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躕。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蘇清痕隨手扯下一片樹葉,放到唇邊輕輕吹,《薤露》連著《蒿裏》,吹的淒淒切切。

薤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幹枯。露水幹枯了明天還會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時才能歸來?

哀傷的曲調,越發令人肝腸寸斷。蕭月聽得越發難過,一直哭到聲嘶力竭,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蘇清痕自覺她發泄的也差不多了,這才停止吹曲。他走到蕭月身邊,俯下身,柔聲勸慰:“別再哭了。再哭下去,今夜是不是不葬林大哥了?”

蕭月拍著石棺,惡狠狠的威脅道:“林鍾憑,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把你葬在這裏。我告訴你,你死了也不許忘了我,你再敢不理我,我會生氣的。你要多托夢給我,聽到沒有?”似乎隻有這麽大的聲音說話,他才能聽到,似乎隻有這樣的語氣,才能嚇得他唯命是從。誰叫他林鍾憑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是怕她生氣,活該他死了也要被她威脅。隻要她活著一天,她就要威脅他一天,讓他不許忘了自己,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活著。因為,她已經決定了,這輩子,也絕不會忘了他!

看她又是發瘋又是哭鬧,蘇清痕一籌莫展,幹脆由著她去了。

蘇清痕自己拿起鐵鍬,目測了一下位置,在華一農墓碑附近一塊地方,開始挖起來。嶗山的土質十分堅硬,他一下接一下奮力的挖下去,發現僅憑蠻力想挖出一座墳來下葬十分費力。別無他法,隻得再次施展內力,這才能順利挖掘。如此他反倒暗自慶幸起來,他寧願讓蕭月不顧嗓子的嚎啕大哭,也不願意她來挖墳。

偏偏蕭月卻不哭了,隻是喃喃道:“鍾憑,說好了,以後你每個月至少要來夢裏見我一次。”

她說完,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來到蘇清痕身旁,拿起另一把鐵鍬,和他一起挖墳。隻是她身體虛弱,加上原本就是女子,力氣不夠,用盡全力踩下鐵鍬,也隻能鏟出一小點土。

蘇清痕看不過去,上前去將她的鐵鍬搶了過來:“你想累死自己呀?”

蕭月惱了,又將鐵鍬拽了過來:“你管我?我給我丈夫挖墳,要你多管閑事?”說著,又推了他一把,“你走開,我不用你幫忙!”

蘇清痕拗不過她,隻得退到一邊,自己挖自己的。

蕭月卻怒道:“都說了不用你管,你走開,我要自己挖!”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著他,仿佛他隻要敢再動一下,她就要跟他拚命似的。

蘇清痕隻得上前賠禮說好話:“小……蕭月,你別惱我呀。剛才是我不對,我不該搶你的鐵鍬,我向你道歉還不成麽?”

蕭月依舊鐵青著臉不說話。

蘇清痕道:“蕭月,我都向你賠禮了。對不起!咱們兩個一起挖墳成不成?你看,拿鐵鍬的時候,本來就是拿了兩個,那時候你也沒說什麽呀。這會又變卦,不讓我幫林大哥挖墳,不好吧?怎麽說,他也是我大哥,我也應該盡一份力。你再這樣慪氣,我們天明前也幹不完活。”

蕭月無心聽他貧嘴,不聲不響的去挖墳了。蘇清痕不敢再多說什麽,隻是老老實實挖墳。蕭月雖未說話,卻也不再阻止他了。

蘇清痕知道是阻止不了她了,隻得加快速度,自己能多挖多少就多挖多少,總之盡量讓蕭月少幹活就是。

有了蘇清痕的相助,一個長七尺,寬三尺的墳坑很快挖好。

蕭月丟下鐵鍬走到石棺前,想要合上棺材,卻發現自己連推動棺材蓋的力氣都沒有。她無力的跌坐在棺材前,喃喃道:“鍾憑,我真是太笨了,早知道,當初就好好和你學練武。再不濟,也不用落在華若雪手裏。若非華若雪用我要挾你……”

蘇清痕聞言一驚,生怕她繼續胡思亂想,再將林鍾憑的死歸咎在自己頭上。那她一輩子都逃不開這個枷鎖,一輩子都別想再開開心心做人了。

他忙走到石棺旁,合上棺材蓋,打斷蕭月的自言自語:“蕭月,你雖然沒有和林大哥好好學習練武,但是你有全心全意愛過他,你的時間都用來盡心盡力照顧過他和林亦,用來打理你們的家了,哪有時間學功夫?好了,不要坐著了,我很累了,都沒力氣了,你幫我抬石棺好不好?”

蕭月怔怔的望了他一瞬,這才和他一起用力去抬棺材。蘇清痕這麽做,不過是為了叫她好過而已,實則還是自己一人用力抬棺材。

好容易將石棺下葬,蕭月卻又遲遲不願意填土。本來已經幹涸的淚水,又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在泥土裏,砸落在石棺上。

蘇清痕隻得自己動手填土,蕭月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要。”

蘇清痕道:“小月,人死後,始終都是要入土為安的。”

蕭月抽泣道:“可是……下麵那麽黑。他一個人被埋在地底下,該多孤單,多寂寞……”

“他不會寂寞的。這裏是嶗山,他旁邊是華前輩,嶗山派的練武場上,有幾百個師兄弟在陪著他。”

蕭月說不過他,隻是又氣得嘶聲竭力的大叫:“你又不是他,你又沒有試過一個人被埋在地底,你怎麽知道……”

她要的其實根本不是蘇清痕的回答,隻是給自己一個埋葬林鍾憑的借口,她拚命的想借他人的口來說服自己拒絕和林鍾憑分離的心思。她知道不該為了成全自己的思念,就不顧林鍾憑臨死前的遺願,可她實在是做不到,隻能寄希望於別人來說服自己。

蘇清痕抓了一把土,灑在石棺上,道:“小月,我認識你這麽多年,都沒有聽你唱過歌。小亦說你做家事的時候,喜歡哼歌,他說你唱歌很好聽,他和林大哥都愛聽。不如,你再給林大哥唱一首歌吧。有你的歌聲陪著他,他就不會寂寞了。”一邊說著,他已經又灑了幾把土下去。

蕭月麵上浮起一絲淺淺笑意:“小亦最愛胡說八道。我唱歌都是走調的,也隻有他和鍾憑才會聽。”

林鍾憑聽她哼歌的時候,總是笑容滿麵,還會誇她唱得好,逗著她多唱幾首。想來他是真的很喜歡聽自己唱歌的。

天色陷入黎明前的黑暗,周遭什麽都看不見,唯獨能聽見一個女子的歌聲。以前她總是用動聽的歌喉哼出跑調的歌聲,而這次,卻是用不甚好聽的歌喉,哼出一首音調精準的曲子。低低的聲音,婉轉的歌喉,哀傷纏綿的曲調,帶著濃濃的悲傷彌漫在山間: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

歌未完,唱歌的人便倒了下去。

蘇清痕看著昏倒在懷裏的人,心被割裂般的疼。她在為別的男人悲傷,可是他除了看著陪著,什麽也做不了。良久,他抱起懷裏的人,離開尚未填滿的新墳,向著泛起魚肚白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