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佳人醒來時,幾人已經回到了邊境的掖關城,而她的傷經軍醫治療,已無大礙。大軍正準備開拔回京,豈料剛出掖關城沒多久,竟在路上碰見了晴天。

他換了一身雪白的衣衫,頭發用玉冠梳得十分整齊,一副貴家公子的模樣,似是迷路了,大路上逮著人就一通詢問,最後竟問到楚佳人的馬車前,她一掀簾就看到他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用三種語言交換著向她問路。

她露出一絲驚愕的表情,這人與從前的晴天相差也太大了吧?幾乎像換了一個人,從前黑得跟炭一樣,五官都皺到一起去了,現在不僅白白淨淨,長相也像變戲法一樣成了另一副容貌。眼下的他,五官精致得讓人歎為觀止,那雙大眼睛明明天真無邪,卻又像曆經滄桑一樣,透出些許風霜,叫人疼惜。

這個晴天再不是從前那個邋裏邋遢的乞丐了!

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再怎樣變,那骨子裏的驕傲不會變,這世間會像他這樣用幾種語言羞辱別人的家夥已經絕跡了!

楚佳人心裏一熱,笑著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晴天一愣,呆呆地看著她,盯了半晌,耷拉著肩膀走了。

楚佳人一把將他抓了回來,晴天一副失憶了的樣子,完全不記得楚佳人是誰,最後還是她拿出他送自己的那塊血墜,他才露出一臉“哦,原來是你”的表情。

“你們這是要回京城嗎?帶上我吧?”他眨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楚佳人。

楚佳人點點頭。

晴天笑逐顏開,立刻就跳上馬車,剛上車一見到葉青塵等人,趕緊說道:“我沒錢!”

眾人無語。

“不過我可以給你們治傷,太子殿下的傷再不醫治,可等不到回京城那天了。”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了幾眼,語不驚人死不休。

眾人一噎,狠狠地瞪著他,但終是讓他留了下來。他們的傷有軍醫處理倒無大礙,主要是葉青塵,重傷後一直未曾好好醫治,又頻繁動用內力,那傷口早已潰爛。

一路上,晴天忙得不可開交,等好不容易把眾人的傷都處理好,楚佳人又拉著他,要他去救莊花嬌。晴天一看到莊花嬌立刻搖頭,打死也不肯給她醫治。早在被聽蘭帶到北國之前,莊花嬌也曾去過竹舍,態度囂張至極,晴天對她沒什麽好印象。

他雖是個路癡,還時常間歇性失憶,但因時日不長,他還是記得的。楚佳人別無他法,隻好拿出血墜來,說道:“這回又被你這烏鴉嘴說中了,我真的遇到生死劫了,你說過的,如果出了事就拿著它來找你,雖然我躲過了這場劫,但花嬌的臉還是要拜托你啦。”

她將血墜塞到他手上,晴天歎了口氣,又將血墜推回去,搖頭說道:“你想太多了,你的劫還沒結束呢,這東西你拿著吧,用得著。”

楚佳人一聽,掄起拳頭就想揍他,這家夥是算命算上癮了吧,就不能說點兒好話!

可一想到這家夥說話特別靈,再加上現在有求於他,她隻好收起自己血墜,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結果晴天手還沒碰到杯子,就被葉青塵劈手奪了過去。寬大的馬車內,他端坐在最前方,神情莫辨,垂著眼瞼吹了吹上麵的茶葉,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你不醫她,本太子就將你送回北國。”他抬起頭,警告地看了晴天一眼。

晴天一聽這話,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然後“砰”的一聲撞上馬車頂壁。他揉著頭,委屈地瞅著葉青塵:“我不要回北國,我討厭北國的人!”

莊花嬌的臉上戴著麵紗,看到晴天如此不情願,垂下頭小聲道:“你若實在不願便算了吧,以前的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你莫要再記恨了。”

莊墨白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看了看自家小妹,又望向晴天:“回春堂的‘鬼影神針’妙絕天下,茫茫世間,也隻有你一人能醫嬌兒的臉,你要怎樣才肯出手?隻要你說,我一定竭盡所能。”

馬車中所有人的視線都凝聚在他的身上。

那麽多雙眼睛一起殷切地盯著他,讓晴天倍感壓力,他連忙端正了下姿態,假意咳嗽幾聲道:“要救她也可以,但你們得拿一樣東西來交換。”

“什麽東西?”楚佳人迫不及待地問。

“錢,很多很多錢!”

眾人又沉默了。

但終究是達成了協議,不就是錢嘛,太子殿下有的是,但開口閉口都談錢,這樣真的好嗎?

回春堂享譽江湖,曾盛名一時,放眼世間無人能夠匹敵,但見識過回春堂厲害之處的人少之又少,曆代以來,回春堂向來隻醫有緣之人,而有幸能遇上他們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是以回春堂才顯得越發神秘。

如今回春堂少主再一次施針,卻是在回京城的某個城郡之中。城外三軍靜待,他便選在郡內太守府邸為莊花嬌改頭換麵,再行一次江湖上的神秘傳說——“鬼影神針”。

整個過程進行了五個時辰,楚佳人等人一直在房內靜靜地看著,屏著呼吸不敢打擾他。直到他最後一針落下,用紗布把莊花嬌的臉縛起來,又淨了手,眾人才鬆了一口氣,看他的眼神立馬就從以前的鄙夷換成了**裸的崇拜。

“晴天,你收我為徒吧?”楚佳人一雙眼睛冒出火花,剛才的過程看得她是熱血賁張,歎為觀止!

她諂媚的表情換來燕昭一頓鄙視。

晴天走到桌邊喝了口茶,擺出不可一世的姿態來,故作清高地道:“回春堂曆代以來,都隻收一個徒弟繼承衣缽,我已經有徒弟了,不能收了。”

“你徒弟都成北國的人了,將來有可能就是北國的皇後,才不會繼承回春堂的衣缽。為了你們回春堂,你還是再收一個吧。我天賦很高的,絕對不比雅風差!”楚佳人厚著臉皮毛遂自薦。

豈料晴天毫不領情:“雅風的天賦無人能及,隻不過她……”他說到這裏,眼底騰起一股憎恨和沉痛,也不知是想起什麽,突然叫喊一聲,抱著頭蹲了下去,痛苦不堪地使勁用手捶打頭頂。

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讓眾人大驚,楚佳人連忙過去拉住他的手:“晴天,你怎麽了?”

晴天的力氣很大,一掌就把她推開,他似是陷在回憶裏醒不過來,一個勁兒地用頭去撞房門,嘴裏不斷喊著:“雅風,雅風,是師父對不起你,你不要離開師父,不要拋下師父一個人……”

“晴天,晴天!”楚佳人大喊了幾聲,晴天毫無反應,額頭在房門上都嗑出了血,血跡沿著鼻翼往下流,看上去觸目驚心。

莊墨白走上前,伸手一拂,點了晴天的穴道,這才讓情緒激動的晴天安靜下來。

晴天的記憶向來不好,楚佳人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什麽往事,她想起北國深宮的那個絕色女子,眼皮直跳,有股隱隱的不安,總覺得有什麽真相呼之欲出。

楚佳人一直守在晴天的床前,葉青塵拽都拽不走。她心裏有太多的疑問想要找晴天問清楚,這些天,那些疑問像一座山壓在心頭,都快讓她透不過氣了。

是以晴天一醒來,她就迫切地抓著他問:“晴天,你可以不收我為徒,但你要告訴我,當年回春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人讓回春堂一夜間消失?你是不是因為想起了那些,所以才頭痛?”

晴天大驚失色地看著她,那隱藏在大腦深處的慘烈記憶一瞬間湧上腦海,他抓著頭迅速縮到了床角,痛苦地喊道:“不要問了,不要再問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見他這般反應,楚佳人便知自己可能猜對了,她怎麽也不會就此放棄,況且看過他神奇的“鬼影神針”之後,她心裏生出了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測,如果……

“晴天,你看著我,看著我!”楚佳人試圖循循善誘,放低音量,輕聲細語地哄道,“晴天,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雅風她還活著嗎?”

晴天與她對視,聽她問完,他幾乎下意識地點頭道:“她活著,就在北國皇宮。”

“不,你撒謊!”楚佳人厲聲喝道。

晴天拚命搖頭,目光閃爍。

這時,葉青塵卻忽地上前一步,用力拽起楚佳人,恨鐵不成鋼地道:“別問了,以前的那些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必須馬上回京城!”

“不,我今天必須知道!”楚佳人甩開他的手,固執地看著他,“葉青塵,你是不是因為早就猜到事情的種種,所以才不讓我向晴天確認?或者,還有很多我沒猜到的,你都瞞著我?”

葉青塵微怔。的確如她所說,有些事他已經隱隱知道了答案,瞞著她是不想讓她難過,有些事情說穿了反而對誰都不好,可她如此敏感,如此倔強……他眉頭一擰,抿緊唇再不出聲了。

“晴天,你選擇性地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是因為你害怕,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法更改,你越是逃避,就說明你越放不下。”楚佳人走過去,抓著他的手,像是要賦予他勇氣一般,“晴天,隻有放下,你才能真正地自由。你放心,你不會一個人的,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說到後麵,連她自己都哽咽了。

她的眼睛十分澄澈,像一汪能照亮人心的清泉,晴天的情緒漸漸安定下來。他垂下眼瞼沉默著,白皙的手掩著額頭,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是淚水縱橫。

“佳人,你說得沒錯,雅風死了,她死了!”

話音一落,眾人皆驚,即便心中早已有所猜測,但聽到他親口說出來,仍似五雷轟頂般驚人。

“回春堂盛名百年光景,卻在一夕間消失在我的手中。師父當年將少主之位傳給我時,還跟我說,雅風是個好苗子,往後定能背負起回春堂的盛況,要我好好照顧她。可就像命中注定,應皇帝之邀,我讓她入了宮,從那時起,她和太子、北國皇帝有了一場像夙命一樣的糾纏。”他像是在說一個故事,口吻很平靜,唯有淚水昭示著他的痛不欲生,“最終,她死在秦止羽的手上,她是為了救我才死的!而回春堂幾百口人全部被秦止羽屠殺了!”

他的眼裏彌漫起綿長而細密的恨,熾烈得令人心顫。他還記得當時的月色,那個晚上,回春堂裏燈火輝煌,空中一輪彎月,時有流星墜落,雅風還指著流星問他——師父,這世間有沒有一種可以讓人長命百歲的東西?

他說沒有。她便立刻垂下頭許願:那我希望自己可以研究出那種藥丹,我和師父一人一顆,這樣就可以和師父一直不分開了。哦,對了,還要給太子殿下一顆,他那麽聰明,一定能成就大興一世的鼎盛!

她喜歡太子,卻從未奢望過和太子長相廝守,她說太子乃未來天子,將來會有能夠與他匹敵的女子並肩,而她並不是。

她是那麽善解人意的姑娘,卻最終逃不過秦止羽的掠奪。可即便死在秦止羽手裏,她也不希望晴天為她報仇,到死她都希望他好好活著,忘卻所有仇恨。

他試圖忘記,可總也忘不掉,直到後來,他幾乎瘋魔,才慢慢有意識地將那些痛苦壓在心底,再不去輕易觸碰……

“佳人,你說得對,是我懦弱,我不想記起回春堂毀滅的那一夜,可越是想忘記,就越是忘不掉,它像一柄尖銳的刀,在我心口一刀一刀剜著,讓我整夜整夜都痛得睡不著。”

晴天的手指屈握成拳,緊拽著自己的衣袂,臉上卻極安靜,淡淡地訴說道:“整個回春堂就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恨我自己為什麽還活著。我無數次想殺了秦止羽,可雅風臨死前那麽鄭重地囑咐我不要報仇,我不想背棄諾言,往後下了九泉,我還要去找她的,我怕沒臉見她。

“雅風死了,回春堂沒了,我的心也一日一日寂滅成灰。我守著竹舍不肯走,我將所有精力投入到醫術上,有一次四處野遊采藥,救了一名重傷的女孩,她毀了容,我幫她治傷,這雙手就像有意識般,按照雅風的模樣給她重新塑了臉,讓她變成了雅風。”

說到這裏,晴天嘲諷地笑了一下:“看著那張臉,我可以欺騙自己,雅風其實還活著,可我明白,她縱使再像,也不是雅風,她不是!”

雅風死了,那個女孩是重新塑了臉的另外一個人……

果然!那女子果然不是雅風!

楚佳人定在原地,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葉青塵和莊墨白也怔住了,如果那女子不是雅風,按她的言行舉止來看,她極有可能就是墜崖的蘇悅兒!

眾人一時又驚又懼,房間裏一時靜得呼吸可聞。良久後,隻聽晴天低聲道:“你們都走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楚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她隻記得走出門後,身後的房間裏傳出一陣壓抑的、歇斯底裏的哭聲。

楚佳人打算重回北國,葉青塵自是不準她去,但她心底掛念著蘇悅兒,不回去確認一眼怎麽也放心不下。於是趁葉青塵等人半夜不注意的時候,她握著當時“雅風”給她的令牌,快馬加鞭地趕去了北國。

多日奔波後,她終於進了皇宮,因有令牌在手,她很快就見到了那個“雅風”。她坐在榻上假寐,天氣寒涼,她的手裏還抱著一個暖爐,絕美的臉上有一絲疲憊。

“悅兒……”楚佳人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之前“雅風”所說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楚佳人知道,雖然長相變成了雅風,可她內心還是從前的蘇悅兒。

蘇悅兒似是吃了一驚,立刻抬起頭看去,在看清屋內的人時,又慌亂地站起來,手上的暖爐一下子就滾到了地上,她似未覺,隻定定地看著來人。

“你方才叫我什麽?”

“悅兒,蘇悅兒!你這個騙子,你騙得我好苦,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楚佳人急急地吼道,淚流滿麵。

蘇悅兒怔在原地,淚水卻直接衝刷而下,嘴唇不停地抖動著,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楚佳人奔過去一把抱住她,嗚嗚哭道:“悅兒,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了那麽多苦,是我沒用,我居然沒能早點兒認出你來。”

現在想想,其實早在冬獵之時,封月就暗示過她,隻是她太笨了,根本就沒想過,也不敢想。

“佳人,我已經不是悅兒了,我的臉……”蘇悅兒往後退了一步,神色間有些怯怯的,“你害不害怕?”

“不怕,你變成什麽樣我都不怕,隻要你還活著,悅兒,活著比什麽都好,我很感激晴天救了你。”楚佳人抬手抹了一把淚,拉著她就往外麵走,“悅兒,你快跟我離開,我們回大興,回蒼南書院。”

“不,佳人。”蘇悅兒阻止她,麵色一片淒然,“我如今已是雅風的身份,在所有人眼裏,蘇悅兒已經死了,我重傷過,已是殘破的身子,沒有多少年好活了。我爹已經接受我死了的事實,若回去後再死去,他隻怕更受不住。佳人,我回不去了,有空你幫我多去看看他。”

楚佳人吃了一驚,但隨即想到一個人:“沒事的,悅兒,有晴天在,你不會有事的。”

蘇悅兒笑著,淚水“啪啪”往下掉。她細細地將墜崖後的事說給楚佳人聽,楚佳人這才知道,原來那日墜崖的確凶險,若不是封月替她擋了那一下,她隻怕早就已經死了,但即便擋了一下,她仍傷及了肺腑,如今的身體,即便有晴天那樣的國手在,每到冬天都需要他親自醫治一次,而且能熬幾年都很難說。

她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

“佳人,你今天能來,我已經很開心了,你快走,莫要讓止羽發現了你。剩下的日子我能和他在一起,哪怕是用雅風的身份,我也覺得開心。”

楚佳人心裏一動,想告訴她雅風的事,可看她眼底洋溢的璀璨光芒,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喜歡了秦止羽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若這樣她能幸福,那自己又何必去破壞呢?

“悅兒,你怎麽那麽傻,和雅風一樣傻……”

她們都是在最美好的年華遇上了自己最想陪伴一生的人,卻又因為這場愛情毀滅了最美好的年華。都說情之一事多風雅,卻不知情之一事最是磨人。

楚佳人還是沒能逃出北國皇宮,和蘇悅兒分別之後,她很快被秦止羽抓了起來。

他把她關在一間房裏,也不打她,亦不罵她,隻將她鎖在裏麵,除了他,不讓她見任何人。

楚佳人不知道他要幹嗎,可每每他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要互相奚落一番,然後秦止羽敗興離去,有一次他來,她便忍不住戳了他的痛處。

“秦止羽,你這樣自欺欺人不累嗎?”

他看著她,不以為然:“楚楚,朕乃北國帝王,何需自欺?”

她便冷哼:“雅風到底是怎麽死的,你比誰都清楚。分明是你親手殺了她,你就是手刃她的劊子手,卻還要將罪名推到葉青塵身上。秦止羽,你竟懦弱至此,真是可憐!”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又是一聲冷笑:“我以前一直在想,你為什麽總是戴著這塊玉佩,現在明白了,因為你早就知道雅風不是真的雅風,而是蘇悅兒,所以你一直佩戴著這塊玉佩。”

秦止羽不置可否,卻反駁不出一個字。她說的都是事實,雅風是他當年親自殺死的,他愛而不得,卻寧願親手毀了她。

他不過是不肯承認,不肯承認是自己親手毀了她,他看著蘇悅兒那張與雅風一模一樣的臉,便把原本對雅風的所有寵愛都給了她,可越寵愛也就越恨葉青塵……

“秦止羽,你敢說你沒有愛過悅兒嗎?”

秦止羽一怔,狠狠地閉上眼睛,末了,帶著慍怒拂袖離開。

也許是楚佳人的態度惹惱了他,秦止羽竟不打算放人了。葉青塵舉兵進北國問秦止羽要人,秦止羽竟厚臉皮地要葉青塵用八座城池來換。

楚佳人當時恨不能一把掐死他,撇著嘴說自己不值這麽多錢,然而事實往往讓人跌破眼鏡,葉青塵竟然答應了。

楚佳人內心震撼不已!

後來的事情發生得有些出乎意料,秦止羽和葉青塵擇定交換日期後,就再沒來看過她,倒是封月和蘇悅兒悄悄過來將她放走了。她逃出了北國皇宮,可她身上的傷耽誤了行程,在她還沒趕到葉青塵身邊時,那場交易已經開始了。

等她馬不停蹄地奔赴北國關城之外,對壘的兩軍已如滿弓在弦的箭,一觸即發。關外的那片平地,十幾萬大軍嚴陣以待,風聲呼嘯,一點點刮過他們肅然的臉。

她從山的另一邊越過去,入目的是葉青塵那一襲傾世的白衣。天越發冷了,他穿了一件狐裘,騎在白馬之上,風將他的長發吹起來,那樣俊逸出塵。

她看不清他的臉,但依然能感覺出他的怒氣。距離太遠她聽不到秦止羽說了什麽,卻見葉青塵忽地一躍而起,在半空抽出腰間的長劍,倏地掠至秦止羽跟前,一劍刺向他。秦止羽亦是怒發衝冠,拔劍與他纏鬥。他們一動,身上的大軍也紛紛加入陣營,情況一時混亂不堪。

“住手!你們快停下來,不要再打了!葉青塵,我在這裏!”楚佳人一邊朝戰況激烈的兩軍中飛奔,一邊拚命地大聲喊道。

奈何廝殺聲太大,她的聲音顯得微弱不堪,她眼前矗立著壯闊如山河的兵隊,黑壓壓的一片,在那正中央,有數人執劍相對,鬥得不可開交。

尖銳的兵器相接聲響徹耳膜,楚佳人顧不上太多,施展輕功,一步一步朝裏麵躍去。混亂的戰場,亦有數支箭齊齊對準了她的腦袋,她還在跑,一心放在打鬥的葉青塵和秦止羽身上,並沒有留意。

“嗖”的一聲,有風聲破空,利箭直逼她而來,一抹藍影卻比利箭更快擋在了她麵前。事情發生不過眨眼,須臾之間,他的身上就見了紅。

楚佳人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定在那裏,末了又像發了瘋一樣朝倒下的藍影狂奔過去:“墨白!墨白……”她扶起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哀戚地哭喊著。

興許是她的哭喊聲太大太嚇人,周圍的爭鬥突然間停了下來,所有的視線齊刷刷落在她的身上和她懷裏的人身上。

莊墨白的樣子十分嚇人,他前胸中了五箭,血流如注,將他那一身湖藍色的衣裘染得鮮紅,他卻還兀自笑著。

葉青塵和晴天、燕昭都過來了。晴天一看他的傷勢,立刻皺起了眉,抿著唇一言不發。

楚佳人早已哭花了臉,抱著他喊道:“墨白,你別嚇我!墨白,你和我說說話好嗎?”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他似是感覺到了,顫抖著睜開眼睛,一雙眸子笑望著她,吃力地說道:“佳人,你別哭,眼睛哭腫了就不好看了。我……我為你做什麽都是甘願的,幸好……幸好中箭的不是你……”

“我不要,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離開我!墨白,你不能……”楚佳人搖著頭,濃重的悲傷壓在她的心頭,幾乎讓她失去理智。

他的手漸漸變得冰涼,楚佳人心裏一顫,立刻低頭看去,他俊美無儔的臉上血色全無,眼睛慢慢閉上了,嘴角卻猶帶著輕笑。

楚佳人腦裏緊繃的那根弦忽地斷了,她像一隻失去親人的小獸,抱著他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秦止羽那邊也炸開了鍋,早在看到楚佳人的那一刹那,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早上帶“楚佳人”交換時,封月給她頭上罩了一頂紗帽,說是以防風沙,他並未留意,方才揭開紗帽,果然不對,那被縛住的人不是楚佳人,而是雅風,或者說蘇悅兒。

“封月,你好大的膽子!”他大發雷霆,一劍指向封月,“沒朕的命令,你怎敢私自放走楚楚?”

葉青塵把楚佳人看得有多重,秦止羽一清二楚,是以葉青塵一定會用八座城池來換。他不會殺楚楚,但這場交換必須有。雅風死了,他要親眼看著葉青塵在大興身敗名裂,隻要葉青塵簽下換取的協議,嗬……

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太子,不僅太子之位不保,甚至會丟掉性命,即便皇帝溺愛,保他一命,史官的一筆也足以讓他遺臭萬年!

可現在呢,他的所有計劃都粉碎在封月的手裏,秦止羽怒不可遏,一掌朝封月打去,他那一掌下了狠力,封月若是不抵擋,必定重傷。

封月在動手救楚佳人之前,就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是以到了此刻,他一動不動地等著秦止羽的一掌落下來,可誰知等來的卻是眾人的驚呼,他睜開眼睛一看,卻是蘇悅兒替他接了這一掌。

她身子輕薄,如羽毛一樣飛出去,又重重地落下。他飛身去接,卻還是沒接住。身邊有風聲擦過,蘇悅兒墜下的身子落進了秦止羽的懷抱。

“雅風!”

一道急切悲愴的呼喊響起,充滿震驚、沉痛、憤怒,一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和紛亂。

楚佳人尚沉浸在失去莊墨白的悲痛中,這時緩緩抬起頭來,那一幕讓她撕裂的心又重新撕裂了一回,她將莊墨白交到晴天手裏,不顧一切地奔向蘇悅兒。

“悅兒,你答應過我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楚佳人捂著嘴泣不成聲。她一把推開秦止羽,將蘇悅兒抱進自己懷裏。

蘇悅兒渾身氣力全無,虛弱地凝視著她:“佳人,和太子殿下好好在一起,一輩子好短,我……我會祝福你們的……”

“悅兒,你和墨白都離開了我,我不會幸福的。我要你們和我在一起!”楚佳人用力抹著眼淚,又回頭看向秦止羽,“秦止羽,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她的眸底迸射出熾烈的憤恨,秦止羽此時亦是痛恨難當,他走過去,把楚佳人甩開,又將蘇悅兒重新抱回懷裏擁著。楚佳人險些跌倒,葉青塵迅速扶住了她。

“雅風,你這是做什麽?你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報複朕嗎?”秦止羽的臉上帶著濃濃的怒氣與恨意,他盯著懷裏脆弱的人,一刹那紅了眼眶。

蘇悅兒原本身體就沒好徹底,受了這一掌後,整個人已是油盡燈枯。她笑著吐出一口鮮血,輕聲道:“止羽,你到現在還不肯喚我一聲嗎?你想讓我到死都做不回自己嗎?”

秦止羽身子一僵,眼神輕晃著,好半晌後,才低低喚了一句:“悅兒……”一語盡,眼裏竟有了一絲酸澀,那酸澀漸漸擴大,視線也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眼底的熱淚滾落下來,蘇悅兒淺淺地笑起來:“止羽,雖然我是用雅風的身份待在你身邊,可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很快樂,止羽……”

她咳出一口血,伸出發顫的手去摸他的臉頰:“止羽,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我愛你,愛曾經那個仁義的你……”她的手終是沒有觸到他的臉,軟軟落在了胸前。

她渙散的目光從眾人身上逐一拂過,最後望進秦止羽驚顫的眼底,才留戀地緩緩閉上了眼睛。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定格,所有人就那樣癡癡地立著,聽著風聲帶著鬼哭狼嚎般的嗚咽灌進耳膜。

所有人都在看著那個一身明黃的男子,那個年輕的帝王,他的樣子很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卻又仿佛失去了比性命更貴重的東西,一瞬間心如死灰……

秦止羽靜如止水地看著蘇悅兒,撩開明黃的衣袍,用潔白的裏衣袖子輕輕擦著她嘴角的鮮血,直到擦得看不見一絲血跡,他才慢慢住了手。

周圍的一切他仿佛都聽不到了,耳邊回響的都是她閉上眼睛時心底崩裂的聲音,那股錐心刺骨的疼竟不比雅風死去時少,她說——

止羽,我很快樂。

止羽,我愛那個曾經仁義的你……

悅兒,我什麽都沒做,卻讓你愛我如斯,可最後你卻死在我的手裏,死在我的懷裏,是我負了你,我不該負你,亦絕不能負你!

想起與蘇悅兒曾經的種種,他心痛如絞,一口鮮血再也壓製不住地噴湧而出。他卻毫不在意,隻低頭輕聲細語地跟她說話,仿佛怕驚到了誰。

“悅兒,你不知道,我也愛過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已經不記得了,或許是在你成為雅風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或許是在楚楚告訴我,你墜崖的時候,又或許更早……可那些都不重要了。悅兒,從今往後無論在哪裏,你都有我,你生我陪著你,你死我亦不讓你一人孤獨,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伴你左右。悅兒,你等著我……”

他喃喃地說完,抱著她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北國的陣營走去,一步一步穿過陣營,又一步一步走遠,背影淒惶又決絕。

封月看了眾人一眼,也失魂落魄地走了。這一次,他的眼裏再沒了從前的瀟灑和邪魅。他一走,北國大軍也有序地撤了。

一場廝殺,到最後竟是這般慘烈的結局,仿佛什麽也沒有改變,卻又似乎已經翻天覆地。

楚佳人的淚被風吹幹了,眼裏隻剩下幹澀的疼。她看著莊墨白,對晴天說:“晴天,如果他們死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樂了。你不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大夫嗎?你幫我救救他們。隻要你救活他們,別說錢,讓我給你命都可以。”

晴天臉色沉重,良久後,終是一笑:“嗯,你的劫終是結束了,是墨白替你受死了。我答應過你會幫你的,不過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錢,要很多很多錢。”

風聲獵獵,他的聲音卻擲地有聲——

“佳人,你記得,你將會欠我很多錢!”

晴天走了,帶著莊墨白一起走了。楚佳人隨葉青塵一起回了京城,他們收複掖關城,又大損北國,皇帝賜予了他們厚重的嘉賞以及羨煞旁人的功勳。年紀輕輕卻嶄露鋒芒得此榮耀,他們的名字一時家喻戶曉,名動天下。

皇上擬定了太子大婚的日期,在她的堅持下再一次推後了,她想再等等,等著莊墨白和蘇悅兒一起來參加她的婚禮。她將事情經過告訴陳阮阮後,陳阮阮也走了,她要去照顧莊墨白,走的時候隻說了一句:“等我們回來。”

她會等的,不管要等多久。

隻是從那之後,她再沒見過秦止羽。聽說在晴天的幫助下,蘇悅兒撿回了一條命,但她始終昏迷不醒,秦止羽便廢了自己的筋脈。他做到了,她生他生,她痛,他便陪她一起痛。

他封了蘇悅兒為皇後,盡管蘇悅兒還昏迷著。曆盡這一番折騰,他們所有人都不再是蒼南書院裏那些天真的少男少女了,他們都長大了,但心底對未來的那份期待仍然不會變。

楚佳人還期待著延續與悅兒的友情、與葉青塵的愛情,期待莊花嬌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期待莊墨白與陳阮阮攜手共進。她不是不明白莊墨白的感情,可是他值得更好的,像陳阮阮這樣更優秀的女孩才值得他擁有,她相信他們也一定會幸福的。

那個冬天下起了從未有過的大雪,那個大年過得不夠熱鬧,卻很開心,因為年後她和葉青塵、莊花嬌以及燕昭幾人就要動身去蒼南書院了,畢業典禮已經沒有必要,他們隻是去看看。

莊花嬌的臉已經痊愈,她的心裏不再有恨,也亦不再有妒,經曆過變遷和生死,她的成長令人刮目相看。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把整個蒼南都包裹成了一片銀白。

再一次站在蒼南書院的雪地裏,眾人的心裏都有些感慨,輾轉一圈,這裏已物是人非,可上蒼仍然給予了最好的回饋。

書院又有了新的學生進入,而他們成為了前輩,他們的故事被新同學們傳得沸沸揚揚,在這些新同學眼中,他們儼然成為了整個書院,乃至整個大興的傳奇。

新同學圍著他們打鬧,臉上洋溢著青澀和熱血,一如曾經的他們。

夜裏越發的冷,她和葉青塵、莊花嬌。燕昭四人坐在院門前等人,這一等就是數個時辰。

“醜八怪,等這次回京城,本太子就要用八抬大轎去娶你了。”葉青塵一襲白衣,霸道地拉著她的手。

“殿下,她那麽重,還用八抬大轎,誰抬得起啊?”燕昭在一旁擠對道。

莊花嬌咯咯笑起來:“那就讓太子哥哥背回去好了。”她的笑聲格外悅耳,像銀鈴一樣,在黑夜裏叮當回響。

這樣寒冷的夜,竟還有清淡的月色,映著腳下白茫茫的一片,把夜空照得恍如白日。

頭頂雪花還在飛揚,一點點落在幾人的頭發上,堆起薄薄的一層。

他們幾人均披著精致的狐裘,俊男美女往那裏一站,立刻就成為月下最美的風景,襯著雪白的背景,如詩如畫。

也不知過了多久,階下有輕淡的腳步聲響起,淡淡的人影漸近,三人迎著月色,踏著白雪緩緩而來。

正是許久不見的莊墨白、晴天和陳阮阮三人。莊花嬌矜持了一下,還是飛撲過去抱住了莊墨白,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莊墨白看著寒天冷風中迎接他的眾人,一時心裏即疼又暖,他回程之前給他們飛鴿傳書通知過具體時辰,卻不想他們竟早早地在這裏等著。他俊美的臉上揚起溫暖的笑容:“我回來了。”

短短的四個字,讓楚佳人淚如雨下,隻不過這次的淚是喜極而泣,她的臉蛋被冷風吹得通紅,她看著他,又看了一眼陳阮阮和晴天:“謝謝你,晴天,謝謝你救回了墨白。謝謝阮阮你的照顧。還有墨白,也謝謝你如此堅強。”

她知道,在醫治的過程中必定相當痛苦和煎熬,可她什麽也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這裏等他們。

她走過去,握住莊墨白修長的手,感受到他指尖暖熱的溫度,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佳人,你這回可是欠我太多了!”晴天挑著半邊眉毛,得意揚揚地說。

楚佳人也挑起眉,拍了拍葉青塵的肩膀:“想要什麽盡管說,太子殿下什麽都有,尤其是錢!”

葉青塵臉色一黑,眾人哈哈大笑,一邊取笑著晴天一邊往院內走去。莊墨白看著皚皚白雪,又望著身邊笑靨如花的少女,不由感歎地吟了一句:“寒夜霜飛盡,月下真佳人。”

眾所周知,太子殿下什麽都力爭最好,卻最是聽不得別人吟些酸溜溜的小詩,頓時都驚悚地看著莊墨白,一副“你完了”的表情。

莊墨白一怔,還沒來得及逃開,就見太子殿下跳了過來——

“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最恨別人吟詩了!”

“我吟我的詩,幹你什麽事?”

“本太子不愛聽!”

於是月光下,就見兩人一個追一個跑,呼啦啦濺起了漫天雪花。看熱鬧的其他人還不時朝兩人丟幾顆雪球,一時天地間笑聲**漾。

月涼如水,寒夜沁人,他們的心卻溫暖如春。

等春天到來,必定又是另外一種盛景,期待與追逐,永無止境。

而這盛世,終如你所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