,鄱陽通守來查這事兒的時候,姑孰客商給林士弘籌備的兵器已經到位了,有了足夠裝備五千人武器的林士弘,已然有了挺直腰杆正麵對抗官軍、正式扯旗的資本。鄱陽縣尉袁斌第一次隻帶了千餘府兵前來,當然讓林士弘的膽子更肥了。
十月初九這日,袁斌帶著府兵踏入林士弘的地界不久,就遭到了總計超過三千人的林士弘、操師乞私兵伏擊,袁斌根本沒預料到這些亂民敢直接主動武力對抗官府,猝不及防之下被殺得大敗,僅剩數百親兵逃回縣城。林士弘、操師乞二人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正式扯旗造反,鄱陽縣給十裏八鄉悍民蜂擁而起,三天之內就聚集了超過一萬人從軍。
鄱陽郡通守劉子翊拚命調集本郡府兵抵抗,可惜鄱陽郡作為內陸郡,而且運河也不過境、漕運也不涉及的偏遠地方,在大隋一朝本就武備鬆弛,全郡府兵不過三千人規模,裝備老舊比林士弘從劉元進敗兵那裏收攏來的武器也強不了多少。再加上府兵製下,兵源平時時不征發的,而是在家務農狀態,如此一來,臨時調集一需要時間,二來有些府兵便是和本鄉豪強有些故舊,還沒被朝廷征發就直接從賊了。
此消彼長之下,加上林士弘本土起兵,各縣縣城內本就有些內應埋伏,劉子翊倉促之間根本不是對手。僅僅過了十月半,劉子翊便逃亡到了鄰郡豫章郡,鄱陽郡各縣紛紛淪陷,操師乞、林士弘義軍發展到了三四萬人的規模。
江西的地方官員眼看賊情已成燎原之勢,再也顧不得政績和責難,知道蓋子肯定是捂不住了,唯有以巡哨快船順流疾行,飛去丹陽郡告急,請求江南道經略使、丹陽留守蕭銑蕭駙馬派遣大軍前來剿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