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琵琶與鸚鵡螺

結案後,甄愛回去宿舍,把江心的遺物寄回中國。

下車前,歐文說:“Ai,別害怕,沒事了。”

甄愛沒反應過來:“原本有什麽事?”

“你其實擔心過,身邊的人死了,是因為你的連累吧?”他伸手過來,標誌性地拍拍她消瘦的肩膀,“現在真相出來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甄愛望著他藍色的眼眸,忽然就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確實想過,是不是那些人追來了,本來要殺她卻誤殺了江心。她很清楚,要不是歐文的要求,言溯根本不會參與這種小案子。

而她跟著言溯了解進程,從一開始就擺脫了自己帶災的想法,並沒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一切,都多虧歐文的細心和體貼。

甄愛粲然一笑:“謝謝你,因為你,我這些天過得很輕鬆。你知道的,輕鬆這個詞對我從來說,從來都是奢侈。”

歐文驀然臉紅,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甄愛真正的笑顏,從唇角彌漫到眼底,有些靦腆,有些生澀,卻掩飾不住幹淨與純粹。

他就知道,她真正笑起來時,很好看。

不笑的時候,隻是靜靜的,就美得讓人慢了呼吸,這麽一笑,隻是淺淺的,就仿佛讓人心都停了。

真正難得的美人,不怪有人一直追逐她的足跡。

他別過頭去,尷尬地直視前方:“我讓.把江心和趙何的證物都看過一遍,沒有發現其他的密碼,也沒有和你有關的任何事情,所以這些你也不用擔心。”

“嗯,我知道。”

他兀自臉紅著,甄愛已經下車。歐文立刻搖下玻璃,接近零度的空氣卻怎麽也吹不散臉上的熨燙。

去到樓上,宿舍門口的警戒線早已拆掉,推門進去,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甄愛關上門,才剛開始收撿江心的遺物,電話響了,陌生的號碼。

“Hello?”

對方明顯堵了一下,半晌之後,頗為不滿:“你為什麽不存我的電話?”

甄愛翻白眼:“你誰呀?”

他略微驚異而鬱悶:“你竟然聽不出我的聲音?”

甄愛:……

“你誰呀”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呀”不是問“你是誰”。這人怎麽就聽不懂人話呢?

“我的意思是,你又沒有告訴我你的電話!”

那邊收了脾氣,平靜地“哦”了一聲,這才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趙何無罪釋放了。”

好幾天沒聯係,他的聲音熟悉又陌生,透過電話線,竟有一種低沉的悅耳。

其實甄愛中午從歐文那裏知道了結果——

雖然有視頻記錄趙何穿著泰勒的衣服,背著裝有血衣的運動包進了體育館,他的儲物櫃裏也搜出了運動包,包裏有血衣手套死者丟失的珠寶盒,還有沾了血跡的棒球卡(與現場的血點完全吻合)。

但陪審團依舊沒有全票判趙何刑事有罪。因為公檢方違反了取證過程中最基本最不可侵犯的原則——公正與真實。

賈絲敏和她的同事代表的國家一方在取證過程中,誘導證人做出對被告不利的陳詞,因為這一個汙點,所有的證據都蒙上了陰影,蒙上了不公不真陷害被告的嫌疑。

自從twelveangryman(十二怒人)之後,陪審團的12位成員大都偏向一條定律:寧可放過可能性99.9(百分號)的壞人,不能錯判0.1(百分號)的好人。

言溯在電話那頭說:“誰能確定那些確鑿的證據不是警察栽贓嫁禍的?”

甄愛無言,她知道其實言溯很確定,可他卻能如此平和地接受這個結果,他的心理真的很讓人費解……或者,是一種強大的包容吧。

“你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是不是?”

“嗯,趙何絕對會無罪釋放,然後繼續殺人。”

甄愛奇怪:“他為什麽會繼續殺人?”

“趙何在庭審現場一句自我辯護都沒有。這個人沒有是非觀念,沒有憐憫,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類人往往在受到重大刺激後會愈發偏執。而這次的殺人會成為開啟罪惡的鑰匙。”

甄愛意味深長“哦”了一下,竊竊地想:做事從來隨心所想,還異常不合群,這不是說你自己麽?

言溯聲音一沉:“立刻停止你腦袋裏無聊的想法!”

甄愛癟嘴,隔著電話線都能察覺,真是神了。

甄愛忽然想到什麽,故意逗他:“抓的人就這麽被放走了,你會不會覺得遺憾又憋氣?”

言溯很平靜:“不會。”

“為什麽?”

那邊,他的聲線異常的平穩而有張力:“這就是遊戲規則。站在正義的一方不能用非正義的手段去打擊他們眼中邪惡的一方,這是規矩,也是公平。要知道,正義是對的,但代表正義的人,不一定對。或者說,沒有人能代表正義。”

甄愛默然半晌,微微一笑,是啊,是人就會犯錯。

這就是人治和法治的區別?

她拉開窗戶,望著遠處淡淡的藍天,含著笑,問:“你是不是覺得,如果趙何這次被定罪了,那才是法律的失敗?”

“對!”那邊的人字字鏗鏘,“他有罪,但司法要公平。”

“而且,”桀驁不馴的堅定,“下次,我照樣會抓到他。”

甄愛望著天,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這個男人真的像此刻她的目光所及——廣闊,幹淨,如天空般透明,如時空般亙古不變。

不過,天空還有另一個屬性,陰晴不定:“喂,現在該你說話了!”

甄愛愣頭:“啊?什麽?”

那邊停了停,隱忍著抗議的情緒:“我說完一句話之後,你居然不做聲。哼,你應該多學學社會語言學。把維持聊天和對話的責任都壓在我身上,這樣不能構成一個和諧而有趣的交流。”

最後下結論:“甄愛小姐,你不會聊天!”

哦,原來他打電話是來找她聊天的。隻是,會聊天的言溯先生,聊天選這種內容,真的好麽……

甄愛很有使命感地接話:“嗯,你去庭審現場了?”

“當然,”他稍微提高聲調,倨傲又神氣,“有警察違背職業道德的案子,真是精彩!”

她就知道他的側重點古怪。

“那,賈絲敏呢?她會不會受到處罰?”

“她的同事因為誤導證詞被開除了,她沒受到牽連。”

這就是言溯說的“政治”?

甄愛斟酌再三,還是問:“她和你,是什麽關係啊?”

“沒有關係。”平平淡淡的語氣。

“可,她和你媽媽一個姓……”

“哦,想起來了,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因為我住在中國,我媽覺得孤單,就收養了一個中國小女孩。”

甄愛一頭黑線,世界萬物對你來說不要這麽沒有存在感好不好……

不過,她心裏突如其來的開心是怎麽回事?

她兀自偷偷地淺笑著,忘了說話。

很長的一陣沉默後,甄愛才發覺氣氛轉冷,該自己說話了,趕緊找話:“江心的父母好可憐,肯定傷心死了。”

說完,似乎更冷了。

甄愛抓了一下自己的頭,你怎麽這麽不會聊天!

可言溯竟然毫無負擔地接過去了:“我找律師聯係了她的父母,請他們來美國打民事官司。雖然刑事法庭判定無罪,但民事法庭會判定故意殺人和巨額賠償的。趙何如果沒有錢,有生效的死亡保險。”

甄愛一怔,她差點兒忘了刑事判罪和民事賠償是獨立的。而讓她沒想到的是,言溯竟然會為一個陌生人做這些。

這人雖然傲嬌又古怪,卻也是善良正直的!

她感慨得一塌糊塗,於是又忘了接話。

又是一段詭異的沉默之後,言溯不開心了:“甄愛!”

“嗯?”

“你是一個糟糕的聊天對象,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甄愛眼珠一轉,故意氣他:“言溯!”

“……嗯?”傲慢的語氣。

“你也很糟糕。你說的這些話其實歐文都告訴我了,你沒必要給我打電話的。哼,你提供的信息一點兒都不具有時效性,也不滿足語言學社會交際學科裏對話的信息性原則!”

結果,

對方疑似憋屈地沉默了,真的沉默了。

甄愛說完,心裏一個咯噔,呀,該不會挫傷學習和人聊天的小孩子的自尊心和積極性了吧。

令人心亂的安靜後,他的語調恢複了一貫的冷清和倨傲:“我打電話是為了提醒你,離趙何遠一點,小心他去殺你。”

“你這個烏鴉嘴!”甄愛小聲吼他,把收拾整理的東西弄得劈裏啪啦響。

“你在幹什麽?拆房子嗎?”語氣不善,一聽就知道他皺著眉。

“我在給江心收拾東西。”

他的聲音陡然冷了一度:“你在案發現場?”

“廢話,我……”

他居然直接掛電話了。

甄愛盯著手機屏幕,覺得他真是不可思議。

剛才打電話的功夫,她已收拾好了紙盒。幾天沒人住,宿舍裏染了一層灰,她手上髒乎乎的。

推開洗手間門去洗手,抬眼便看到鏡子,甄愛瞬時狠狠一驚。

洗手台的鏡子上用鮮豔的口紅寫著幾個猙獰的字,乍一看竟像人血:

“foryou,athousandmiles!”(為你,追遍天涯萬裏!)

他來了!

甄愛臉色慘白,雙腿止不住發軟,她死死擰著門把手,好幾秒才恢複了力氣。下意識地摸摸腰間,槍還在。

瞬間的安定。

她靠著門,環視一圈,宿舍裏沒有人,也沒有動靜,卻陡然間陌生得可怕。

突然,房間門被人緩緩推開,吱呀一聲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