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年
庭審過後,慣常是休庭合議的時間。更何況此案涉及重大,收集人證物證更是費時耗力。
錢慧君倒是有心再為自己辯駁幾句,可她被那二十個嘴巴子打得實在太疼了,估計就是能說,別人也聽不清楚是什麽,所以隻好暫時偃旗息鼓,回去好生思量,想一個脫身之計。
而趁著雨後無星,夜色朦朧,有人悄悄的來看錢靈犀了。
解下連帽披風,明燭之下,映得那人明光容豔,更勝往昔。錢靈犀直直的看了好一會子,才驚喜交加的認了出來,“胡姨娘!”
胡婉兒含淚走上前來,納頭便拜,“婢妾給大少奶奶請安,願大少奶奶福壽安康,如意吉祥。”
錢靈犀也不禁笑出了淚光,當年,這位胡姨娘還是九原前監軍高傑的妾室,後來給高傑攀附權貴,贈予了行將就木的程西涯程老大人。
因為胡姨娘也曾暗中幫了錢家些小忙,錢家便收容了胡姨娘的弟妹與寡母。眼下,胡姨娘的妹妹桐香正帶著老母跟著錢靈犀過日子,而弟弟長貴跟著錢敏君。姐弟二人都已成親不說,還各領了小小差事,過得比從前在家時可是天上地下了。
但錢靈犀卻不知道胡姨娘怎麽也來了九原,讓人把門關上,胡姨娘才含羞道,“我眼下已經是耿大人的妾室了,大人此次北上,是夫人命我跟來服侍的。”
錢靈犀聽著這驚喜更加非同小可,忙讓胡姨娘細細道來別後之事。
原來胡姨娘被送給程西涯時,隻是個侍婢的身份。等到了家,醋勁極大的程夫人立刻就發作起來。雖是一把年紀,卻成天跟程西涯吵吵鬧鬧,定是容不下她。
兼之家中兒女也極不讚成老夫少妾,明裏暗裏都在怪程西涯為老不尊。不知保養。程西涯給鬧得無法,雖是百般不舍,也隻好順從兒女們的心意把胡姨娘往外發賣。
胡姨娘說起那時的悲涼,真想再給錢靈犀好好磕幾個頭,“當日離去之時,幸好大少奶奶想得周到,特意換了些銀票給我。我一進府,略值錢的首飾都給夫人收去了,唯有那幾張銀票縫在衣裏,一直存了下來。等到夫人把我交到人牙子手上時。我便拿了銀票苦苦求那人牙子,讓她給我尋戶好人家。末了,才總算是等到耿夫人來買侍婢。人牙子便將我薦了去。”
可能真是緣份到了,原來耿南塘雖然才幹過人,但於子嗣緣上卻極其淡薄,因耿夫人素體嬌弱,雖養過數個兒女。可皆是病弱纏身,大都長不大。眼看著老耿已經年過四十,膝下卻仍隻有兩個女兒,實在是讓人心急如焚。而耿夫人數年未曾懷孕,自知可能已經無法生養,這才打著買侍婢的旗號想給他挑兩房妾室。
當日一見胡姨娘。耿夫人就覺得此女麵相和美,行事大方,不象是尋常的小戶人家。後來聽說她曾經做過兩任官員的侍妾也沒個善終。覺得甚是可憐,便將其買下。意欲就算做不了妾室,但能服侍好耿南塘也算不錯。
隻沒想到,胡姨娘這一轉運,頓時就擋不住了。
大概老耿這樣的事業型男人。多偏愛柔弱無依的小女子。耿夫人為了好生養,專門給耿南塘挑的那對珠圓玉潤的妾室他沒怎麽看得上。偏偏看上了楚楚可憐的胡姨娘。
而在姨娘隻是樣子柔弱,但出身農家的她,身體底子卻是壯實得很。侍他不過三個月便診出身孕,爾後更是異常爭氣的生了對雙生子。這可把老耿和夫人全都樂壞了,頓時把她抬作姨娘。
而胡姨娘也再接再厲,第二年又替耿南塘再添一子。如今三個兒子全都虎頭虎腦的壯實討喜,直把老耿樂得成天看著就合不攏嘴。
胡姨娘是被高傑和程夫人給整怕了,她出身低微,性子經這些年的磨礪,更加的溫馴老實,縱是得了三子也不驕不躁,反而主動交給夫人撫養,她隻盡力做好侍妾本分之事,不爭不搶,極守規矩。
這讓耿南塘和夫人待她就更加青眼有加,這回皇上欽點了老耿來九原審案子,耿夫人頭一個就命她隨行,自在家撫育三個幼子。
自從知道這案子跟錢家也扯上了關係,胡姨娘就留了心。當錢靈犀讓公爹去打聽洛笙年到底招供了些什麽時,鄧瑾使出和錢慧君同樣的招數,不好直接收買主子,便去收買他身邊的下人。輾轉把話問到胡姨娘這兒,她便悄悄透露了出來。
是以錢靈犀在老耿還未到九原時,便從鄧恒來的那晚得知了部分案情,所以她才敢如此大膽的在公堂上兵行險著,跟洛笙年配合完成了一出好戲。
錢靈犀真沒想著,繞了一大圈,居然是胡姨娘在暗中幫著自己,眼下瞧她敢半夜來看自己,定是在老耿心目中頗有些份量的。
錢靈犀眼珠一轉,生成一個大膽的主意,“胡姨娘,如今你也知道,我們都不方便探望洛家姐夫,能不能煩請你些糕點過去?唉,今日在堂上看他,委實瘦得可憐。縱是犯了天大的過錯,畢竟是一家人,總不忍心見他如此。”
胡姨娘正色道,“大少奶奶快別這樣說話,我能有今日,全因受了你的大恩,縱是萬死也不能報萬一,況且送些糕點,不過舉手之勞,有何不可?奶奶準備好了,隻管交給我就是。到時你就讓下人去找我身邊的紅姑,有什麽話也可以一並交待她。”
錢靈犀再三謝過,“眼下本該送你個見麵禮,奈何我身份未清,為免連累你及你家大人,便不言謝了。等到日後此身分辯明白了,再行重謝。”
胡姨娘忙稱不敢,“大少奶奶照顧我那瞎眼老娘,和一雙不懂事的弟妹我就十分感激了,哪裏還當得起大少奶奶的謝字,快別折煞婢妾了。”
二人又敘了下子閑話,胡姨娘不敢久坐,先行告辭。
錢靈犀卻立即拿出紙筆。畫了個糕餅的樣子,要端棋明日就去做來。想了想,她又畫了幾個樣子,個個皆有不同,也不跟端棋說明,隻讓她依樣照做,然後把其中某個給胡姨娘送去。
次日,端棋費了老鼻子的勁,才把錢靈犀這回要求的糕餅一一做好,拿給錢靈犀看過之後。她異常滿意,讓她拿著滿院子分送去了。
錢敏君那兒一份,溫心媛那兒一份。鄧恒一份,鄧憫一份。然後再給紅姑悄悄送一份,便顯得沒那麽招搖和紮眼了。
而那碟子糕餅送到了胡姨娘手上,她揭開籃蓋看了一眼,卻是轉手就送到了耿南塘的案頭。
“回稟老爺。鄧家大少奶奶讓我送這個給代王,您說,這忙幫不幫得?”
耿南塘從書案中抬起眼來,瞧著那花糕,沉吟了好一時。
那花糕做得極其好看,仿佛一朵盛開的圓形大花。勾勒出二十四朵花瓣。其中有黑有白,有紅有綠,以花心為圓點。間或開來,看著五彩繽紛,極是絢麗。
正思索間,胡姨娘似是猜出他的疑惑,已經取下衣襟裏別著的細長銀針輕輕紮了進去。上下左右,皆無夾帶。
耿南塘偏頭再思索一時。忽地恍然,展顏笑道,“你送去吧,不妨事。”
得了許可的胡姨娘也不問究竟,既然耿南塘發了話,她就去送點心了。等到回來時,耿南塘卻問她,“你不常說錢家那姑奶奶於你有大恩,怎麽反不幫著她遮掩,還要事事報於我前?”
胡姨娘笑得溫婉柔順,“妾身再糊塗,也不至於分不清裏外輕重。老爺和夫人現下便是妾身和三個孩兒的終身依靠,自然對妾身更加要緊。錢家於我有恩,若是要妾身自己去報,妾身縱死也無話可說。但若是牽連到老爺,妾身卻必得問過老爺才好。否則,那才真真是個糊塗蟲了,也枉費了老爺和夫人這幾年的教導之恩。”
耿南塘目露滿意之色,“你能如此想,也不枉我與夫人看待你一場。你那三個孩兒雖都養在夫人膝下,但日後若果真有了出息,我和夫人也不至於讓他們忘了你的生育之恩。”
胡姨娘恭順謝過,乖巧的道,“這九原天氣幹燥,不若妾身去給老爺燉些清潤的糖水來,可好?”
耿南塘含笑點頭,繼續忙於他的政務,心中卻是一片雪亮。
眼下收集來的人證物證不少,已經基本可以查明事實真相了。九原那個礦藏跟錢靈犀沒有關係,跟鄧恒鄧憫也不至於有太大關係,溫心媛雖然出了錢,但她已經自己主動來老實交待過了,真的是被錢慧君蒙蔽,以為是做泥壺的。況且,她投了那麽多錢,還一次沒有收回利息,這件事上她也算是半個受害者。
而錢慧君和莫祺瑞是一定知情的,至於洛笙年,屁股也不太幹淨。
但是洛笙年明麵上做得極好,並沒有留下什麽把柄。而後來引發事端的那個渠,經查實,批文上的筆跡雖然模仿得和洛笙年極象,但細微之處還是看得出差別。再聯想到當日洛家那個管事正好要來借章,不難推測出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隻可惜那個管事在事發後就跑了,眼下缺了個重要的人證,不過這也沒什麽,有了以上這些證據,想要結案並不難。
難的是,這案子到底要結成什麽樣。
耿南塘深知,如果隻是為了審理這一樁案子,皇上費不著專程把自己派過來。
把政務處理得清楚明白,那隻需要一個忠心而公正的官吏就夠了。但要成為皇上重用的大臣,就得把政務處理得不僅公正公平,還得暗暗符合皇上的心意。
這件事表麵看起來簡單,內裏卻牽涉到好幾家重臣。
一是鄧家,兩個嫡子都參與其中了。二是溫家,雖然沒有直接出麵,但畢竟是他家的女兒犯了錯。三是錢家,一個女兒還是其中的要犯。四是莫祺瑞身後的姑父,吏部侍郎穀大人。洛笙年倒是光杆一條,但他來九原辦這個監事院,可是皇上親自禦批的,眼下捅了這麽大的簍子,他自己固然丟臉,可皇上的顏麵也實在有些過不去。
況且此案的懲處,日後還將關係到整個九原的官風動向。要怎麽辦一案而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震懾這一班天高皇帝遠的同僚們,以後再不敢心存僥幸的老實當差,便是權貴之家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怕這才是皇上派他前來的真實用意。
提在手中的小小羊毫雖輕,但要落下,卻似有千鈞重量。
耿南塘是故意讓胡姨娘透出點消息,賣鄧家一點小小的人情的。
水至清則無魚,當官的道理跟這差不多。要是太過清廉,那隻能做孤臣,隻要信任自己的皇上一過世,立馬得倒台。耿南塘出身世家,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再說,在來九原的路上,耿南塘已經做了大量的前期調查,對這案子基本上心裏有了數。就因為知道鄧家牽涉得不太深,而洛笙年一個孤家寡人,說實在的既沒膽,也無心做那犯上作亂的事,所以他才肯泄露消息,二來也想藉此試試鄧家的反應,看看他們到底在這其中有何貓膩。
隻是耿南塘怎麽沒想到,錢靈犀居然會公然在會審之時,提出一個冶煉贖過的方案來。他又不是傻子,錢靈犀那點小小的伎倆瞞得住旁人,難道還瞞得過浸**官場數十年的他?
說實說,此事若成,於國將是一大好事,於私也能折去洛笙年本人的罪過。但若是不成,洛笙年的定罪就可輕可重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提著筆,在紙上寫下數人的名字,並勾連圈點,做出批注。
耿南塘心裏清楚,如果錢靈犀真的有什麽冶煉的方子,也絕不可能是鄧家給的。這麽大的功勞,便是鄧恒再向著媳婦,鄧瑾那隻老狐狸也絕舍不得平白拿去送給洛笙年。
對於鄧家來說,洛笙年的可利用價值太低,根本犯不著賣他這樣的人情。可錢靈犀一介女流,她又是怎麽弄出這方子來的?
正在躊躇之間,忽地就見韓瑛來找。立即將桌上的紙張收進下麵的抽鬥裏。耿南塘笑吟吟的命人上茶,招呼起韓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