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顧三妹猜中,昨晚下了大暴雨,還發生了王麻子那檔子事情,但癟老劉和顧建國一商量,還是拍案決定趕緊去交公糧。

他們生怕糧食繼續留在倉庫裏,又會發生這種惡**件,到時候別說被表揚了,不吃排頭都算是好的。

顧明東如今已經是能拿滿工分的“壯勞力”,自然成了送糧隊的一員。

顧二弟沒被挑中,但他死皮賴臉的要跟著一道兒去。

一袋袋糧食堆得老高,車沉的要命,一個人拉不動,得一個拉一個推才穩當。

別人已經滿頭大汗,顧明東卻一身輕鬆,臉都沒紅一下。

顧二弟也幫忙推車,閉眼誇:“哥,你力氣越來越大了,咱們村現在就你個兒最高,力氣最大,最厲害。”

顧明東頭也不回的笑:“老二,你啥時候變得這麽油腔滑調了。”

顧二弟差點對天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全村的人都不如我大哥厲害。”

“就是……你要是教教我就更好了。”

顧明東沒理他。

生產隊交公糧,基本都得天不亮就起來,淩晨就趕到鎮上的糧站門口排隊等著。

但因為昨晚被耽擱了,大河村生產隊趕到鎮上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老高了。

癟老劉一個勁的催大家夥兒快點:“再這麽拖下去糧站都要關門了。”

誰知到了鎮上一看,社員們驚訝的發現糧站門口壓根沒有排長隊。

癟老劉驚訝道:“難道是昨兒個下雨了,大家夥兒都換日子了?”

湊過去一看,糧站驗公糧的人難得熱情,瞧見他們還挺高興:“終於有來交公糧的,你們是今年第一個交公糧的生產大隊。”

這次連顧建國都驚訝了:“第一個,其他生產大隊都還沒來嗎?”

那人愁眉苦臉:“可不是嗎,聽說是地裏頭收成不好,昨天又下了雨,更不會來了。”

收成不好?

癟老劉與顧建國對視一眼,想起村裏頭壓得枝頭沉甸甸的稻穗。

兩人心底琢磨著,其他大隊就算收成差一些,也比去年好很多,難道是饑荒狠了,想拖延時間晚一些交公糧?

癟老劉以己度人,覺得很有可能。

驗收的人熟門熟路的往袋子中央一捅,金黃色的稻穀頓時滑落出來。

他手指一撚,見穀殼很容易就脫落,再看稻穀飽滿光澤,頓時滿意的連連點頭。

每輛車上每一袋糧食都被檢查完畢,才能開始稱重,稱重的水分多,少不了扯皮。

顧明東在後頭看著,總算明白往年交公糧為啥要大半夜起來,這可真是費時費力的活兒。

猛然,他瞧見糧站門口站著一個熟人。

對方顯然也看見了他,似乎不太確定,又往他身上看了好幾眼。

兩人視線一碰,很有默契的當做不認識。

老劉的地位還不算低,他低聲對身邊的驗收員說了幾句話,驗收的速度就變快了許多。

癟老劉還擔心驗收的人為難,誰知道今年這人很好說話,也沒死摳著分量,很快就給他開了單子:“大河村生產隊,單子拿著,這可別丟了。”

癟老劉自然滿口道謝,忙不迭的收下了:“沒想到這麽快就弄完了,還以為怎麽樣都要弄到天黑了。”

“怎麽感覺今年這驗收員特別好說話?”

顧建國看了看社員,喊道:“交完了公糧,大家夥兒要不要在鎮上逛逛?”

難得來一趟鎮上,就算手裏頭沒錢大家夥兒也想逛。

於是約定了大致的時間,社員們一個個散開了。

顧明東跟顧建國說了一聲,帶著弟弟循著記憶往顧家姑姑的家走。

原主也沒來過幾次顧姑姑家,幸虧顧二弟記路有一手,帶著顧明東繞過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在一棟破舊的家屬樓前停下來。

顧明東抬頭看了一眼,是極具有年代特色的筒子樓,一層公用一個廁所,房間最大兩室的那種。

“204,就這間。”顧二弟咚咚咚跑上樓,伸手就敲門。

204的房門沒開,隔壁倒是探出一顆腦袋來:“你們找誰?”

“大嫂,我們是顧秀秀的侄子,今天特意過來看看她。”顧明東笑著說道。

那女人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見他們倆兩手空空便麵帶不屑。

“你們敲門也沒用,家裏就老孫在,他都那樣了,哪能起來給你們開門。”

顧二弟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意思?這個點我姑父在家?他在家怎麽不給我們開門?”

顧明東卻敏銳的察覺幾分不對勁。

女人驚訝道:“你們還不知道嗎,老孫做工的時候受了傷,癱了。”

“什麽!”顧二弟驚叫了一聲。

“你們真不知道啊,秀秀也真是的,這麽大的事情連娘家人都不說……你們找她就再等等,過會兒她就該回來了。”

說完也不招呼他們,自顧自燒飯去了。

兩兄弟隻得繼續在門口等著。

顧二弟擰著眉頭,苦著臉說:“姑父不會真的受傷了吧,那他們家可怎麽辦?”

雖然姑父是城裏人,但他爹媽死的早,娶了媳婦之後一個人養活四個,家裏頭也不太寬裕。

姑父癱了,顧二弟想象不到他們家能過什麽日子。

顧家姑姑出嫁的時候,正是老顧家日子過得最好的階段。

那時候她有個當兵的大哥,自己還讀到了初中,模樣出眾,所以嫁的十分不錯。

誰知道往後十幾年,老顧家每況日下,反倒是要她接濟。

如今家裏頭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顧秀秀卻沒告訴老家的親人,顯然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亦或者她也知道,老家的侄子自身難保,幫不了她。

顧明東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老二,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哥……”

顧二弟叫了一聲,但顧明東卻已經跑出了家屬院。

顧秀秀帶著女兒回來的時候,就瞧見二侄子蹲在門口,看見她猛地蹦躂起來:“姑,你可算回來了。”

肉眼看得出來,顧秀秀兩個的臉色很差,人也瘦了很多,更糟糕的是精神氣不足。

顧秀秀一愣,見隻有他一個人,忙問道:“阿南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家裏頭出了什麽事兒?”

見她開口都是關心,顧二弟張了張嘴,見隔壁的女人又探出頭來看,忙道:“我們進去說吧。”

“好。”顧秀秀連忙打開門進去。

隔壁的女人沒聽見八卦,冷哼一聲:“瞎講究,一門子農村窮親戚,我還不愛看了。”

一直跟在顧秀秀身後的孫淑梅聽見了,臉色不大好,悶悶的喊了一聲二哥,以前她跟顧二弟的關係不錯,這會兒卻不想開口說話。

“老孫,我侄子來了。”顧秀秀進門就喊了一聲,又意識到什麽,對身後的女兒說,“去看看你爸。”

顧二弟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姑父真的癱了嗎?”

這話一說,顧秀秀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孫淑梅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進了屋。

顧秀秀歎了口氣,到底說道:“廠裏上班的時候受了傷,有點嚴重,現在隻能躺著。”

“那還能好嗎?”顧二弟又問道。

顧秀秀眼底滿是黯然:“去市裏頭的醫院看過,醫生也說沒辦法。”

顧二弟沒心沒肺的,這會兒也心底沉甸甸的:“這可怎麽辦?姑,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也不跟我們說,早知道的話……”

早知道,他們似乎也幫不到什麽忙。

顧秀秀顯然也這麽想,她擦了擦發紅的眼角,隻說:“告訴你們又能怎麽樣,不過是多幾個人難過,再說了,他們廠裏還算公道,讓你表哥去頂了位置,家裏頭也還能過。”

話雖如此,以前顧姑父是一級工,工資高,表哥孫強進去卻是新人,薪資待遇肯定是比不上的。

顧二弟張了張口,忽然想到春天的時候大嫂過世,他們家忙成一團亂也沒人去告訴姑姑,結果拖到現在也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客廳裏一下子沉默下來,姑侄倆相對無言,眼底都含著淚水。

孫淑梅從房間走出來,眼眶也紅彤彤的,低聲道:“爸還睡著。”

顧秀秀眼神黯然,替他解釋了一句:“你姑父昨晚沒睡好,一直疼,早很才剛睡著。”

孫淑梅低下頭,其實她爸早就行了,但自從癱在了**,她爸就不愛見外人,覺得別人都會笑話,這次也不例外。

方才顧秀秀讓女兒進門,其實也就是想看看丈夫的狀態,要不要見一見她娘家侄子。

顧二弟心思粗,沒察覺背後的意思,還說:“讓姑父睡吧,別吵醒他。”

孫淑梅嗯了一聲,站在那邊不說話了。

顧秀秀收了眼淚,轉而問道:“阿南,你一個人來鎮上,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兒?”

“姑姑家裏頭雖然出了事,但好歹還有幾分積蓄……”

牆角的孫淑梅低下頭,磨蹭著自己的腳尖。

顧二弟倒是反應過來,搖頭道:“姑,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跟大哥一塊兒來的,家裏沒什麽事兒,今年村裏豐收了,今兒個大隊長帶我們來交公糧。。”

顧秀秀一愣,勉強露出幾分笑意:“豐收啊,豐收是大好事兒。”

她好歹不用擔心娘家的侄子侄女了。

“阿東他人呢?”

“我哥說有點事情去去就來。”

正說著話呢,顧明東回來了,手裏頭還拎著一個大袋子。

隔壁的女人一瞧見這大袋子,立刻探出腦袋來盯著,開口就問:“呦,這麽大一袋什麽東西?”

顧明東沒理她,進門的時候關上門,隔絕了她的視線,偏偏她還在窗口探頭探腦。

“姑。”顧明東喊了一聲,將大袋子遞給她,“難得來一次,這些你們留著吃。”

顧秀秀打開袋子一看,粗糧和細糧都有,看分量可不少。

“你這哪兒來的?這麽多糧食我可不能收,你們快拿回去。”

還沒進門,聽隔壁說了孫家的情況,顧明東就知道他們家最缺的是什麽。

城裏都是定量供糧,得用糧票和錢買,孫家現在肯定困難,他特意轉身去找了一趟老劉。

顧秀秀對原主頗為照顧,再者,有一個城裏的親戚,他以後想做的一些事情會便利很多,顧明東自然是要維護這段親情的。

這半年多來,顧明東跟老劉的合作一直很隱秘卻默契,老劉一聽,二話不說立刻幫他弄了一袋子糧食。

顧明東按住她推讓的手:“難道就許姑姑接濟侄子,不許侄子表表心意?”

這話聽的顧秀秀心底發酸,眼淚再也忍不住,一顆顆往下掉。

自從孫國棟出事,孫家的日子就一落千丈,她嫁進門後一直沒尋到工作,隻能在家帶孩子,如今更是難上加難。

偶爾顧秀秀也會心生怨念,為什麽別人的娘家都能照應女兒,她卻隻能反過來接濟。

但是這一刻,顧秀秀心底的怨念散去,變成了羞愧:“我們家日子還能過,倒是你下頭弟弟妹妹還沒長大,膝下還有兩個兒子,有糧食藏著慢慢吃,把孩子養大了才對得起你死去的爸媽。”

“姑姑哪能要你們嘴巴裏頭省下來的糧食,你放心,鎮上有供糧,我們餓不死。”

孫淑梅張了張嘴,又沒敢說話。

城裏頭是有供糧,但聽說全國都在鬧饑荒,限量供糧也就算了,他們家錢也花光了,她都好久沒吃到大米,整天都是啃紅薯和野菜,這樣都還吃不飽。

顧明東看了一眼表妹,對他們家的窘迫更了解,一口咬定:“今年大隊豐收,這點糧食不算什麽,家裏頭還有。”

他說得斬釘截鐵,再者方才顧明南也說過生產隊豐收的事情,顧秀秀猶豫起來。

顧明東開口問了問姑父的事情,見姑姑不好意思的說他還在睡,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兄弟倆沒停留多久,臨走的時候到底是將東西留下了。

瞧著兄弟倆的背影,顧秀秀抹了抹眼淚,對女兒說:“你表哥們都有良心,咱家得記著這情分。”

孫淑梅悶聲點了點頭,忽然轉身走進屋子翻出一個盒子來。

隔壁的女人笑盈盈的過來,伸手就要打開袋子:“秀秀,你侄兒送了什麽過來?”

“都是些不值錢的山貨,鄉下沒別的,山貨倒是不少。”顧秀秀迅速的避開她的手,將東西藏到了屋子裏。

女人撇了撇嘴,冷哼道:“呸,我還不稀罕看。”

心底卻羨慕顧秀秀運氣好,老孫癱了,眼看日子要過不下去了,老家那窮得叮當響的侄子居然還能想起給她送吃的。

顧秀秀壓根沒理會她,進屋對躺在**的丈夫說起方才的事情,臨了感歎道:“一年不見,阿東似乎變了許多。”

剛走出筒子樓,後頭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一看,是他們表妹孫淑梅。

孫淑梅跟孫二弟同齡,隻比他小了一個月。

“阿東哥,阿南哥,你們等等。”孫淑梅快步追上來,將手裏頭一個鐵皮盒子塞進顧明南的手中。

“這個送給你。”說完不等顧老二反應,噠噠噠又跑了。

顧老二喊了一聲沒叫住,打開鐵皮盒一看,裏頭放著十幾顆子彈殼。

“居然是這個,以前我想要,她當寶貝似的,碰都不讓我碰一下,現在居然送給我了。”

顧老二對子彈殼愛不釋手,又覺得自己不該收下:“就當先存在我這兒,過年就還她。”

顧明東對子彈殼沒興趣,但他隨意掃了一眼,忽然一陣心驚。

“這是什麽?”顧明東伸出手指,從一堆子彈殼下麵,挖出了一顆七彩炫爛的彈珠。

一股難以言表的渴望,在心底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