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原本水源豐沛的大河村裏,沿河的大柳樹都耷拉著樹葉,奄奄一息。地裏頭的稻子還未抽穗,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莊稼人一個個黃皮寡瘦,肚子裏頭沒有幹貨,幹活也有氣無力的,任由生產隊大隊隊長吼得聲嘶力竭,也是趕著不走打著倒退。

催得急了,地頭的瘦女人便直起腰喊:“癟老劉,當初是你說要辦食堂,讓大家夥兒敞開肚皮吃飽飯,結果才辦了一年就不辦了,又讓我們回家做飯吃,我家的鍋都被你拿走煉了鋼,我用啥做飯?”

身為大隊長的癟老劉被噴了個鼻青臉腫,偏偏罵他的還是長輩,隻得好聲好氣的勸:“三嬸,你消消氣,鍋沒有就用陶罐,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咱這都是為了國家建設。”

“我呸,就你他娘分的那兩袋糧食別說吃飽了,我家每天喝得都是稀的,都能當鏡子用,飯都沒得吃哪來的力氣幹活?你是不是想讓老娘跟顧明東媳婦一樣活活累死!”

一提到顧明東媳婦,癟老劉臉色也不好看,粗著嗓子喊道:“她那是生了孩子沒養好,可不是幹活累死的。”

又說:“咱也不能沒吃飽就不幹活吧,不幹活哪來的糧食?”

“三嬸,我得批評你覺悟太低,咱幹活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黨和人民群眾,咱們貧下中農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咬緊牙關抓生產,這可是公家的事兒。”

扯上了大旗,三嬸也不敢再說什麽,扭過身子繼續幹活。

癟老劉這才收了聲音,心底也發愁老顧家那一攤子事情,按理說老顧家是烈士遺孤,村裏頭得照應一些,可這年頭糧**貴,去年還好遭了災,哪裏有糧食養著他們呢?

也是顧明東那個憨貨沒用,你有本事娶媳婦,倒是別讓人餓死累死!

如今倒好,人都死了你哭得死去活來有啥用,有那個力氣還不如早點出來幹活,去養活剩下的弟弟妹妹和雙胞胎兒子,再這樣下去,剩下的孩子也養不住!

癟老劉發愁,打算等下了工再去一趟老顧家勸勸,人都死了,活人日子還得過,可不能一直在家躺著!

或同情、或嘲笑、或鄙夷,東邊山頭上的顧明東對此一無所知。

顧明東趴在草叢中,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個隱秘的洞穴,忽然,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鑽出來。

瘦削的男人像一道閃電撲了過去,一個翻滾,一隻被捏斷脖子的野兔到手了。

野兔到手,顧明東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都在搖晃。

這具身體餓得太狠,傷了根子,即使他有著強悍的精神力,這會兒也有些吃不消。

跌坐下來喘了幾口氣,等眼前的黑雲褪去,顧明東才起身往山背走,就地生了個火堆直接把野兔剝皮烤了。

條件不足,除了鹽巴什麽調料都沒有,顧明東還是大口大口吃起來,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災荒年代人痩,兔子也痩,那野兔剝皮之後就沒幾兩肉,吃了一隻顧明東還沒飽,但胃裏頭總算沒有火燒火燎的反酸感了。

他一抹嘴,就地將柴火和皮毛都掩埋了,還做了偽裝確保不會被發現。

填飽了肚子,顧明東才有力氣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末世爆發的時候,他還在人間天堂九九六,好不容易覺醒了異能,卻是毫無攻擊力的雞肋,到底是沒能熬過第三年。

原以為命喪屍口,誰想到老天居然還給他穿越的機會。

顧明東下意識的按住心口,在那裏有一個特殊的印記,那是屬於他的異能。

也是憑著這個異能,他才能撐著這孱弱的身體抓住野兔果腹。

腹中兔肉讓他整個人都覺得暖洋洋的,災荒年代算個屁,沒有喪屍的世界空氣都是香甜的。

大米飯、糖水雞蛋、麥乳精、魚湯紅燒肉,原主這輩子僅有吃過的幾樣美食爬上心頭,讓顧明東忍不住想咽口水。

可惜他來晚了幾年,沒趕上大食堂的好時候,否則他非得敞開肚子使勁吃不可。

顧明東站在山頭往下看,細長尖銳的雙眼微微上挑,一挑眉就帶著幾分凶意,似乎在巡視自己的地盤。

他沒站很久,很快就往林子裏頭鑽進去。

半晌,顧明東背著一個竹簍下山了,正巧撞到下工後打算去老顧家看看的癟老劉。

“阿東,你好了?”癟老劉驚訝的瞧著他,眼睛一直往他身後的竹樓瞟。

顧明東瞧他長得個矮腦門大,一臉焦黑,立刻對上號了:“老劉叔,我好的差不多了,這不是家裏斷糧了,隻能上山挖點野菜。”

癟老劉背著手走過來:“想開了就好,人死不能複生,可你還有弟弟妹妹和倆兒子了,你要不立起來讓他們幾個怎麽活?”

說著要探頭去看他竹簍裏的東西,卻被顧明東的眼神釘住了腳步。

癟老劉愣了一下才醒過神來,心底覺得古怪,忍不住嘀咕顧家老大的眼神怎麽跟刀子似的,他以前是這樣的嗎?

顧明東卻露出招牌憨笑,又是那個有些傻裏傻氣的顧明東了,他掏出一把野菜,還索性將竹簍拉過來給人看:“叔,要不你拿點回去加個菜?”

癟老劉一眼看見綠瑩瑩,忙擺手道:“叔哪能要你的東西,你家幾個小的都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果然是他的錯覺吧,顧明東要有那氣勢,也不能讓老婆累死。

“那我走了。”顧明東也不客氣,野菜塞回去,背著竹簍就走。

他心底知道癟老劉這是怕他上山打了什麽好東西偷摸著吃,這年頭山上的都是公家的,沒被發現還好,被發現了那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癟老劉這大隊長不算壞,可性格固執,不好說話。

顧明東有本事打野兔,怎麽安全的吃卻是問題,所以他才會在山上吃了才下來。

繼續往前走,很快就到了老顧家,一溜兒三間低矮的土房子。

老顧家房子造的寬敞,但位置有些偏,而且地勢低容易積水,他們家的土房子地基打得高,得走七八個石頭台階才能進門。

村裏頭都嫌棄這塊地方不好,最近的一戶鄰居也得走五十米。

原主以前也覺得這位置不好,太冷清,容易遭賊。

如今顧明東瞧著倒覺得不錯,距離別人家遠才好,鬧出點動靜不容易被聽見。

“大哥,你回來了。”門口走出一個黑痩的小姑娘,瞧著才七八歲的樣子,頭發焦黃,見他回來伸手就要接過竹簍。

“我來吧。”顧明東說著,將竹簍拎到裏頭,往地上一倒。

看著七八歲的孩子,但顧明東卻知道她已經十歲了,都是吃不飽鬧得。

嘩啦一聲,除了綠油油的野菜之外,底下居然藏著一堆葛根,足足有十幾斤。

黑痩小姑娘驚喜的叫出聲來:“啊,居然有這麽多葛根。”

葛根可是好東西,至少比野菜填肚子,吃了胃裏頭也不會發酸。

去年就開始鬧饑荒,還以為冬天的時候都被人挖完了,沒想到自家大哥進了一趟山裏頭居然還能找到,還找到這麽多。

“大哥,你不會進深山了吧?”

她有些擔心的看向親哥哥:“山裏頭有狼,還有老虎,大哥,野菜也能填飽肚子,你可千萬別去冒險。”

“大嫂已經沒了,你要是再出點什麽事情,那咱家……”

說著說著就開始掉眼淚。

顧明東聽了就覺得頭疼,忙道:“我沒進深山,就在山溝裏頭挖的。”

“真的?”小姑娘不大信,什麽山溝居然沒被人發現。

顧明東又說:“小北,你想想看就你大哥這身體,我就算想進深山也進不去,還沒走到人先趴下了。”

顧四妹一聽,覺得很有道理。

她立刻又高興起來:“那大哥運氣真好,居然能找到別人都沒發現的葛根,咱今晚就吃這個,肯定比野菜填肚子。”

顧明東見她不哭了才鬆了口氣,他真是怕了這個四妹的哭功,明明肚子都填不飽,眼淚嘩啦啦的流難道就不需要消耗能量嗎?

眼睛一掃,沒瞧見其他人。

顧明東皺眉問道:“阿南和小西呢?”

顧四妹忙解釋道:“他們倆還在田裏頭幹活,沒回來。”

顧明東冷哼道:“幹活,我看是偷懶吧。”

癟老劉都下工了,就顧家那倆半大孩子能幹什麽活兒,估計是知道家裏頭沒啥吃的,到處蹭飯去了。

不過這年頭蹭飯是個技術活,那兄妹倆估計又得白忙活。

“那倆小的呢?”顧明東又問,眉頭都已經豎起來。

他眉頭豎起的時候顯得特別凶,連帶著顧四妹也小心翼翼起來,總覺得大哥這次醒來之後變了個樣,以前明明是軟脾氣,但現在……

“阿星和阿晨睡著了,就在屋裏頭。”

顧明東點了點頭,撩開簾子看了一眼,倆雙胞胎正睡得香,可憐他們娘懷胎的時候沒養好,生完之後營養也沒補上,偏偏還遇上了饑荒,三歲的孩子走路都磕磕絆絆不穩當。

顧明東不喜歡孩子,但這已經是他的責任,既然答應了原主,那就得好好把孩子養大。

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原主留下了整整五個孩子。

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外加兩個已經過世的老婆帶來的便宜兒子。

顧明東坐在床頭,雙胞胎裏頭的哥哥拚命在嘬手指,黑乎乎的手指被他嘬的發光,看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伸手給**。

誰知道一拔出,孩子就哭了。

“大哥,怎麽了,阿星怎麽哭了?”正在煮飯的顧四妹大聲問。

顧明東麵無表情的捏住兒子的嘴:“別哭,晚上有好東西吃。”

顧亮星似乎聽懂了,一咕嚕爬起來,還推了推旁邊熟睡的弟弟,兩人一起來肚子就此起彼伏的叫喚。

“吃,吃,吃。”弟弟拍著手叫喚,口齒不清的讓他們爹擔心養了倆傻子。

顧明東一手提著一個往外走,兩小子縮著腦袋,像兩隻小烏龜。

“大哥,你別這麽提著他倆,侄兒會難受。”

顧明東晃了晃,雙胞胎立刻發出咯咯咯的笑聲,顯然覺得很好玩。

“我看他們挺喜歡。”

顧四妹瞧了一眼,可不是,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她也就沒管繼續低頭燒飯。

他們家的鍋也早沒了,就早灶房裏頭架了個土灶,上麵放著一個陶罐,煮粥煮飯燒水都是它。

顧明東一度懷疑這東西能不能煮飯,實際上他們家也沒有米飯可以煮,最後一點陳米也早就吃光了,平時都是熬野菜粥,隻有野菜沒有粥。

鍋裏頭已經煮上了葛根,野生葛根特有的苦澀味道蔓延開來,不太好聞,但一大倆小三個孩子卻在拚命咽口水。

瞧著他們這幅餓死鬼的模樣,顧明東倒是有些愧疚起來,他白天一個人在山頭上吃了整整一隻兔子。

哐當一聲,一個半大小子罵罵咧咧的走進來。

“顧明南,你幹什麽呢。”顧明東一個眼刀飛過去。

顧二弟整個頓住,瞪大眼睛問:“大哥,你起來了?”

出門前他家大哥還為了死去的大嫂要死不活的,這會兒居然起來了,看著臉色還好了一些。

“我沒起來就不知道你回個家還摔摔打打,這是哪裏學來的?”顧明東冷冷的盯著他。

不怪他上綱上線,原主的記憶中,二弟就是在這段時間學壞,跟著一群賴皮去偷糧食,結果把自己的小命送了。

顧明東眯了眯眼睛,這苗頭得直接掐滅了!

畢竟偷糧食是重罪,顧二弟的死,拉開了顧家人越來越慘的序幕。

頂著大哥的眼刀,顧二弟卻滿不在乎,一屁股想坐下來。

誰知顧明東一腳踹過去,直接把他屁股下的凳子踢開,顧明南一個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大哥,你幹嘛——”

顧明東冷聲問道:“下工之後你去哪兒了?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顧二弟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就是不回答。

“幾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想挨揍。”

“我又沒做錯什麽,你憑什麽打我?”顧二弟怒氣衝衝的罵道,“你自己躺在**不起來,還罵我這個下地幹活賺工分的,有你這麽當人大哥的嗎?”

“呦,你還有理了。”

顧明東嗤笑一聲,指了指鍋裏頭的東西:“那裏頭是我這個躺**的找回來的,你有骨氣的話待會兒也別吃。”

顧二弟正餓得肚子咕咕叫,聽了這話卻強脾氣道:“不吃就不吃,誰稀罕。”

說完也不管他們,氣呼呼走到門口,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不說話了。

顧明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啥也不敢說,啥也不敢勸。

氣氛正僵持著呢,顧三妹笑盈盈的回來了,口中還哼著歌心情不錯的樣子。

瞧見顧明南蹲在門口,她故意笑道:“老二,你杵在這兒當門神呢?”

顧二弟不理她,扭過頭繼續生氣。

顧明南挑了挑眉,走進門就誇張的叫道:“哇,小北你在煮什麽好香啊,哥,你起來啦?我可擔心你了,瞧見你好起來我就放心了。”

顧明東心底嗬嗬,一樣米養百樣人,顧家這群兄弟姐妹就是實例。

四個兄弟裏麵,原主顧明東是大哥,性子軟是個撐不住事兒的,老娘活著聽老娘,老娘死了聽老婆,老婆死了就廢了。

老二顧明南就是那倔驢,橫衝直撞最後把自己害死了;老三顧明西就是剛進門的小姑娘,是個瞧著精明實際犯蠢的,為了幾口糧食把自己給賣了;老四顧明北哭哭啼啼就罷了,還是個受氣包,膽小怕事。

窮就算了,一家子心還不齊。

除了兩個兒子沒養大,看不出性子來,這一家子在顧明東看來處處都是臭毛病。

難怪原主運氣好重生回來,卻寧願將身體給他這個孤魂野鬼,換他養大這群孩子的承諾。

估計在原主的眼中,要把他們養大實在是太難了。

大概是顧明東臉上的嘲諷太明顯,以至於厚臉皮的顧三妹也說不下去了,訕訕笑道:“大哥,這幾天可不是我不樂意照顧你,我這白天不得幹活,所以才讓小北管你的。”

說完還去搶顧四妹的活兒:“小北,你歇一歇,放讓姐來。”

一直承擔著大部分家務,被哥哥姐姐欺負的小軟包子都愣住了。

顧明東淡淡道:“小北,既然小西有心幫你分擔,那你就歇一歇。”

顧三妹原本隻是做做樣子,結果隻得繼續燒。

不過統共就那麽個灶頭,方才都燒得差不多了,她也就往裏頭填柴火,就這還忍不住掀開蓋頭看,看了又說:“哪來的葛根,我還以為又是野菜。”

“是大哥上山挖的。”

“大哥挖的?”顧三妹很驚訝,“大哥你在哪兒挖的?還有嗎?多不多?要不明天我跟你一塊兒去挖?”

顧明東沒回答,隻問:“好了沒,好了就開吃吧。”

一說到吃,顧三妹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打開蓋子戳了戳,確定能吃就開始分,算她識相還知道將最大最好的分到大哥碗裏頭。

分完,顧三妹奇怪問道:“老二,你怎麽還愣著,你不吃啊?”

“不吃!我吃不慣那味兒!”

“切,都要餓肚子了還挑三揀四,活該你挨餓。”顧三妹冷哼一聲,就要將顧老二碗裏頭的倒給自己,“你不吃我吃。”

“還是粉的,唔,嚐著有點甜,老二真是沒口福。”

葛根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顧明東帶回來的粉多味道甜,比野菜可好吃多了,連雙胞胎兄弟倆都一個勁的啃,吃的滿臉都是,最後刮一刮全塞嘴裏,一點不浪費。

顧明東肚子裏頭有貨,嚐了一口也覺得味道不錯,至少澱粉含量多,能填肚子。

他們吃的開心,顧二弟的肚子就咕嚕咕嚕的叫,跟敲鑼打鼓似的。

顧四妹是個心軟的,低聲求情:“大哥,二哥也幹了一天的活兒,不吃東西扛不住……”

顧明東倔驢那邊看,那頭驢子依舊氣呼呼的,兩隻眼睛卻盯著他們看,一個勁咽口水。

“過來吃吧。”顧明東淡淡道。

一有台階,顧二弟忙不迭就下來了,一邊說:“這可是你讓我來吃的,不是我自己要過來的。”

一邊卻一把將自己那碗搶回去,咬一口就喊:“真香。”

還抬頭問:“哥,你哪兒挖的葛根,還挺粉挺甜的,好吃。”

倒是也不記仇。

顧明東露出一個老狐狸的笑容:“好吃你就多吃點,吃飽了我有話跟你說。”

聽見這話,顧二弟後背發涼,他摸了摸後腦勺,覺得自己大約沒吃飽。

顧明東笑看著弟弟,宛如看一隻掉入陷阱不自知,還努力把自己吃肥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