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如今已經是人家的媳婦,還陰差陽錯做了大戶人家的嫡長媳。因為身份低,婆婆不喜,妯娌不敬,處處掣肘,若是再讓人知道自己有個做下奴的哥哥……在後宅裏的日子本來就已經舉步維艱,這下就更難過活了,隻怕日後就要被流言蜚語嘲笑唾罵逼死了。若隻是這些倒也罷了,何況事情還牽扯到了兒子的前程。

蘇芳容不敢再看蘇清痕,低頭囁嚅道:“我……我……哥哥,你已有了外甥,如今已經八歲大了。我夫家世代商賈,隻有我相公一人考過秀才功名。如今雲哥兒,就是你外甥,他讀書很好,也很上進……公公婆婆和相公在他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隻盼著他有朝一日讀書有成,考個進士回來。若是他有個奴籍的舅舅,隻怕會毀了前程……”家人都盼著雲哥兒能入官場,她這做娘的自然也盼著兒子前程似錦,隻是官場險惡,若是兒子有個入奴籍的舅舅,隻怕容易遭人攻擊。她是做娘的,雖然這些還都是沒影的事兒,可她也不得不早早未雨綢繆。

蘇清痕重重跌回椅子裏。他九歲多就入了威遠鏢局,最初那些年,過得全是人吃人的日子。許多一同進去的少年,由最初的天真無邪互助友愛,漸漸變得爾虞我詐你死我活。說他一點沒變是假的,否則根本沒辦法活下來,他實在不想成為最後被淘汰出局的那一小撥人。可是他一直都記得,他還有娘,還有妹妹,他始終都不敢變成心狠手辣的人,不然以後見到家人,有什麽臉麵去見他們。卻原來,人家根本就不想見到他。

蘇芳容也是又愧疚又難過,解釋道:“若我隻是嫁給了普通人家,必定不會如此待哥哥。求哥哥體諒體諒我的難處吧。”一邊說著,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掉。

蘇清痕沉默良久,方緩緩開口,顫聲問道:“娘呢?”

提到老母親,蘇芳容哽咽起來:“娘……她,四年前去世了。她臨走的時候,一直都惦記著你,說……說對不起你……都沒敢讓我夫家知道,有你這麽個大舅子,還說都是以前家裏不景氣,把你給耽誤了,不過……娘老有所依,安享晚年,走得也還算平靜。”

蘇清痕眼圈紅了:“我是個不孝子,多虧你在床前照顧娘了。我以後如何拜祭她老人家?”

蘇芳容道:“我將她與爹爹合葬了,就在咱們小時候生活過的薛家村。”

蘇清痕垂眸道:“知道了。”

蘇芳容斂衽朝他拜了拜,含淚道:“哥哥大恩,芳容來世必當結草銜環相報,可是今生,咱們兄妹便緣盡於此了。芳容這便告辭了。”

說罷,回身就要走。

蘇清痕呆呆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似乎已經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眼睜睜看著蘇芳容拉開了門閂。

蘇芳容抬腳出門之際,一直沉默的蕭月忽然抬起頭來,看向她道:“芳容,你過來一下,我有句話跟你說。說完這句話,你隨時都可以走,我再也不去那邊的屋子打擾你。”

蕭月一直陰著臉,說話也是陰測測的,頗有些嚇人。蘇芳容遲疑片刻,還是一步一挪到了蕭月跟前:“不知這位夫人有什麽話說?”

蕭月站起身,冷冷盯著她,忽然揚手,重重扇了她一耳光,打的蘇芳容眼冒金星,身子站立不穩,歪在牆邊,半邊臉頓時腫得半天高。

蘇芳容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震驚的看著蕭月。

蕭月嫌惡的看著她,一字一字尖刺如針,恨不能往她心口裏戳:“你這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

蘇芳容心頭大震,回轉身子,腳步踉蹌的跑了出去。

她跌跌撞撞回了屋子,衝上床榻,衣服都不脫便蒙頭要睡。

客棧裏的油燈不大亮,兩個小丫頭一時之間沒有看清她的臉色,見她如此失魂落魄的衝進來,碧兒擔心的問道:“夫人,您沒事吧?”

蘇芳容道:“我沒事,你們兩個也熄燈安歇吧。”

兩個小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吹了燈。一個坐在桌前值夜,一個去了給自己訂的房間裏休息。

隔壁房間裏,蕭月坐在床頭沉默,蘇清痕坐在椅子上發呆。

屋內寂靜良久,忽然,蘇清痕猛地起身,將桌子上的水壺杯子一下子全掃到了地上,隻聽一片清脆的瓷器碎裂聲。

蕭月不知所措的看著蘇清痕,蘇清痕卻隻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憤憤的起身出去了。

他瞪自己?他這是在對自己發脾氣嗎?他不是應該對蘇芳容發脾氣嗎?蕭月腦子又變成遲鈍狀,皺著眉頭想了想,一時想不通,便上床休息了。

蘇芳容一夜不曾安寢,天微微亮便喚醒當值時打瞌睡的小丫頭,一行人匆匆退房離開。

蕭月因為連日趕路十分疲憊,一覺睡到天亮,一夜好眠,連夢都沒做一個。她沮喪的睜開眼,看看枕頭旁的空瓷瓶子,氣惱的伸指頭彈了兩下。林鍾憑,你就這麽狠心麽?

她叫了人進來收拾屋子,再送些熱水進來洗漱。等把自己收拾妥當,一出門,便看到蘇清痕就靠在屋子一旁的壁上,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了。

看到她出來,蘇清痕忙站好恭立著,隻是目中仍帶著幾分憤憤之意。

咦,還在發脾氣?

蕭月瞅瞅蘇芳容的房間,已經鎖上了,想必人已經退房走了。哦,難怪蘇清痕心情不好!

蘇清痕賠了被摔壞的瓷器錢,又叫了早餐,和蕭月在樓下吃了早飯,這便一起上路。

一路上,蘇清痕一直拉著臉,悶聲不吭往前走。

蕭月沒有再走到前麵去,反而與他並肩而行,道:“清痕,如果你實在舍不得,就去找你妹妹吧。”

蘇清痕隻是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理她,徑直向前走。

蕭月越發覺得不對勁,追上去問道:“你幹嗎生我氣?”欺負他的是他妹妹,又不是自己。

蘇清痕憋了一夜的火氣,朝她吼道:“蕭月我告訴你,我以前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我一直覺得我欠了你,所以你怎麽對我,我都無所謂。可是我妹妹又沒欠你,你憑什麽打她?”

啊?蕭月眼睛睜大,難以置信的看著蘇清痕。他居然是為這個生氣?她認識這家夥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都對自己好聲好氣的,今天居然跟自己發脾氣,而且這個發脾氣的理由……

蘇清痕繼續中氣十足的朝她吼:“我們全家人都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頭,你憑什麽那麽用力打她?”

蘇清痕吼完了,將蕭月丟在身後不管,自顧自向前走。蕭月愣了片刻,忙追了上去:“清痕,等等我。”

她追上蘇清痕,伸出一隻手去拖他衣袖:“你別走這麽快。”

蘇清痕不耐煩的甩開她的手:“別碰我。”

蕭月還在奔跑中,身形不穩,蘇清痕卻在氣頭上,用力又大了些,蕭月身形不穩,身子一歪,倒在牆上,另一隻手裏抱著的瓷瓶也跌了下去,頃刻間摔得粉碎。

蘇清痕聽到聲音,一驚,忙回頭去看。蕭月則蹲下身子,對著摔碎的瓶子發呆。蘇清痕走到她身邊,俯身去看她:“小月,你沒事吧?”

蕭月不理他,隻是呆呆看著瓶子不說話。

“小月,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這麽用力,你有沒有碰到哪啊?”

蕭月看著瓶子,傷心的道:“摔成這樣了,連粘都沒法粘好。”

蘇清痕本以為瓷瓶摔壞,她肯定要對自己大發脾氣,沒想到她根本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蘇清痕囁嚅道:“對不起,我不該對你亂發脾氣。”

蕭月怔怔的搖頭:“不關你的事,是他自己不肯來見我,連個裝骨灰的瓶子也不留給我。”一邊說著又開始掉眼淚。

蘇清痕舉目四望,看到不遠處的雜貨鋪,便起身匆匆進去,不一會,拿了個帶鎖的木盒子出來。

他將木盒放到地上,捏起碎瓷片放進去:“小月,你不要整天抱著這個瓶子了。如果你實在舍不得扔掉,那等你給林大哥立衣冠塚的時候,把瓶子一起放進棺材裏吧。好不好?”

蕭月出了會神,低低應了一聲:“好。”便和他一起將碎瓷片放入了木盒內。蘇清痕將盒子扣好,鎖住,直接將木盒塞入了自己身後的包袱裏。他道:“我們走吧。”

“哦,好。”蕭月悶聲應了一句。

蘇清痕看她如此乖覺,奇道:“你不生我氣呀?”他以為瓶子就這麽摔碎了,她怎麽也得暴揍自己一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