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厚厚的一層後,終於漸漸止住。

一幹軍醫看著兩間擠滿患吸血蟲病兵卒的營帳,或厭惡,或同情,或疲憊,或無奈,唯有陸詢神色不明。

一個年約五旬的軍醫率先開口:“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道:“大軍都已經撤退,我看我們也走吧。此地缺醫少藥,我們留下也沒用。”

又一名軍醫道:“可是這些得病的戰士,就沒人管了。”

“能治的都已經治好,跟著大部隊撤退了,這些人已經沒救了。連陸軍醫都說治不了,他們已經必死無疑。我們留下來,隻能是陪著他們一起等死。”一個軍醫搖頭歎氣的說道。

不一會,眾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了陸詢。陸詢是軍中最年輕的軍醫,但醫術過人,且又深得蘇清痕信任,他在軍醫當中可以說地位最高。

陸詢似乎感受不到眾人的目光,隻是盯著兩間緊緊拉著帳簾的營帳,久久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道:“你們先走,這裏有我處理。”

其餘人大為訝異,沒想到陸詢會說出這話。訝異過後,是難以置信的驚喜。

連日來的巨大陰影,早已壓得有些人受不住了,其中一名沉不住氣的年輕軍醫,忽然嘶聲竭力的喊道:“我不管誰留下。即使所有人都留下,我也不會留下。這些天我已經受夠了,我是大夫,可我也是人,也有可能被傳染。現在可好,那些將士兵卒全都跑了,隻剩我們和這些瀕死的傳染病人呆在一起。宛昌人馬上就會打過來,我不想陪著他們一起死。既然陸軍醫肯一力承擔,那就多謝你了。”他拱拱手,連藥箱都忘記背,倉皇離去。

其餘人看著陸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心中卻都隱隱盼著陸詢真的肯留下,好讓他們馬上走。到時候,真有個萬一,也沒人有理由將他們治罪。

陸詢這才轉望眾人,不急不慢道:“諸位放心離去,此地交由陸某人。若是他日嚴帥問及此事,我們這些做軍醫的,好歹也沒有丟下他們不管,也是留了人手照看的。”

其餘人神情閃爍,互視一圈後,有人帶頭朝陸詢拱了拱手:“陸軍醫,大恩不言謝,我們先走一步了。”

一眾軍醫背著藥箱,匆匆離去。

待他們走得遠些後,陸詢這才進入一間營帳。

營帳裏的人,雖然腿軟腳軟,但卻意識清醒,所有人都隻吊著一口氣在等死,他們或許還有一點爬出去的力氣,可卻清楚的知道,即使出去了,也無法強迫這些身體健康的軍醫救治,所以隻能聽著,盼著最後還有人肯留下救治他們。他們聽著外麵的話,再看到進來的陸詢,所有人的眼神,都仿佛看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陸詢卻避開這些求救的目光,徑自來到一個放藥的半大櫃子前,打開來,取出兩大壇酒。邊關軍營裏十分缺藥,這本是為了給一些傷兵的傷口消毒用的。他抱著酒,目光緩緩望向或坐或躺或倚的一幹戰士,目中露出凜冽的殺氣:“真是對不住了,隻能提前送你們上路了。我若再不離開這裏,宛昌軍就會打過來。可我若走了,就等於將你們留給了宛昌人。一群身患惡疾的人落在宛昌手中,天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如果宛昌人利用這些人,將疫病在大胤四處散播,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一個戰士虛弱的開口:“陸軍醫,你……你也要走?”

陸詢點頭:“你們不要怪我,也不要怪剛才走掉的軍醫。我們已經盡力,隻要還有救的人,都已經被救下來。那些病重沒救的人,也因為我們少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我們若留下,救不了你們不說,還得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又一名戰士道:“那……既然如此……軍醫,不如大家一起逃命吧。你跑得快,你先走……我們……我們雖然慢一些,也不一定就逃不掉。”

“這是不可能的”陸詢道,“以你們的速度,一定逃不掉。而且,你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能夠活過七天。最重要的是,你們若四處亂跑,將疫病散播到其他地方怎麽辦?現在邊關大雪,即使你們不往有人煙的地方走,安安靜靜死在雪地裏,也一樣不可以。隻要太陽一出來,雪就會融化成水。你們的屍體被雪水泡過,萬一被人畜不小心飲用了,就更是一場天大的災難。所以”他冰冷的眼神掃過營帳,一字一字道,“你們當中,一個人也不能活著走出去。”

陸詢說完,再不多言,隻將其中一壇酒拍開泥封,右手握住壇口,橫著揮過,一壇酒被他悉數灑在帳內瀕死的戰士身上,落下的酒液十分均勻連貫。接著,他手中多出一個火折子,燃起的火折子被毫不猶豫的拋在了烈酒上,火勢順勢而起。霎時間,滿帳哀嚎,戰士們扭曲痛苦的麵龐被火光映紅。

陸詢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一群無力掙紮的人,緩緩道:“諸位的姓名,祖籍,家中人口,我都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待到戰事過後,我自會向朝廷稟報,安排你們家人一筆厚厚的撫恤費用。諸位可以放心上路了。”

一屋子的掙紮都被丟棄在了身後,陸詢來到隔壁營帳,一切如法炮製。

燃燒的酒液四處流淌,人起火了,床榻起火了,櫃子起火了,紗布、營帳……隨後相繼點燃,狼籍一片的敗軍營地上,烈火熊熊。

陸詢卻是一副淡然的神色,飄然遠去,一襲淡青棉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冰天雪地裏。

***

蕭月返回途中,路上遠遠瞧見軍營裏的火光,頓覺詫異:剛剛下過雪,營帳怎麽會突然無緣無故起火?

她奇怪歸奇怪,卻顧不得跑過去查看究竟。如今想法子混到木梁鎮外,去找蘇清痕才是正事。

可是,木梁鎮失守,宛昌一定嚴加看守,如何才能混進去?蕭月思索片刻,轉身向青桐村跑去。

接近村子時,路上已經到處都是難民。大家拖家帶口,以最快的速度向南逃跑。不少難民都認得蕭月,紛紛勸蕭月不要回去,趕緊向南逃命要緊。蕭月卻隻是匆匆解釋一句,有重要東西必須帶走,便執意向青桐村跑去。

眾村民見她不聽勸,便搖搖頭,繼續向南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