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不如不還

那名叫杜青的紅衣官員將蕭啟送到上京城外.便告辭離去.就連隨行的護衛也都隻留下一半.繼而.一個名叫洪武的地利將軍帶一萬人與蕭啟會合.共同北上.言辭間並非十分恭敬想必名為護送.實為監視.可蕭啟隻是淺笑.並不介意.

行至金城.蕭啟側目望向風煙掩映的葬馬山.十年不見.葬馬山依然煙霧繚繞.靜謐而安詳.蕭啟想起了甩石子.這麽多年了.他一個人住在山上.他……還在人世嗎.

因為自己身份未明.也不曾有過家裏的任何消息.父親如果還在世.也將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還有大哥他們.都還好嗎……

想到這裏.蕭啟難以克製內心的衝動.轉身向洪武道:“你們先走.五日後.石城會合.”

洪武掃了一眼蕭啟.淡淡道:“將軍.軍情緊急.還請以國家大事為重.”

蕭啟掃向洪武.目光清冷.讓人生畏:“如我不從.是否軍法處置.”

“將軍……”洪武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好.

蕭啟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我不會逃跑.五日後.石城見.”說完.調轉馬頭向葬馬山奔去.洪武身後一人偷偷拿出弓箭.卻被洪武按住:“你殺不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且去石城等他.”

蕭啟策馬前行.繞過金城城牆.望著越來越近的葬馬山.忽然有些踟躕.要回家嗎.蕭啟害怕.害怕得知父親去世的噩耗.白鉞等人去世他不在身邊.已經是他心頭的永痛.如果父親也……

想到這裏.蕭啟隻覺遍體生寒.咬了咬嘴唇.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調轉馬頭.沒有進入守陵村.而是一直奔到葬馬山山下.

天氣不熱.甚至可以說十分涼爽.可蕭啟的裏衣卻被汗水浸透.他將馬拴在山下.徒步上了葬馬山.

山上濕氣深重.寬大的葉片刮著蕭啟的麵頰.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蕭啟分開齊腰深的草.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向甩石子的住所走去.

記得小時候.自己背著柴刀上山.草葉刮著脖子.回到家.下巴都微微有些紅腫.衣服也被露水完全打濕.這麽多年過去了.守陵村沒有變.葬馬山沒有變.可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翻過一座山峰.前麵便是甩石子的住所.蕭啟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小心的觀察著周遭的機關.可是.沒有.

陣法還是十年前回來的樣子.但因為草木重生早已失靈.蕭啟沒費什麽事情.便找到了甩石子的小屋.傾頹的小屋.

他忽然不敢向前.生怕自己推開門.看到的是甩石子早已腐爛的屍體.久居深山.恐怕是死了.也沒人知道.

猶豫許久.蕭啟才鼓足勇氣推開了滿是灰塵的木門.揚起的塵埃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蕭啟等了許久.才接著微弱的光線看到.屋中.蛛網虯結.塵土飛揚.空無一人.

他抬手扯開蛛網.在屋中慢慢向前.裏麵的一切.與記憶中毫無分別.隻是.物是人非.蕭啟不敢去猜測甩石子是什麽時候離去.也不敢去想他是不是還在人世.

屋前屋後.蕭啟找了三遍.卻一無所獲.連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記得上次前來.甩石子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靜靜的聽完自己的經曆.笑而不語.是不是當時.他以遷居別處.隻是在這裏等自己.

蕭啟歎口氣.黯然離開甩石子的住處.這種遺憾.終生無法填補.

再一次來到守陵村前.蕭啟定定的望著自己長大的地方.十年不見.曾經的土坯房都已經變成了青磚瓦房.雞鳴狗吠隻剩不絕於耳.蕭啟靜靜的立了半響.卻還是沒有勇氣走進村子.自己的家鄉.

忽然.村口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身材魁梧的老人.那身影.像極了父親.蕭啟心頭一緊.全身僵硬的看向來人.

來人顯然也看到了蕭啟.愣了一下.問道:“小七.”

蕭啟呆呆的盯著來人的臉.喉頭哽咽.半響才試探道:“大哥.”

“小七.真的是你.剛才爹非要我來村口看看.我坳不過.就出來了.沒想到.竟然看見了你……”

蕭啟翻身下馬.抱住大哥道:“大哥.是我……”

老大扶著蕭啟瘦弱的肩膀.上下大量道:“一點兒沒變.我家小七.還是當年的樣子.看起來.比山水還要年輕啊.走.咱們回去.山水家的已經把晚飯做好了走.”

蕭啟看向老大.忽然有些遲疑:“我……”

“自己家.怕什麽.”

蕭啟低頭不語.老大佯怒道:“爹讓我出來迎你.你不回去.爹還不打斷我的腿.”

“爹……還好嗎.”

“歲數大了.腿腳不好.要不啊.可是他親自出來迎你啦.”

蕭啟點頭道:“大哥.我……還是不進去了.軍情緊急.我……”

“胡說.軍情緊急你就不會來了.這都後晌了.你還能跑一夜啊.在家住一晚上.不在乎那幾個時辰.”老大一邊說.一邊用力拉扯著蕭啟.

蕭啟無法.隻得跟在老大身後.進了村.

村中幾乎人識得蕭啟.但老大還是和迎麵走來的人一一介紹說.他家老七回來了.麵對鄉親們善意的笑容.蕭啟也將微笑掛在嘴角.心情也沒來由的放鬆.

蕭啟的回歸.讓大錘開心無比.晚飯也多吃了一碗.可脾胃虛弱的蕭啟並沒有什麽胃口.飯後.山水家三歲的小兒子豆兒拉著蕭啟的手.含糊不清的喊著七爺爺.要蕭啟抱.蕭啟一把將孩子抱起.感受著小孩子軟軟的身體和毫不掩飾的親昵.心也漸漸放鬆下去.

山水家的媳婦是個健美的農婦.她毫不掩飾的向山河道:“你和七叔就差三歲.七叔看起來比你還年輕呢.”

山水憨厚的笑道:“那是.七叔是大城市裏的人.自然要不鄉野村夫顯年輕些.”

整個過程中.大錘隻是看著兒孫.小兒不語.

夜晚.大錘又一次將蕭啟叫進了自己臥房.他用顫抖的手摩挲著蕭啟的臉頰和瘦弱的肩膀.歎道:“你別走了.”

“爹……”

“南方那麽熱.你……吃了不少苦吧.”

“那裏日子還算平靜.”

“天子無情.如果爹不告訴你先祖的話.你是不是早就離開了.”

蕭啟低頭不語.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可是.沒有答案.

大錘顫微微地起身.再一次打開了通向姬月華畫像的密道:“再去拜一拜先祖吧.我想.如果先祖有靈.他也會同意你離開的.”

蕭啟抬頭道:“天子無情不假.先祖明知天子利用.依然沒有退縮.即使後來翻臉無情.先祖也沒有選擇謀反.而是心甘情願背負罵名.忍受淩遲之刑.先祖不悔.我.亦不悔.”

大錘愣了半響.點頭道:“這才是我們姬家的風骨啊.小七.拜一拜先祖吧.”

蕭啟依言再一次跪倒在姬月華畫像前.拜了三拜.然後抬頭看向姬月華的臉.輕聲道:“風定雲開日.遊魂夜歸來.先祖.你看到了嗎.”

服侍大錘睡下.蕭啟輕手輕腳的走出大錘的臥房.卻看見老大站在門口等著自己.一直照顧父親的憨厚大哥.也已然一名老人.

“想偷偷離開.”

“大哥……”

“我腦子不好.但不代表我糊塗.小七.你應該明白父親為什麽要你再拜一拜先祖.”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是我已經完成先祖的囑托.可以不再回去了.”

“那你還走.”

“當年先祖明明可以藏匿於深山.或者投奔一直交好的黨項.保住性命.可是.他都沒有.既然肩負了這個責任.就永遠沒有卸下的一刻.”

老大的臉.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他抬起頭仔細打量自己最小的弟弟.蕭啟的臉龐在月光下美的有些淒涼.精致的五官.恍若天神.

“你……想走便走吧……”

老大歎口氣.拍了拍蕭啟的肩膀:“記得你剛出生時.隻有巴掌大.哭都沒有聲音.一轉眼.就這樣大了……去吧.我們隻是希望你能離開.可是.這份責任.真的不是說卸下就卸下.去吧.”

蕭啟雙目含淚.施禮道:“大哥.爹就拜托你照顧了……”

老大點頭道:“你放心.去吧……如果可以.寫信回來.”

蕭啟重重點頭.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仿佛停留片刻他便會後悔.

夜色深沉.蕭啟隱隱有一種預感.這次離去.便再也沒有可能回還.可是.他不得不這樣做.不能說無悔.但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責任.

樹木房屋急速向身後退去.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即使看不見前路.蕭啟還是憑著感覺.急速向前.即使前方.也是無盡的黑暗.

弦月無語.葬馬山無語.守陵村無語.一切都靜靜看著蕭啟出現.又看著他慢慢離去.如同村中的生老病死.循環往複.永無終結.

生無止境.死入輪回.人間生靈.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