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賽晚會盛況空前,門庭冷落已久的佳城劇場,今晚還不到華燈初上的時分,就已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票販子們看準了這個大賺其錢的機會,早在幾天前就將公開售出的門票搶購一空。於是等候退票的人們,就一直排滿了相鄰的幾條街口。
本城第一次大規模的公關活動,也驚動了市委、市府的領導。賽前,宣傳部的那位處長就帶著徐克和楊佳英,到有關部門走了走,請出幾位級別較高的地方頭腦出席晚會,又給大賽增了色添了輝。新聞媒介也不甘示弱,除了省電視台要進行現場直播外,其他各報各台也紛紛亮相,想搶點彩頭。此外,全市大多數人晚飯後便等候在電視機前,真有萬眾瞻目之勢。
為了確保大賽順利進行,商報還要求市裏出動巡警,以免有人肇事。此舉卻被公安局婉言謝絕。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什麽了不起的事,值得大動幹戈?畢竟是一次民間活動,即使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歡騰,也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氣象嘛!但不久前一位港台歌星來佳城表演的盛況,也使人們記憶猶新。那天也是萬人空巷,少男少女把演出場地圍得水泄不通,狂呼呐喊,又吼又叫……在那陣瘋狂的驅使下,什麽事情不會發生呢?
尤其是禍起蕭牆的汪華慘案,更給組委會平添了無窮的煩惱,也把剩下的十一位姑娘嚇得不輕!一個躊躇滿誌的女孩子,如今麵貌全非,兜頭兜臉兜脖子纏滿白繃帶,可憐巴巴地躺在醫院裏,再也不能參加心馳神往的大賽了!那是一副多麽慘痛和不堪人目的情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那瓶硫酸潑歪了一點,再加上汪華本能地避讓和躲閃,因而大部分溶液都灌進脖子裏,潑在衣服和手上,隻把臉側耳畔燒灼了一片,頭發也腐蝕掉一大束。隻需略微整容,一番手術,汪華姑娘就能恢複花容月貌。當然,那個熱熱鬧鬧的場麵她是趕不上啦!一旦明白過來這點,汪華姑娘就在病**尋死覓活,哭聲驚天動地。她的寡母受不起此等驚嚇和刺激,幾乎神經失常。虧得有好友趙芸守在一旁,百般勸慰,賭咒發誓要查出真凶,為女友報仇。受害者才在安定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到夢境中去尋求她的溫柔富貴之鄉。
徐克聽說了這件事,也是翻腸倒胃地難受了好半天,十分後悔那晚沒把內定的季軍小姐安全護送回軍區。現在他總的感覺是這次大賽過於熱鬧了——又是潑濃酸又是私生女的,大眾媒介可不缺乏花邊新聞了!
所以嚴密周到的組織工作,仍是必不可少。自從佳麗們的照片見報後,商報每天都要接到神秘的探尋電話。據說不少大款也在躍躍欲試,企圖俘虜個把美女的芳心。此外,還有那些蠢蠹欲動的廣告公司和娛樂單位呢!
總之,這是曆時兩個月的大賽最為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或許不會被載入佳城史冊,但它將給市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決賽晚會開始前,高家客廳寂靜得有點沉悶。各式各樣的板材家具都因天長日久而黯淡無光,並且出現了絲絲裂痕。但在數年前,它們還新潮一時呢!那陣子高文強還以為,用較低的價錢搞到這批家具,是個值得誇耀的成績。如今,他已經對它們全無興致了!他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厭倦,整個生活都在他眼裏淡然無光。
林珊收拾碗筷時,見丈夫仍在悶悶不樂,就問我這裏還剩有一張票,你也去看看晚會,給高麗鼓鼓勁,同時也散散心好不好?”
高文強整個縮在椅子裏,看去不勝虛弱。剛才的晚餐,他簡直就沒動幾筷子。“什麽晚會?我不感興趣!”他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要走就趕快走吧!讓我一個人呆在家裏。”
林珊驚訝地望著他,像是望著一個陌生人。幾分鍾後,她才找到了陌生和驚訝的地方——高文強那瘦得癟下去的嘴角邊,竟然叼著一根香煙!“什麽時候抽上這玩藝兒了?”
“心裏煩,抽這東西提提神……”高文強沒精打采地站起身,踱到黑黝黝的窗前,凝視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林珊拉開燈繩,屋裏刹那間大放光明,把窗前的側影映襯得更加憂鬱。恐懼和焦慮在她心裏亂竄,她把雙手放在胸口上克製自己。“文強,瞧你這焉勁兒!一件小事就把你打垮了?”
“一件小事?”高文強痛苦地扯扯嘴角,在窗框上摁滅了煙頭。“一件使你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的事!一件讓你丟掉工作、喪失自尊的事!一件令你追悔莫及、痛恨終生的事!”
林珊也感到嘴裏異常的苦澀。她吞咽了一下,氣憤地坐在沙發上,被一時的衝動所驅使,說出了令她自己悔恨莫及的話既然知道後果是如此嚴重,那天為什麽要跟一個臭女人上床?”
說完後還沒住口,就被人憤怒地一把拎起來。她抬起頭來,正好碰見丈夫瞪得溜圓的眼睛。高文強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音調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如果告訴你說,那天晚上隻怪我一時糊塗,你是不肯相信了!”
林珊訝異於那張扭曲了的臉,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以及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的心也絞扭作一團。“放開我!”她忍不住叫道,“我怎麽知道,你在外麵是個什麽樣?”
“你不知道?”高文強仍是揪住妻子不放,並強迫她的臉和自己的臉一點點靠近,又從牙縫裏透出一句,“連你都不知道,難怪我跟別人講不清楚!”
“這是什麽話?”林珊眼睛望著別處,不忍去接觸他的目光,“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還從沒見過你這副凶樣!誰知你平時在外麵,又是什麽樣子?誰知你的心,又是什麽樣子?”
這話似乎朝高文強胸口裏戳了一刀,他迅疾鬆開手,無力地抱住頭,紮進了沙發,喉嚨裏發出低吟:“是呀!有誰知道我是個什麽樣?就是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人看,人家也不會相信呀!”
林珊捋了一把淩亂的頭發,試圖從這片籠罩著她的傷感情緒中掙脫出來。“文強,你是個男子漢!跌倒了就要爬起來呀!你不能這麽自暴自棄……”
髙文強猛地抬起頭,兩隻眼珠子緊緊地咬住了她,沙啞著聲音問:“林珊,當你聽說我幹了那件事,第一個感覺是什麽?”
“我?”林珊的身子往後縮了縮,這個舉動又令他悚然一凜。“我要你說實話。”高文強站起來,向下看住她,神態裏平添了一份專橫,但也隱含著一絲祈望,似乎正拚力打撈一根救命的稻草。在隱忍難耐的期待中,他的臉又扭歪了。
林珊心裏的感覺也越來越慌亂和無助,不由自主地說我……我感到惡心……”
高文強仿佛難以置信地望了望她,然後就像中了槍彈一樣,猝然倒在沙發上。
“文強,你怎麽啦?”林珊拚命握緊雙拳,才沒奔向他身邊。但她的心已然落下無底的深淵。“我……我那是一時的感覺啊!後來,我不是相信你,相信你是一時糊塗了嗎?”
“算了,別再耍這套騙術了!”高文強厭惡地揮了揮手,“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林珊被丈夫的反詰所激怒,她的鎮定與矜持也一點點動搖,直至最後的崩潰。
有好多次,她恨不能逃離高文強的身邊,逃離籠罩著這個家的陰雲,逃離這整個複雜難辦的困境。但現在她卻不願再隱瞞真相,她早該正視眼前發生的一切。無論這樣做會如何地傷害對方,她也不願再忍受下去了!她強迫自己麵對現實,而且修正過去的看法。就如席傑所提醒過的那樣。她望著對麵梳妝鏡裏自己的映象,恍然大悟——原來她的某一部分從未停止過去愛席傑,而隻是其餘的部分才勉強認可眼前這個男人!她全身驀地一陣顫動,知道這件事應該結束了。否則,她永遠也無法擺脫這種分裂的痛苦,擺脫這種肉體上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我們得談一談,文強!”她平心靜氣地說。
“談什麽?”高文強的語調裏帶著濃重的猜疑。
“談我們,我們的婚姻,它早就死亡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以前居然熬過來了!更加奇怪的是,現在的一個片刻都不再那麽容易熬過。她竟是迫不及待地抖落真相。甚至等不及決賽晚會結束,等不及明天早上,她原定揭示一切的時辰。
“在這次大賽之前,你倒好像是心滿意足……”高文強冷冷地說。
“別說了!”她打斷他的話。她不想讓這談判又變為新一輪的爭吵,變為典型的夫妻分手的惡劣場麵。“還是聽我說。我必須提出離婚,或許那樣對我們大家都好!文強,你得承認我們本來就不是雙方所需要的人!我原以為時間會改變一切,但時光也對此無能為力。無論如何努力,我們都走不到一塊兒……”
“可你跟席傑倒能走到一塊兒?”高文強咬牙切齒地望著她,“你一直在鬼鬼祟祟,背著我跟他幽會,對不對?這次離婚,也是他在暗地裏策劃,而且最終坐收漁利,對不對?”
他對席傑的仇視,與席傑對他的寬容恰成對比。這個念頭一再在林珊心中叩擊,但她隻平靜而簡單地回答我愛他。”
高文強一時間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神態極其痛苦而難堪。隨後,他就猛地轉過身來,死死地摳住沙發扶手,雙肩一聳一聳地顫動著。見他這副模樣,林珊心裏一陣陣酸楚,直想哭,直想收回剛才的話。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她心一橫,把眼淚和言詞全都逼了回去。
“該死的,珊子!”高文強回過頭來,臉色變得刷白,低沉的嗓音因他的盡力控製而壓下了一半。“我也愛你!難道這就不算什麽?”
“這當然也很重要,所以我才如此為難。”林珊迫使自己看著他,發覺自己幾乎難以把話說完。“我不想傷害你,文強。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希望有別的方式……”
“天哪!”高文強閉上眼睛,但眼睫毛卻在激動地顫抖,表明他的內心衝突仍未平息。“這麽些年來,你一直都有這個念頭?”
“對不起。”林珊的喉頭一緊,聲音幾近哽咽,“我說的超過你想要知道的……”
“算了!”這次是高文強虛弱地打斷她,又一次無力地抱住自己的頭。“我不想再聽這些,我的頭很疼……我們以後再談吧!你能不能先去參加那個該死的大賽,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這話半是要求,半是命令。林珊走進臥室草草換了一套衣服,隨便化了化妝,拎著坤包臨出門時,又回頭看看那個深陷在沙發裏的男人。“你能肯定,我走後,你一個人會好點嗎?”
高文強沒再說話,隻是心灰意冷地揮了揮手。當林珊擰開門把手的一刹那,他突然又抬起頭來,眼睛裏聚集了百般感受:希望、痛悔、祈求……
仿佛有所覺察,林珊扭轉身來,微蹙著眉頭:“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我不大放心……”
“那怎麽辦?犧牲這個出風頭的機會,放棄你心中的夢想嗎?我既不需要也不領情!”高文強冷笑一聲,在那個虛假的瞬間裏,似乎又回複到原來的自我。
這個冷笑反倒讓林珊放下心來。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柔聲說那麽,我走了。你要是餓了,鍋裏還熱有八寶粥。但是別忘了關煤氣……”
高文強對著悄然合上的房門苦澀地笑笑。這一刻,他覺得胃裏填得滿滿的,盡皆是他此生也贖不完的情,還不完的意。
離開場的時間還早,但門外已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有持票等候朋友的,也有公開進行門票交易的,還有出於好奇心而駐足觀望、打探盛況的過往行人。此情此景,給流光溢彩的古老劇場也增添了一層喜慶。
林珊在門外等候多時,卻不見席傑的身影。豎在門前空地上的大型霓虹燈廣告五彩斑斕,她百感交集地仰起頭,望著燈火輝煌的劇場,和周圍語笑喧嗔的觀眾。與那種沸騰濃烈的氣氛相比,她此刻的心境冷得出奇,甚至有幾分落寞和孤單。她也試著想以旁觀者的身份來觀察這個夜晚,但卻做不到。她已為這次大賽付出了許多許多,包括即將披上姑娘們肩頭的美麗輕紗,也包括自己的感情與心血……
在焦急地等候那個遲到的男人時,林珊不由得想,席傑或許更不應該參與和讚助這次活動,他現在幾乎是一無所有了!但他雖然失去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領地,卻畢竟找回了自己的女兒,並且擁有了所愛的女人。林珊不知道席傑是否也有這樣的感受,但她知道今天這個夜晚過去後,她會親口告訴他這一點。這個男人的出現,曾經挫傷了她的高傲與自尊,並使她壓抑已久的欲望抬頭與複蘇。其後高文強的失足與伊果的介人,又給這種感情以強烈的刺激。但她終究結納了他,而他則迅速取代了在她心中曾經有過位置的任何男人,成為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一部分……林珊忘卻了剛才與高文強之間不愉快的一幕,心中洋溢著無限溫暖與無限幸福的感覺。他們都已人到中年,卻仿佛回到了初戀的青年時代。這是上天對他們的補償嗎?
“你在這裏想什麽?”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燈影。
林珊卻覺得眼前一亮,她的驚喜也脫口而出:“你怎麽才來?我已經等了好一陣!”
“坦白地說,我差點不來了!”席傑風趣地指了指周圍的場麵,“我是個失敗者,不想光顧過去的輝煌!”
林珊的喉頭一緊,心裏湧起柔情蜜意。她不假思索地指出。“不!你不是失敗者!你也為這次大賽盡了自己的心力。”
席傑微笑著擁住她好了,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怎麽戰勝自己,這正是他的品格,也是他吸引她和她愛他的地方。林珊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親吻他的衝動,在她體內奔流的感情也變為驕傲與豪放。如果她沒有勇氣接納這份愛,如果這個男人再一次飄然而去,她會不會懊悔終生?而現在,他們將擁有後半生的美好時光。兩個人輕輕攜著手,走進人流密集的劇場門口。盡管沉浸在感情的激**中,林珊仍沒忘記掏錢買一份節目單。看見那上麵赫然印著“夢麗時裝廠”的大名,她才欣慰地笑了笑。
席傑好像一直在觀察她,此刻便也笑道:“看來你是如願以償啦!”
“還不確定。”林珊燦然一笑,“還得等到主持人報出印染廠的大名,我才能慶賀。”
“是呀!你對那個廠長許過願,我知道,你是個重信譽的人!”節目單上也印著“佳城飯店”的名楣,但席傑對此卻漠不關心。今晚他也很風光,很滿足,是因為他攜著如此動人的女子周遊全場,引來了無數欽羨的目光。林珊把黑亮的雲髻高高綰在腦後,身上穿一件紫羅蘭絲綢長裙,腰間鬆鬆地係了一條同色的粗絲絛,絲絛兩頭各墜一枚鍍銀的楠木珠。雅致的色彩,樸素的造型,簡潔的線條。走起路來卻是聲色俱全,有一種嫋嫋婷婷環佩丁當的神韻。
“喂,我要提醒你。”席傑興致勃勃地挽起林珊的胳膊,神態自若地看著她我們那天定的盟誓,好像不止一條吧?”
“我沒有忘記。”林珊心情**漾地抬起頭,望著那一雙閃亮的眼睛,“我們有一生的時間去安排它,和完成它。”
她正想把剛才家裏的那場交鋒告訴席傑,卻接觸到了劉成的目光。他仍是在一撥隨從的簇擁下,氣勢磅礴地走過人群,走過他們的身邊。他也是旁若無人,傲氣十足的,甚至帶有一絲表演的痕跡。但林珊銜住那道淩厲的眼神,便陡然心頭一凜。似乎在這個男人的下流本色後麵,還隱藏著什麽讓她捉摸不定的東西?“我們去後台看看,好嗎?”林珊本能地往席傑身邊靠了靠,仿佛想躲避那道駭人的眼光。
“你一個人去吧!”席傑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臂,紳士味十足地朝她笑笑,“你忘了?我已經不是評委啦!今晚我的位置在觀眾席上。當然,我會為你和伊果鼓掌加油的!”
林珊走後,席傑繼續心潮起伏地在門口踱步,突然看見了一個他此刻最不想見到,同時又非見不可的人。他明白自己之所以在這裏流連不已,就是為了等候這個人——從前的老同學,林珊的丈夫,如今或多或少把握著他倆命運的人。至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如此。高文強仿佛整個瘦了一圈。他把身體半隱在劇場門外的燈火闌珊處,看左像個不真切的,到處遊**的孤魂鬼影。
席傑猶豫不決地收住了腳步,沉吟片刻才又朝他走去。“嗨!文強,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
“是呀!我放心不下,也想來看看。”高文強感歎著。事已至此,歸根結底卻是個看法問題,沒人知道當時怎麽做才最正確。
周圍的人流在向前緩緩移動,席傑駐足環視,突然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力量。似乎歲月的流水也在推擁著他,使兩個情敵無形中在今晚遭遇。這本是他一直想要避免的。並沒有誰預先約定,但他們終歸匯合到一處了!這段時間真長啊!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陰震懾住了他們,兩個男人都為了這個不期而至的會麵,為了那長久存在著的人生奧秘而深感駭異。
“你……你感覺怎麽樣?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席傑的語氣不免遲疑,似乎他也拿不準對方,拿不準他們三個人現在微妙的關係。
“我?差不多快死啦!可現在還活著!”高文強的音調像冰一樣寒冷,他的目光更是如此。顯然,他也不想看見這個男人。“我很累,席傑。我剛剛渡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但那不是關鍵問題……哦,你不明白!”
他的語無倫次引起了席傑的警惕,他再次注意到,老同學的神態是那麽疲憊不堪,而且他的眼睛裏還有某種極度悲哀的東西,他似乎從中看到了痛苦、懷疑、恐懼、還有死亡……是的!這個男人仿佛在慢慢死去!席傑不寒而栗,為他感到難過,也為林珊,為自己……
“你是不是病了?”他努力微笑地望著他,“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去休息?”
“不需要。”他的回答仍有一絲冰冷的跡象,“林珊呢?她怎麽樣?”
席傑聽懂了他的雙關語,也明白他此行的用心。他應該把事實真相端出來。是時候了,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時刻,埤有必要再去折磨大家。“如果你肯跟她離婚,我就準備與她結合。”
他的話使高文強喘不過氣來,隨後,他慢慢地點點頭,“是呀!我會那麽做。我要擔負起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席傑,我無法把那個重負加給她,如果我再出事怎麽辦?那有多可怕?你不知道,愛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
“可怕?難道這就是愛的一切含義?”席傑凝神屏息地看著這個男人。麵前這雙眼睛好像在為愛而哭泣,為所有美好的時光哭泣。
高文強也凝視著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相信這個男人?可能是一種因為相識而產生的安全感。林珊跟這樣的男人結合,一定會生活得美好、和諧、心滿意足。這不就是婚姻的正當願望嗎?
總有一天,林珊也會為他所做的一切感激不盡。“是的,我隻能這樣認為。如果有可怕的事情發生,我希望你能在她身邊!我相信,你定會負起這番責任來!”
淚水從他幹枯的眼眶裏滾落下來,而他卻全然不知道。席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敢肯定,不會出什麽事嗎?”
“不會!”他平靜地抹下老同學的手,“我隻是要背起屬於我一個人的重負。我一直全身心地愛著林珊,但我不情願以自己的事業和生活來折磨她……永遠也不情願!”
這才是大丈夫的行為,席傑幾乎為此驕傲。他對老同學也是敬意倍生。他們悲劇似的命運始終奇異地聯係在一塊兒,此起彼落……此刻,這個男人身上殘存的生命氣息,也令席傑憶起了自己可圈可點的往事,想到了二十年前,當他知道林珊已離開自己時那種欲死不能的悲痛感覺……
這個夜晚奇妙地平衡了兩個男人的痛苦,而且彌補了上天給他們的生活所造成的損失。他們為能共享這個人生的秘密而倍感驚詫。
後台簡直是一片混亂。門道上,走廊裏和化妝間,到處都有陌生的人影在竄來竄去。林珊從水泄不通的人流中穿過時,看見今晚的節目主持人坐在廊道的一張破沙發上,嘴裏念念有詞。
“在背台詞呢?”她好笑地停住腳步。
年輕英俊的主持人一躍而起,“林老師,您好!”
“這後台真是亂極了!”林珊轉頭回顧,“好像沒人看守,也沒人管。”
“噢,徐總編本來派了人把守後台,但是參賽的姑娘們都帶來不少人,有化妝師,服裝師,發型師,還有攝影師……”主持人幽默地聳了聳肩,“外加專門來鼓勁或者看熱鬧的!”
林珊搖了搖頭,似乎難以置信。為了達到演出效果,對得起掏錢買票的觀眾,決賽規定可以配備這些服務人員。沒想到的是,選手們的競爭心理如此激昂,虛榮心和表演欲也如此強烈。但這能怪她們嗎?誰不想借助這次規模盛大的集會,提高自己的名譽和聲望?
林珊一邊批判著自己,一邊把那張寫好的紙遞給主持人廣姑娘們穿著我設計的服裝出場時,請你按這上麵的台詞來作介紹。”
主持人伸手接過來,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沒問題,這事交給我了!”
據說這奶油小生借彩排之機,已跟最有希望的新星陶素掛上鉤。年輕又單純的空姐,當然玩不轉時下最吃香的主持人。現在他並沒問這台詞是誰寫的,但眼神卻是含意深長。林珊靜靜地等待著,果然,奶油小生轉而問他最關心的問題。聽說,評委會已經內定出前三名?”
林珊歎了口氣,她早知道這類風聲會迅速傳出去。眼看就要圖窮匕見了,但她仍得為評委會掩飾一番。“沒這回事,你別聽那些……”
這話恰恰流露出她所要掩飾的真情。主持人心滿意足地笑笑,又走到另一角去喃喃自語。
林珊想了想,還是走進化妝室。她無意去擾亂姑娘們此刻的心情,但她不可能不關心自己的一對掌珠。置身於繽紛華麗的衣衫、頭飾和化妝品之間,才發現那種興奮緊張的情緒,已經攪動了整個房間。不少脖子上掛相機的記者和喜歡探奇的觀眾,也跟在她身後湧進來。
“把這道房門關上!不準任何人進來!”林珊皺緊眉頭,對身後的一位商報記者發號施令。
“不行,我們的人手太少。”那人聳聳肩徐總編把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拉到前台去了!”
林珊無法再深究下去,因為選手們已紛紛從自己的座位裏探出身來,跟她打招呼。大賽來臨前光顧的評委,應該是最受歡迎的人。隻有兩個姑娘對此漫不關心。
伊果已經化好了妝,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角落,像一潭淨水汪在平靜的池溏裏。看到母親走進來,眉頭便迷惘地皺起,以致光滑的麵龐也起了一絲絲折痕。其實她的心理狀態一直就混雜了焦慮、不安、激動和擔憂。她承認,這緊張的心理有一部分就是生身父母引起的。今晚他們都將坐在台下亮分,而她不可能對此漠然置之。這段時間的經曆一下子就改變了她所有的人生觀,她突然有了一種宿命的需要。固然她並不看重名次,可她卻看重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呀!她也有些怯陣,但她不想敗給高麗,甚至容不得這種念頭產生。在這種情感的氛圍裏,她隻想躲開一切人,獨自凝望自身。
高麗的每一根神經也是繃得緊緊的,時時刻刻都想到身邊有個冤家對頭,雖然劉成答應的事很快就會付緒實現,但每逬這個同一血脈的女孩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就會感到煩躁氣惱……為什麽她要讓有關伊果的念頭,來破壞這個美妙的時刻呢?她為什麽不好好享受賽前的興奮與刺激,反而被自己的親姐妹弄得火冒三丈呢?怪就怪在,是她的媽咪在台下評分呀!
林珊似乎覺察到了這兩姐妹的心緒,她抿緊嘴唇,克製住自己衝動的感受,分別朝她們投去複雜的眼神。她們是親姐妹呀!是什麽東西使她們成為仇敵?為什麽她們總是在互相對抗?這不可能是為了競爭母親的愛吧?她一直就真心地愛著她們倆呀!
什麽時候才能大膽地指望,她這兩個女兒的心會得以平衡,而且能互相吸收彼此的長處呢?
待她心緒不寧地找到評委休息室,賽前的準備會已經開始了。
“你怎麽才來?”坐在門口的楊佳英小聲說。
“我先去了後台。”林珊也輕聲問,“那裏一片混亂,好像發生了什麽事?”
“姑娘們都很興奮,對吧?”楊佳英含笑點點頭,“讓我來告訴你,剛才有個獨資企業的老板找到我們,願意出十萬元巨獎,獎勵奪冠的小姐!”
“天哪!”林珊壓低聲音嚷道,“那麽他的條件呢?我想一定不低吧?”
楊佳英又得意地搖搖頭,“很簡單,隻不過是讓獲獎的小姐手抱一塊獎牌,標明他的企業名稱及得獎數額。”
林珊疑惑地望向房間正中,徐克和評委正圍定一個紅光滿麵、大腹便便的港客侃侃而談。她的目光又一次和劉成相撞,那對眼睛裏的寒意使她悚然而驚。這個無恥之徒,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所有的評委均在前排就位,一片靜謐的黑暗籠罩全場。舀燦然的燈光再次照亮時,節目主持人閃身出現,開始順序介紹評委。
林珊瞥見席傑坐在後麵幾排的中央。他們的目光沒能再接觸,因為她突如其來地一陣慌亂,發現劉成竟坐在自己身邊,正用一雙銳利的眸子打量著她。舞台上的燈光不斷變幻著,使他的臉部看去很曖昧,令人不解其意。直到晚會開幕,林珊一直處於身邊那個男人的壓抑之下,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市委領導和主辦單位講話完畢,她還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參賽小姐已經踏著輕快的步伐登場。
由於彩排情況不妙,大多數評委都對此提心吊膽。可能是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引起了姑娘們的心理反饋,所以當晚的表演比起彩排時,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一開始的集體穿場就表現良好。選手們嬌豔的茴容,美麗的衣衫,嫵媚的笑顏和優雅的動作,緊緊吸引著觀眾的目光。等不及她們用悅耳的嗓音作出介紹,人們就以自己特殊的方式,牢牢記住了各自喜歡的名字與參賽號碼。至於缺少了一位佳麗的事實,誰也沒去注意。
徐克和楊佳英交換了一道愉悅的目光,這時才真正釋懷,放下了滿腔瑣事與擔了一整晚的心。剛才那個港商找到主辦單位,申明願意出一筆巨額獎賞,來表彰和鼓勵脫穎而出的內地姑娘,可把他倆樂壞了!這樣,原本用作獎金的花費,就能挪作其他開銷,打點應該打點的部門。當然最要緊的,就是眼前的直播晚會不出任何亂子,讓他們在興高采烈的樂曲聲中,完成自己的曆史使命。
接下來一段歡蹦亂跳的兒童舞蹈,把觀眾的情緒撩撥得格外熱烈。在選手換著統一服裝出場前,主持人辦了件義不容辭的事。他明知林珊遞來的條子可能沒通過組委會,卻還是上場報播,而且反複念了三次。林珊深知讚助單位內部情況複雜,壓根兒沒打算把這方案提到組委會上去討論。演出服裝不像讚助款,隻用於一次晚會就束之高閣,大賽過後,夢麗服裝廠仍對其有絕對的支配權。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勾心鬥角地折騰呢?先讓印染廠在全省的直播現場揚個名,再將服裝完璧歸趙,豈不兩全其美?此時林珊如願以償,不覺長長地舒了口氣,接著就捕捉到劉成銳利的目光。他的眼神似乎在說:我知道這是你幹的事,我也佩服你幹出這種事!
那邊,徐克疑惑地問楊佳英:“這是你給林珊擬的詞?”
“怎麽會?”楊佳英也同樣驚淹,“我還以為是你呢!”
“好哇!全都亂套了!”徐克氣急敗敗壞地朝林珊坐的方向瞥了一眼,“宣傳了自己還不夠,還要替別人作宣傳?這也太過分了!”
他這麽說,顯然也株連到百貨公司豎在劇場門外的大型廣告牌,楊佳英便不再答腔。林珊也是裝聾作啞,隻是擔心觀眾席上有人聽去這番話。評委內部的明爭暗鬥,沒理由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去爆光。與此同時,她也發現了一件令人駭異的事。台上已經開始抽答題了,主持人正從捧盤子的禮儀小姐手裏,接過來和拆開一道封題。正巧輪到陶素解答。這顆評委心中的小星星,今晚真正發出了炫目的光輝,耀人的光彩,就連觀眾的重心,也開始朝她傾斜。
“請問你經常使用什麽牌子的化妝品?”主持人用那道抑揚頓挫的嗓音,親切地問詢新結識的女友,肯定有人看見了他眼睛裏發出的溫柔信息。“你常到什麽地方去購買這些化妝品?”
沒聽說過有這道題呀?林珊的心奇怪地緊縮了。大賽中的抽答題和必答題,基本上都是她和小孫兩人起草的,再交給徐克過目,並且早早地發給了參賽的選手,以免她們在場上出洋相。林珊雖對這種做法不滿,但卻沒想到,還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而且,顯然是利用了即將戴上桂冠的這位佳麗,以便給觀眾造成強烈的印象。
一向表演純樸自然的陶素,竟也結巴起來,或許是因為還沒背熟這道題?“我經常使用……嗯,使用魅麗牌化妝品。它也是這次大賽的指定化妝品。它……”陶素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似乎腦子裏正在回旋著一些陌生的詞匯。“嗯,使用它,能使我的皮膚潔白潤滑,閃耀光澤……”
這種近乎廣告的直白,太過虛飾的表演,都和陶素平日的風采格格不入。見她還在眨巴著眼睛想那些詞兒,觀眾席上發出了不滿的嗤。但這位首席明星太緊張了,全然沒有顧及到喜歡她的人們,正在為她的拙劣表演而揪著心,仍是有負眾望地背下去。“嗯,我常到市百貨商場去買這種魅……魅麗牌化妝品。觀眾朋友,希望你們也能喜歡它!”
觀眾開始喝倒彩了。對於辜負了他們的偶像新星,他們是毫不留情的。有個年輕人站起來大聲吼道廣去你媽的百貨商場!去你媽的魅麗牌!打什麽廣告啊?”
林珊看見楊佳英的臉色和台上的陶素一樣蒼白,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推斷。她不禁為這個年輕姑娘歎息。也許這幾句拙劣的台詞,將就此毀掉她的輝煌前程。輪到別的選手答題,觀眾席上仍不斷發出喧嘩聲。自夢幻似的出場表演之後,眾多佳麗們一心想維持的美妙局麵,至此受到了破壞與損害,場內的氣氛也變得緊張起來。
但席傑卻和某些觀眾一道,發現了另一個很神的現象,那就是台上的姑娘們身著的衣衫,其色彩一直隨著燈光的變幻而變幻。席傑雖已了解這批服裝的品質,仍感到萬分納罕。因為那隨著燈光變化的布料,色彩特別純正,不像是一般演出服的燈光效果。他在心裏又一次驚!宅林珊的天賦。她是真正的大家,她的服飾設計對人類有著俯瞰式的了解。那服飾表達著跨越時代和曆史的努力,彌漫著她華麗而又超前的構想。
席傑最關心的汽然還是自己的女兒。她那沉著自信的神態,優美和諧的一招一式,都略帶著一點傷感色彩,而又充滿了浪漫氣息。當她挺著白皙的脖子,舉手投足或者伸展著胸臂時,就像一棵春天的楊柳,剛剛綻放出飄飛的白絮……席傑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但他對那個舞動著的身體又有著強烈的親近感。這是一群現代年輕人在城市中的舞蹈。她們的表演參差不齊,顯露出某種無序和混亂,音樂的節奏很零散,甚至燈光也是躁動不安……席傑看了看身旁左右,上座率幾達百分之,所有的人都對這嘩眾取寵的表演極感興趣。以至於席傑有點兒懷疑,自己是否與這批水準的觀眾每天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當然,舞台藝術的確是銀幕和熒屏所無法取代的。它自有其神話般的魔力,是百變生相,也是萬丈紅塵。
這時,舞台上的燈光有了明顯的轉換,原來雜陳而刺目的亮調子,一變而為清新平和的淡綠色。伊果身披一襲以白色為主基調,同樣閃亮著斑駁圖案的絲綢,站在這片宛如綠色草坪的光圈裏,顯得是那麽美倫美奐,又有點激動不安。原來是輪到她抽簽答問了!
這是她的華彩段落,應該來上一段精湛的表演。對此她已做過長時間的準備,並且有著必勝的信念。但她此刻在追光的映射和觀眾無聲的期待中,卻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懷疑置身於這片明亮的光圈內,麵對著台下黑壓壓的陌生人的身體,是不是清晰而具體的自我?她暗暗祈求上蒼,保佑她抽到最合適的問題,以便能當著無數的觀眾和電視機前的人們,一訴情衷。
她抽的這道題很簡單:“誰是你心中最愛慕的人?”
主持人把題念出來後,伊果的眼睛裏綻放出**的光輝。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魔力在美化著她,文靜的姑娘現在全身都煥發出神聖的光彩。這道題在瞬間裏就給了她一個震懾。她正用記憶中的眉目神情,去補充和豐富舞台上的自己,並且用一種充滿了理想的夢幻般的聲音,力求為這個陌生的藝術和身處的環境,做出最佳詮釋。
“我心中最愛的人,就是我的父親!可惜我長到二十一歲,還從未見過他。因為我從一生下來,就被留在了阿芒山,留在我父母曾經勞動過和耕作過的地方。但是在我心中,早就對自己的父親有了一個最美好的認!隻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堅強的男人!他一定有著博大的胸懷,豐富的知識,和無窮的力量!我渴望通過這次大賽,能夠從千千萬萬素不相識的人群中尋找到他,尋找到我從未謀麵的生身父母!感謝上蒼,現在我終於如願以償。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要借此機會向你們說一句:我好愛你們!”
這可能是今晚的比賽中,最激動人心和最扣人心弦的問答。可惜觀眾受了陶素那番作弄,覺得這類話也是預先編造出來,專門欺哄市民的。隻有極少數評委知道真相。但徐克是心有餘悸,深怕被新聞界嗅出氣味來,楊佳英對此不以為然,劉成心懷鬼胎,惟獨林珊感動得熱淚盈眶。
席傑緊緊盯著追光裏的女兒,卻看不仔細,看不真切。但他已讀懂了她心靈的故事,以及她所未表達出來的內涵。這是令人含淚的悲慟,宿命而又合乎常情的傳!兌,是一場跨度頗大的親情與愛心。他終於和女兒一道,穿越了時空而達成某種精神上的契合。
就在此時,他腰間的BP機響了。席傑取出來借著燈光一看,中文傳呼機上赫然出現一排嚇人的字眼:“飯店失火,速回!”
夜晚的暗色籠罩著車廂。席傑降下玻璃窗,讓清新的空氣吹進來,也把思緒從燈火輝煌的劇場硬拉回來,腦子裏飛快地旋轉著——什麽地方起火了?火勢大不大?是否通知了消防隊?有一陣工夫,他竭力什麽都不去想,但那種恐慌感仍牢牢地控製住他。他一直擔心飯店的陳舊設備會發生意外事故,現在一切似乎都已到來。
在通往飯店的十字街口,席傑注意到一片異常的暴雨雲層,把近處遠處的天空遮蔽得烏黑晦暗。他放慢車速,從敞開的車窗內探出頭,看見自己熟悉的大樓被一股邪惡的光輝照亮著……
那是紅色、黃色、藍色與白色交織的圖塊,被框在一幅巨大的黑色輪廓之中。
“我的天哪!”席傑本能地猛踩刹車,把車拐進了飯店門前的空地上。與此同時,他聞到了濃烈剌鼻的煙味。他急忙停住車,煙味已經越來越濃烈了。可以看到火焰舔繞著窗戶,從各條走廊和通道裏滾滾冒出。迎麵的大廳裏亂作一團,有不少人大喊大叫著跑出來……
席傑心焦如焚地跑向主樓,正好碰見氣喘籲籲衝出來的小孫。
“怎麽回事?”他一把抓住他是哪裏起火?通知消防隊沒有?”
“已經打了無數次火警電話,還不知道是哪裏起火。”小孫嚇得麵無人色,但頭腦還算清醒。“有可能是電線老化,因為短路引起的……”
席傑想起電信局長的警告,不禁低聲咒罵了一句,隨後衝進大堂。火光和煙霧使空氣變得混濁不堪。人們從各自的房間與樓梯口跑來,驚駭、惶恐、不知所措,煙霧也嗆得他們開始咳嗽。值班經理和服務員都圍向席傑,一幅沒了主張的樣子。
“都看著我幹什麽?還不快去救火?!”席傑喊,順手搶過一個泡沫滅火筒。
“那是用過的!”值班經理說,“救火瓶已經不管用了!”
“火苗最先是從三樓竄出來的。”小孫兀自口中呢喃,“也不知怎麽搞的,一下子就燒起來了,燒得好快!”
“現在不是追究火情的時候!”席傑啞著嗓子喊。濃煙也刺痛了他的眼睛,淚水幾乎湧了出來。“住店的客人呢?他們都跑出來沒有?”
“不知道!”值班經理驚慌失措,“電梯已經失靈了,我倒是看見不少人從樓梯跑下來……”
電梯!線路!席傑跺著腳責罵自己。無論引起火災的原因是什麽,最後的責任都將落到他頭上。他也的確是在責難逃!但現在沒功夫去細想事故責任,他首要的任務就是指揮若定,讓住店的客人全都安然撤離。他看了看表,即使夜晚交通順暢,救火車也得在幾分鍾後,才能趕到地處市郊的佳城飯店。於是他果斷地下達命令:“立刻組織所有的工作人員,到每一層樓去,看有沒有客人還滯留在房間裏?趕快幫他們撤離!”
“有這必要嗎?”值班經理鋳躇了一下,“消防隊很快就趕到,火也很快會被撲火……”
小孫搶著說如果有人還在上麵,他們會攀到窗戶口或爬到平台上,向下麵求援的!”
“還要我給你們上一堂消防課嗎?”席傑怒不吋遏地吼道,“現在的高層建築材料,都用了很多化學粉末。不等火勢完全起來,先就會熏死人、嗆死人的!”
“可我們的人都不知跑哪兒去了!”值班經理四處看了看。在火光的映照中,他覺得自己很渺小。
“我隻要求你們堅守崗位!”席傑說完,就第一個跑向樓梯。
正在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尖銳的警笛聲。
“好了!好了!”小孫叫道,“消防隊來了!”
哄哄亂跑的工作人員,這時也紛紛聚攏到他們周圍。火情就是信號,總經理以身作則,其他人也都義不容辭。因為電梯湊巧在這時出了故障,要想疏通人流,幫助客人撤離,僅靠消防隊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席傑乂命令小孫再外出打電話,爭取多叫幾部救火車來。告訴他們,這是七層樓的飯店哪!不僅僅是上千萬的損失,還有幾百條人命呢!水火無情。席傑此刻唯一的願望,就是在這場戰鬥中顯示出他的指揮才幹。他必須保持並鼓起在場的每個人的力量和勇氣,他必須冷靜而卓有成效地組織人員疏散出這棟大樓。
火頭左衝右突,向四麵八方蔓延。飯店裏四處彌漫著煙焦味。席傑率先躍上樓道,竄出的煙霧使他不停地咳嗽。接著,他第一次看到巨大的火舌,跳躍著翻滾著卷進了煙霧……
想要辨明模糊的火光中那種大破壞的細節是不可能的,四周的牆壁很快就被熏黑和烤焦了。燃燒著的建築材料隨時會在熱力下熔化,呼哺著掉落頭頂。閃光的火苗在空中飄浮、回旋,像跳舞的妖魔。而被火光映照著的人形,以及被投射在四壁七的黑影,則有如地獄中極端痛苦的幽靈。
席傑比任何人都感到絕望。這是他的飯店嗬!至少在這一刻還是!
到了近前,才知道這場火勢有多麽大。仿佛一下子就昏天黑地了!
趕來撲火與救援的人越來越多,但與火勢的增長相比還是太無助了。火聲像噩夢一樣可怕,火舌像魔鬼的舔灸,掀起的熱浪把他們一遍遍推到在地。肚界好像頃刻之間就變了個模樣。
一段雙人舞和幾首流行歌曲,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他們急不可耐地伸長脖子,等著看參賽小姐們穿泳裝上場。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好像這個節目不但與美麗的胴體有關,也跟一個被毀容的青春女性有關。
伴隨著一陣陣美妙的樂曲,紅絲絨帷幕徐徐拉開了。首先跳入眼簾的,是放射出湛藍色光輝的天幕,和一片沙灘椰樹的黑色剪影。在這片半明半暗的背景上,疊現出一群穿泳裝的少女身姿。她們或坐或站,擺出優雅動人的造型,配合著扣人心弦的音律,組成了一幅色彩絢麗的畫麵。燈光驟然大放光明,音樂也更加強烈,渲染著一派爛漫純情。姑娘們全都如花似玉,綻開在光燦燦的舞台中央。她們注定將在今晚大放異彩,並且用這場占盡風流的泳裝表演,淋漓盡致地宣瀉自己對美的認識,和對人性的熱愛。
整場晚會中,劉成可以說是絲毫沒入眼,腦海裏想的皆是另一回事。其實,他對整個大賽都已心不在焉了!他之所以還留在這裏,隻不過是想親眼看到自己攪局的結果,想看看這場對他已失去意義的活動,如何被自己的鐵掌捏得粉碎。倘若不是羅蘭精心設計的泳裝表演中,缺少了一個他最熟悉的倩影,劉成將會從頭到尾氣定神閑的。現在他盡管抿緊了嘴,還是流露出幾分失魂落魄之態。
怎麽回事?難道他們抓錯了人?難道是羅蘭又在裏麵搞鬼?
不對嗬!那另一個應該消失的女孩子,也沒能出場嘛!一下子少了三個姑娘,編舞的陣勢居然沒讓人看出破綻,不得不歸功於羅蘭的高超本事!劉成這麽想時,又惡毒地轉頭看著身邊那個女人,她的眼睛總應該出水了吧?
林珊的心口早就抽緊了,她已瞥見高麗悄悄從側幕上台,迅速並嫻熟地置身於未亮相的姑娘群中。這在觀眾眼花繚亂的場景裏,或許起到了混水摸魚的作用,但怎麽瞞得過評委的眼睛?連一向遲鈍的徐克,也對楊佳英俯下身去悄聲說著什麽。臨場經驗豐富的高麗,怎麽會緊張到脫場呢?林珊百思不得其解。看來,這孩子的分數將被大大拉下,那內定的前三名也就很成問題。
這是美妙而令人心碎的一瞬間,林珊突然伸出手來,似乎想檔住眼前的輕歌曼舞。因為她又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原來另一個女兒也沒出場!這是怎麽回事?在此之前,伊果一直都在盡心盡力地表演啊!雖然她的成績也不錯,卻未敢在強手如林的陣勢中掉以輕心。輪到如此重要的一個項目,居然杳無蹤影了!難道她又是鬼迷心竅,心血**,突然間覺得這場大賽沒意思,因而中途退步抽身?不!不!剛才抽簽答題的那一幕,她表演得很出色嘛!怎麽會驀然回首呢?
林珊急忙瞥了席傑一眼,他竟然也不知何時離開了。但身為評委的她卻不敢中途退場,去後台打聽個清楚明白,隻得在座位上幹著急。舞台上的高麗也是神情恍惚,方寸大亂。輪到她單獨亮相時,居然在步下台階時踉蹌了一下,好像是高跟鞋拐了她的腳,引來台下一片善意的笑聲。坐在第一排的林珊發現,女兒的眉目神情都有幾分蹊踐,眼睛裏似乎還汪著一眶淚水,亮閃閃的看不真切。
怪事發生在第二輪比賽結束之後,眾人都急急忙忙去換泳裝。高麗瞥見羅蘭把伊果拉到一旁,悄聲說了幾句話,又指了指後台通向內院的小門,伊果就順從地消失在那道門後。高麗芳心竊喜,知道是劉成在采取行動,今晚的花魁可就非她莫屬了!這才想到來換裝,搭在椅子上的天藍色泳裝竟然不翼而飛!那是她在一個私營精品屋裏搜尋來的,正宗的香港貨,穿上身便令人叫絕。頭天晚上才從家中翻出,誰知它竟奇跡般地失蹤了!就像剛才猝然消失的伊果一樣,悄無聲息,毫無征兆……高麗氣急敗壞,可又不敢大聲張揚,怕別人會把這兩項失蹤案聯係到一塊兒。
不等她有時間來沮喪和懊悔,催場的鈴聲已經響了。選手們都在鏡子裏心滿意足地打量自己,惟獨高麗的包裝還不知在何方?她簡直想哭。周圍全是她的對手,對她的處境無不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她隻得忍氣吞聲,等大家都上場之後,才從一位選手的備用泳裝中抽出一件,匆忙披掛。饒是這般,仍然延誤了出場。重又回到後台,她便忍不住飲恨啜泣……
誰也沒來勸她,誰也顧不上搭理她。因為一場戰局接著一場,不容人有喘息休養的時機,馬上又該輪到眾位佳麗著晚禮服登台了!至於少了一位選手的事實,誰也沒去提及。伊果的成績排名在前,多少人巴不得她漏場脫節呢!
高麗換上一件白色的晚禮服,匆忙攏了攏頭發,就獨自從那道小門下台,打算去看個究竟。這正是伊果剛才消遁的路線。賽事混亂到這個地步,好像評委們也沒誰發現,竟有個選手中途不見了!但高麗內心很清楚,因為上天已經用同樣的方式報應了她,懲罰了她。
夜色像黑幕一般籠罩過來。黑暗是羞恥與懊惱的遮蔽所。
高麗身著一件曳地的白紗長裙,看上去像個夜遊的仙子,美麗的精靈。
不!她一身束白,隻像個隔世的鬼魂!美麗與邪惡充溢著同一個心靈,但她不想懺悔。
然而她和另一個女孩早已是血脈相連,休戚相關。那個生命的消失仿佛也掠走了她的心,她幾乎相信通過這扇小門,能尋找到一條通向對方心靈的隧道。但那另一個生命卻不曾向她昭示,此時此刻那駭異的境遇。高麗走到一棵溫存無言的小樹旁,默默地撫弄著它柔嫩的枝芽。一股清新的樹皮氣息嗔進肺葉裏,與此同時,一陣傷感與刺痛也細細地紮進心裏……
是誰偷了她的泳裝?這個答案不言自明。一同參賽的姑娘們,還沒誰敢做出這等醜事。也不會是小偷溜進來順手牽羊。倒極有可能是羅蘭出於嫉妒,而悄悄藏了起來!其實這事也怪她己。每位選手都準備了好幾件備用的泳裝,以防萬一。而她卻在大賽前夕跟老爸生了場氣,找了個小酒吧一醉方休,醒來已是行色匆匆,胡亂把幾件時裝塞進包裏,便忘了準備替代品,以至於大意失荊州!
現在她是有案無處查,有冤無處伸!如果她去告訴評委會,必定牽連出伊果的來龍去脈,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催場的鈴聲又響了,她又得戴上一個美麗而高傲的麵具,上台去展示虛假的自我了!高麗突然覺得很滑稽,這些天的苦練與奮爭好像都是假的,是鬧著玩兒的,是毫無意義的彩排,最多是一場精湛的表演。而真正的需要卻隱藏在她心底深處,那才是她某種夢想的升華。但幸運卻在慎重地擇優錄取。隻要它不想光顧的,即便你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風生水起,攬盡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