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將士,早已列陣待發。

楚夕暮便立在那將台之上,說了一番熱血沸騰,振奮人心的話語。

宋寧默卻仍是冷冷清清立在一角,眯著眼,出神的望著家宅的方向。一直到出發的號角響起,才翻身上馬,摸一摸懷中的青絲,那凜冽的眉眼又柔和了幾分。他便這樣,和楚夕暮擦身而過。

識得多年,有些話已經不必多說,他並沒有向他告別。

正如同當初他孤身一人前往蘇州將他帶回燕京城一樣,有些事情,注定是沒有理由的。他坐定天下,他便守著這萬裏河山,這便是盡了臣子的義務了。所謂君臣,也不外乎如此。臨朝四年,楚夕暮手中,自然而然也積累了不少親信。

隻是從來沒有誰,像宋寧默這般,在他心中占據了這樣大的分量。以至於,一旦發生風吹草動,他能想到求助的對象,第一個永遠是宋寧默。這是一種絕對的信賴和默契,楚夕暮深知,有朝一日,自己一無所有,落魄得無處可去,能夠伸出援手的,也隻有他一人了。

這一世,隻要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已經足夠了。

金鑾殿上,高處不勝寒,卻仍舊有那麽一個人,肯真心誠意的對待他,已經是身為天子最大的福氣了。有多少皇帝,身邊圍滿了所謂的忠臣,其實也不外乎是阿諛奉承之人。到最後,最寂寞的,也是天子。

否則,如何自稱寡人?

一念及此,楚夕暮悠然望天,盛夏的陽光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住,那陽光便從指縫裏漏下來,斑駁了滿身。一直到身側小太監低聲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在烈日下久了,再坐上帝攆,竟覺有些發昏。

楚夕暮忙回了宮殿,吃了一碗冰鎮酸梅湯才算好些,卻隻聽得外頭有一陣喧鬧聲。也不用他吩咐,小太監察言觀色,眼見著他眉頭微蹙,立刻就走了出去,朗聲問:“鬧什麽?”就有一個小宮女模樣的人上前來,討好的笑道:“戴公公,我們娘娘聽聞邊疆不穩,戰士出征,特地做了一些衣袍和鞋子,也不知皇上在做什麽……”

小太監雙眼微眯,朝著內殿看了一眼,“東西我收下了,煩請轉告娘娘一聲,皇上此刻正忙著,怕是不得閑。”那小宮女臉色就變了變,露出幾分不悅之色來,卻也沒有發作,“有勞公公了。”

小太監望著那小宮女甩著袖子,氣鼓鼓的離去,不由暗自覺得可笑。在皇上身邊服侍這麽久,有些事情,他也是心知肚明。譬如為何皇上多年不娶,一朝卻想要充實後宮,也不過是為了堵住那朝堂之上的悠悠眾口。

可是,皇上可沒有說過,要臨幸她們。

又比如,皇上為何會在每晚批閱完奏折之後,望著南方的天空,久久出神。他自然清楚,皇上還在做皇子之時,曾經在蘇州待過一段時間。隻是皇上偶爾會做夢,口中呢喃的那個名字,他死都不敢提起,隻能任由他爛在肚子裏。

他也隻見過那人一次,還是不久前的事情,皇上設宴款待晉王府的世子,那時他才聽過皇上的囈語,正隱隱約約記得子衿二字,暗暗忖度似乎是女子的名字。便聽見世子爺親昵的喚世子夫人的名字:“子衿。”

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種種。

隻是,不時飛快瞟上一眼,卻隻見那女子懷中,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孩子。而身旁的世子爺,往日看起來那樣淡漠的一個人,在看著那女子時,眼底眉梢都是暖意。望向皇上的那一刻,卻隻見他麵色柔和,似乎是在笑。

隻是,眼底終究是一抹落寞。

如斯,他終於窺見了,這麽久以來的秘密。隻是,絲毫不覺得開心,反而有些心酸。人和人,相處久了,總會生出一絲感情,正如同他對於皇上,不得不說,他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女子,想起她玲瓏的眉眼和淡淡的笑容。

於是便覺得,她和宮中那些女人,或許都不大相同。

又或許,正因為如此,才得了那個人的歡心。

宮中那些女人,擠尖了腦袋想要爬上皇上的龍床,殊不知,這樣隻會惹得皇上厭棄罷了。小太監拍了拍手中那光滑的衣裳和鞋子,撇了撇嘴,將它隨手扔給隨從的太監:“拿出去扔了,別讓皇上看見。”

國難當頭,卻試圖通過這種手段來得寵,也太多低劣了一些。

“方才什麽事?”才走進內殿,便聽得楚夕暮淡淡問。隻是他視線落在奏折上,手下不停。小太監忙上去磨墨,說道:“方才馨妃娘娘來過一趟,送了些衣裳和鞋子,被奴才扔了。”楚夕暮眉眼也沒有動一下,“日後就不是馨妃了。”

小太監磨墨的手頓了頓,“奴才曉得了。”

升升降降,在這後宮,果真是風雲易變。隻是那馨妃,那是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送一些消暑的物事去世子爺府上。”楚夕暮似乎是覺得乏了,鬆開了筆杆,斜斜倚在榻上半合了眼,“日後宮裏送來的吃食,世子爺府上也必須有。”小太監猛的一驚,心中卻是會意,“是!”

卻說那廂裏,葉子衿正惆悵著,卻見宮裏小太監帶著一行宮女,搬著些吃食進進出出,靜靜看了半晌,有些納悶:“這是皇上送來的?”小太監笑道:“皇上說,這天氣大熱,給夫人送些水果解解暑氣。”

葉子衿看著那滿屋子的水果,嘴角微抽,“多謝皇上了。”正尋思著是否該找個日子進宮謝恩,那小太監又說道:“皇上說了,夫人不必謝恩,隻在府上好好歇著便是了。”想著宋寧默上了戰場,這或許是楚夕暮的補償也未可知,葉子衿也就坦坦然收下了。

那小太監又笑道:“皇上還讓我瞅瞅令郎……”葉子衿忙命乳娘抱著宋謹明出來,才三個月大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睡眠,小臉紅通通的,雙眼緊閉著,小手蜷縮成了一團。就連那小太監見了,都禁不住笑了,“令郎可真是惹人憐愛!”

葉子衿笑容微赧:“成日裏就知道睡覺,倒也不哭不鬧,省下了不少事兒。”小太監看了一會,唱了個喏,就要告辭。葉子衿猶豫了半晌,追了上去,問:“若是戰場上有什麽事情,能不能請皇上派人來告訴我一聲?”

“這話待稟告皇上。”小太監眼裏閃過一抹會心之色,笑道:“想來皇上自有打算。”畢竟是國家大事,葉子衿也沒當真指望楚夕暮能事無巨細的告訴她,也隻盼著能得知宋寧默隻言片語的消息罷了。

隻是也不好當著小太監的麵說得如此明白,不過楚夕暮那樣聰明的人,想來是能領會的……

葉子衿暗暗想著,忙命人送了小太監出去。自己又轉身抱了孩子,站在樹蔭下踱了幾步,耐不住暑氣,忙進了屋子。因著她身子弱,夏日也不曾擱冰塊,隻將窗子敞著,吹著幾絲涼風。

葉子衿便命人將小太監帶來的水果端來眼前瞅了瞅,一眼望去,滿目都是新鮮的水果。葉子衿不由咂舌,“不愧是宮裏,就連這不時興的水果也都有,也不知是從哪裏上貢來的。”紫蘇忙湊了上來,“小姐要吃什麽?我替您洗一洗。”

葉子衿原本心情正抑鬱著,見了這水果,心情才略微有所好轉,也就隨手指了指那櫻桃:“就那個吧。”又指了指那碩大的黃金桃,“還有那個,以及那個。”指指點點,紫蘇忙命小丫頭將她點中的幾樣水果拿下去清洗,眼見著她神色微緩,暗暗鬆了一口氣。

葉子衿這頭正吃著水果,卻不知何時,懷中的孩子醒了,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眼巴巴的將她瞅著。葉子衿不由好笑,剝了一粒葡萄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也要吃?”宋謹明雖不懂她的話,目光卻也追隨著那粒葡萄,伸出手試圖抓住。

紫蘇急急忙忙阻止:“小姐,孩子還吃不得……”葉子衿何嚐不知道,笑道:“我也不過是逗逗他。”過了片刻,伸手撫額,“我乏了,去午歇。”乳娘自抱著宋謹明下去,葉子衿獨自進了內室,卻忽而止住了腳步。

一覺醒來,身邊再也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了……

念頭閃過,隻覺眼中酸酸的。再如何強顏歡笑,終究是抹不去心頭的孤寂。

紫蘇擔憂的看了她一眼,想到什麽,眼中一亮,“小姐,您可以給少爺寫信。”葉子衿一愣,隨即漫不經心的笑,“才走了多久!”話雖如此說,心念卻是一動。

給他寫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會不會太酸?

葉子衿再也沒有了半點睡意,事無巨細的,寫了一頁頁信紙,放在手心,厚厚的一疊。她也不知自己怎會突然之間如此話癆,隻是好像,什麽都想要告訴他,和他分享這朝朝暮暮,年年歲歲。隻是又想到邊疆戰事繁忙,也不知宋寧默是否有空閑得看,隻得精簡了又精簡,隻是這樣,還是寫了滿滿三頁紙。

葉子衿捂著額頭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