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進藤將前世發生的所有一切,都細細道來,沒有做任何的隱瞞,隻要決定了坦白,他就不會再對佐為說任何的謊話。因為他們之間的相處,是比之任何人都親密的,形影不離。
但是等到進藤說完後,房間裏卻陷入了一片靜謐。
千年的鬼魂並沒有立刻開口追問什麽,垂眸沉默著,似乎正在慢慢地吸收著這段講述裏的信息。
進藤也沒有催促,反而借著這個機會懷念地看著對麵的鬼魂。
這一世的他在最初就以成熟的心態迎接來了和佐為的再次相遇,日常中也是各種縱容,更因之前的擔憂而盡量避免與對方對弈,因此像這樣麵對麵坐著,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但是在前一世,他卻是時常能看到這樣的佐為的。
那端正的坐姿,嚴峻的神色,烏帽下的長發隨著寬大的袍角散落一地,無一不令他想起前世那個每日與之對弈的亦師亦友的存在……
心裏一時間變得很滿,又似乎一下子清空了,一陣密密麻麻細細碎碎的痛楚在體內蔓延了開來,想要說什麽,想要做什麽的衝動忽然無比強烈。
進藤帶著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焦躁感,急切地開口問,“你在想什麽?你有什麽想要的嗎?需要我複盤你和塔矢名人的那一局嗎?或者我們現在來對弈?”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起身去夠放置在床下的棋盤。
“我和你說,未來的我棋力很強哦,是好幾個頭銜的擁有者,在來這裏之前還剛從緒方手上拿到了‘天元’,所以你可別想再輕易將我‘一刀兩斷’了……呃,說到這裏,我還是得先道歉,上次的對弈是我想岔了所以沒敢全力出手,對不起……不過這次不會了,我們來認認真真下對一盤吧……”
[阿光……]佐為有些遲疑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真是的,誰把棋盤推到了那麽裏麵,怎麽夠都夠不到——”他整個人幾乎快要匍匐在地上了。
[阿光,]這次佐為的聲音帶上了堅定,[請回來坐好,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手指其實已經快要觸碰到棋盤了,但是進藤身體僵了僵,還是慢慢地收了回來,低著頭重新回到坐墊上,額前的劉海遮蓋住了他的表情。
反而是佐為一時竟不知該怎麽開口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孩子如此弱勢的姿態。
其實在剛才進藤講述的期間,佐為一直有著困惑,那個對方話語中的所謂的“前世的佐為”,真的是自己嗎?他喜歡阿光,很喜歡很喜歡,雖然一開始相遇時因為阿光超出一般孩子應有的冷靜自持而有些拘謹,但是之後的相處中,他能夠感受到對方對自己的全然信任與關懷,令他也不由得越來越與對方親近……
但是如果阿光對他的好都是源於那個“前世的佐為”……
他想對阿光說,他並不是阿光口中的那個人,他想說他根本就沒有那些記憶,他想說阿光你看著我,現在坐在你麵前的,不是那個人,是我……
然而所有想要說的話,卻都沒能說出來。
因為對麵的進藤,稚嫩的臉頰上劃過了一道淚痕。
似乎也被自己嚇到一般,進藤的表情怔了怔,直到淚珠打到手背上,他才連忙去擦,“不好意思……我隻是……”但是擦掉了一滴,更多的落了下來,“……我、我真的……”最終他也隻能是用手掌狼狽地捂住眼睛,任由眼淚濕了臉龐。
這是佐為第二次看見那孩子落淚……
兩次都是為了他……
……不,是為了“前世的他”………
佐為蹙眉按著心口,困惑地想,明明沒有心跳,這裏為何還能一陣陣地抽痛?寂寥地歎息了一聲,盡管如此,他仍不願看到自己所喜愛的孩子哭泣,尤其是哭得如此無聲而自抑。
是的,縱使阿光一再宣稱他的內裏已是經過了一世的成人,但此時佐為卻依然隻當他是自己相處以來一個過於冷靜自持的孩子而已。
如果是為了阿光……
傾身向前,伸手碰觸到進藤的臉頰,當他因微涼的觸感而抬起頭時,佐為浮起微笑,柔聲道,[阿光,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很高興。]
於是,佐為成功地得到了他想要的——
進藤光的笑容。
深夜,四周一片靜謐之中,佐為緩緩睜開眼。
他行至窗邊,看著外麵天空上皎潔月光,繁星點點,他不由得想起阿光那個“天空像棋盤,星星像棋子”的說法。
[即使經過千年的時間,這世上某些事情,依然不變……這樣的星空……還有棋盤上的激戰……]他心想道,[……然而我並不在其中。]
如果神靈真是為了讓他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神之一手”,那麽阿光所說的他在未來與塔矢名人的那一局對弈,會令他消失,就代表著他將在那局棋裏,達到自己在圍棋裏的上限。
佐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雖對這樣的結果,有所覺悟,卻沒想到會來得如此快。並沒有對消失的恐懼,有的隻是不甘,他能到達的圍棋高度,那麽快就要到達極限了嗎?
如果讓阿光複盤出那局棋……
不,僅止是複盤,並不能讓人感受到真正對弈時的氛圍,想必也隻是能見證到雙方的精彩棋步而已。而且當自己看過這一局後,未來再對上相同的對手,下出的也將會是另一盤不同的棋局,以及不同的“神之一手”……
唔,等下,這麽一來,豈不是能見識到兩次“神之一手”?
一想到這裏,佐為剛產生的些許不好情緒立刻轉換成了對玄妙棋步的神往,心癢難耐地踱著步,恨不得現在就將阿光挖起來,複盤給自己看。
“佐為……”
**的進藤忽然出聲。
[啊,我隻是想想而已,沒有真要鬧你起來……]
心虛的解釋還未說完,進藤卻又輕輕吐出兩個字——
“別走…………”
[原來是做夢啊……不對,怎麽又開始做這個夢了?]千年的鬼魂皺眉來到床邊,果見進藤閉眼未醒,但臉頰上卻已被淚打濕。
[晚上哭了,睡覺還哭……]歎息著,鬼魂習慣性地俯□,在他耳邊輕聲道,[阿光,我在這裏。]
“不要……不要走……”
[阿光,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不會離開。]
“嗚……佐為……”
[我在。]
……
如此循環地對話了一陣,睡夢中的進藤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不再呻/吟。
[真是的,‘前世的佐為’到底對阿光做了什麽啊。]不滿地小聲斥責著,佐為重新回到窗邊。
自相遇以來,進藤時常會在晚上這樣,一開始佐為並不明白為什麽阿光總是會喊著他的名字叫他別走,現在他總算是知道了,阿光叫的是另一個“他”。
[討厭的家夥……]
不行,佐為心想,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徹底消除掉那家夥在阿光心裏的痕跡!然後在未來,給阿光留下一個好好的告別!
唔,可是該怎麽做呢……
次日。
天氣大好,一清早幾縷陽光就爬上了床,其中一道陽光很有針對性地爬上了仍在熟睡的進藤的眼簾。
被光線照射的進藤很不情願地從睡夢中醒來,想要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眼部腫脹酸澀。
不至於吧……隻是哭了那麽一會啊……
因佐為的安撫,再沒在半夜驚醒的進藤並不知道自己還在做著那個悲傷的夢,他詫異地看著鏡子裏自己快腫成了桃子般的眼睛,然後果斷起身,去衛生間敷冷毛巾。
一邊用濕毛巾按著眼睛,一邊刷著牙,忽然想起什麽,進藤朝著房間裏口齒不清地打著招呼,“佐為,早。”
等到眼睛腫脹感消得差不多了,也已經快到了要上課的時間,進藤下匆匆奔下樓,隨意和美津子打了個招呼,抓起桌上的吐司和牛奶就直接出門了。
[阿光……]
[什麽事?]
[是不是我現在想要做什麽,阿光都會幫我去達成?]
進藤腳步稍頓,望向身邊的佐為,他雖是這麽打算的,但是當此時對方主動提出來,他就有些警惕了,[……隻限圍棋相關。]
[唔,第一呢,阿光今天回家裏要把‘前世的我’和塔矢名人的那一局棋複盤給我看~]
[這個沒問題。]進藤稍稍鬆了口氣,重新開始邁步。
但是下一刻,佐為,[第二,阿光去當院生吧!]
腳下一個踉蹌,手裏的牛奶差點沒甩出去,進藤哭笑不得道,[你要我去當院生做什麽?那裏都是些不滿十八歲的孩子。]
[阿光你也才十三歲啊……]
[……我內裏已經三十多歲了,佐為,你到底是想做什麽?如果是要找人對弈,我可以另想辦法找到更合適的。]
[我想要陪著阿光,把上一世的經曆全部再過一遍!]佐為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