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幹夕與舒泠前往會客茶室,容疏華則由家仆引路,在莊內遊覽參觀,而菀青,依然留守在房間中。
茶室裏茶香氤氳,舒泠遠遠站在門旁,幾個侍女身著應景的草綠色春綢,為相對而坐的沈幹夕和江正則沏茶。
“竹青茶果真是天下絕品。”沈幹夕抿了一口茶,閉目細細品味。這茶,是竹醉山莊種植的竹青茶,鮮嫩竹葉幾經挑選,再經過揉撚,晾曬,蒸煮而成,茶香清新怡人,飲之口齒生香,“今日所飲,比我在織鳳樓喝的更要清香醉人。”
“不過是茶,怎能醉人?賢侄說笑了。”江正則笑道。他已是半百之年,鬢發間早生銀絲,這一笑,眼角的皺紋愈發明顯起來。
“有道是‘茶’不醉人人自醉,嚐過您的竹青茶,我可是連酒都不想喝了。”沈幹夕輕輕放下茶盞,玩笑道,“江莊主,茶葉還未漲價吧?看在家父與您相交多年,您可要算我便宜一些。”
“賢侄放心,我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江正則並未明說茶葉價格,倒是笑得一臉和藹。
“既如此,不妨也賣我些竹醉酒吧?”頓了頓,沈幹夕試探地問道,“價錢您覺得合適就行,如何?”
“方才還說竹青茶是天下絕品,嚐過此茶,便不欲飲酒,賢侄這卦,也變得太快了。”江正則仍一臉微笑,避重就輕,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竹青茶固然是茶中絕品,但竹醉酒,卻是天下僅有。”沈幹夕感歎道,“江莊主,說實話,多年以來,我始終不解,您為何從來不將此酒賣給任何人?”
“既然知道我從來不賣竹醉酒,賢侄為何還要開口求?”江正則不答反問。
“不試一試就放棄,實在不是我的處事風格。說不定,您覺得我與您格外有緣,就將竹醉酒賣給了我呢。”沈幹夕挑眉一笑,“所以,您的答案是——?”
“哈哈,現在的年輕人,果真有意思。”江正則大笑幾聲,靜了靜,卻搖頭道,“但是,我不能答應你。”
“果然如此。”沈幹夕重重歎了口氣,臉上卻沒有什麽沮喪,仿佛早已預料到江正則的回答,“看來我一定要在您家裏喝個夠,才能離開了。”
江正則卻沒有回應他。
停頓片刻,他忽然道:“沈樓主,你若真的想要竹醉酒,我也不是不能考慮。”
沈幹夕一怔,江正則一直稱他“賢侄”,為何忽然換了稱呼?為何他忽然說可以考慮?再看江正則神色,親切和藹漸漸斂去,卻換上了幾分嚴肅。
“江莊主,您的意思是?”沈幹夕也不由得端正坐姿,正色開口。
“你若能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不僅將竹醉酒賣給你,而且不需要你付錢,如何?”
江正則此言,簡直像是引誘。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需要成本的買賣,相反,付出和回報往往是對等的。他不敢貿然答應,甚至臉上半分欣喜也無,而是先向江正則確認:“江莊主,不知您的要求,是什麽?”
“看來,賢侄的確是謹慎之人。”江正則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承認他剛才挖了個陷阱,“我就直說了,幾日後,便是我五十歲壽宴,姝兒也就要二十歲了。年歲不饒人,實不相瞞,我已身患重疾。大夫說得委婉,可我心裏清楚,我恐怕熬不到今年秋天了。”
江正則聲線平穩,神色坦然,沈幹夕聽了卻不禁身子一僵:“怎會如此?去年您與家父來往書信,不還說一切安康?——這件事,江姑娘是否知曉?”
“沒有,我尚未告知她此事。”江正則搖搖頭,“畢竟到了年紀,生病也不必意外,該是知天命的時候了。我隻是放心不下姝兒,她年紀不小了,卻一直沒有定親,給她說了不少親事,她不是說這裏不好,就是說那裏不好,總能找出一堆理由搪塞。可問她是否另有中意之人,她卻又說沒有。”
“她母親去得早,我從小便寵她。原先她年紀尚小,我想著讓她再陪我幾年也無妨,就隨她去了,可是,等我離開之後,隻剩姝兒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話已至此,沈幹夕不可能再聽不出江正則的用意了:“所以,您希望……”
“我的意思,你想必已經猜到。”江正則抬起目光,直直望進沈幹夕眼中,“我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為她挑一個好夫婿,這樣,我也能走得安穩。沈樓主,你可願娶姝兒?”
沈幹夕怔了怔,不由得移開視線,他忽然有些無法直視江正則眼中的懇求:“江莊主,這是否……有欠考慮?此事,問過江姑娘的意思嗎?”
“唉,我若問她,她一定又會找借口推脫。”江正則歎息一聲,“婚嫁之事,曆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母親已經不在,我為她做主就行了。我與你父親相交多年,你和姝兒也自小相識,姝兒是我的獨女,也……算門當戶對,不至委屈了你。”
“您誤會了,我並非此意。”聽江正則如此說,沈幹夕忙作了一揖,“竹醉山莊千金,自然家世人品都無可挑剔,隻是,我與江姑娘隻見過幾麵,彼此並不熟悉,未免……太草率了。”
開什麽玩笑,他連江其姝的相貌都不記得,更不要提她的性格喜好,他怎能如此輕率地娶她為妻?他怎能因為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輕率地對待關乎後半生的大事?
他正想著,江正則的聲音再度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話音緩慢而沉穩,卻仿佛一柄利劍,徑直貫穿了沈幹夕的心神:“以後朝夕相處,自然就慢慢熟悉了。方才,不是說到竹醉酒嗎?不僅竹醉酒,整個竹醉山莊,整個江家產業,都是姝兒的嫁妝。”
沈幹夕怔住了。
這個條件太誘人,他甚至能感覺到血液開始悄然沸騰,蠢蠢欲動。整個江家產業啊,如果能握在手裏,他就不再僅僅是最富有的衣布商人,而是最富有的商人了吧?如果有竹醉山莊的力量,再去對付叔叔,簡直輕而易舉——
不,不止如此,如果有竹醉山莊的力量,就算織鳳樓欲躋身於當今武林三大勢力之中,也指日可待了。
他不由得陷入沉默,江正則也不催促。他叫侍女換了新茶,獨自淺飲起來。
他亦是商人,所以,他明白這份嫁妝的分量。
突然一聲門響,室內凝滯的空氣頓時隨風流轉起來,垂直而上的纖細茶煙被猛然折斷,緊接著,一個柳綠色的身影闖進了屋子。
“爹!您不要再給我說親事了,不論是誰,我都不會嫁的!”
江正則一怔,隨即沉聲怒斥道:“姝兒!胡鬧什麽!”
“我不是胡鬧!我寧願離開山莊,去雲岫宮出家,都絕對不嫁!即便是爹爹您也不能逼迫我,誰都不能逼迫我!”
江其姝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目光掃過正望向她,微有驚愕的沈幹夕,又忿然看了江正則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茶室裏安靜下來,茶煙複又連成嫋嫋一線。沈幹夕輕歎一聲,勸說仍氣得胸口不住起伏的江正則:“江莊主切莫動氣傷身,既然江姑娘不願,還是不要勉強她了。”
“姝兒如此頑劣,讓你見笑了。”江正則慢慢平複了呼吸,臉上卻露出幾分疲憊之色,“對不住,我恐怕要休息片刻,竹青茶的生意,不妨等壽宴結束,再與賢侄細說。”
“不敢。”沈幹夕從桌上拿起折扇,起身告辭,該說的都說了,他也無需再留,“壽宴臨近,事情繁多,您千萬注意身體。若有我可以幫忙之處,請盡管吩咐,我自當盡力而為。”
“那就先多謝賢侄了。”江正則陪同沈幹夕向外走了幾步,“我就不送你了,賢侄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先好好休息幾天。”
“不勞江莊主遠送。”沈幹夕一拱手,隨家仆向院外走去,始終候在門邊的舒泠,也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走了。
午時陽光正暖,反射進眼中,似有些刺目。沈幹夕沉默著向前走去,在心裏長長歎息。幸好江其姝突然闖入,否則,他幾乎就要答應了江莊主。
他竟險些忘了。是叔叔的舉動影響了他,讓他變得急躁了嗎?如何能忘記呢?父親臨終前殷殷叮嚀他的話,他名字所含的意義——幹夕,朝幹夕惕,方為安身長命之法。
他不能成為最富有的人,織鳳樓,也不能成為江湖最顯赫的門派。
作者有話說:
注8:江正則,取自《楚辭·離騷》:“皇攬揆餘於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取其公正而有法則之意。
注9:江其姝,取自先秦佚名《靜女》,“靜女其姝”,姝(shū):美好。
注10:朝幹夕惕:指終日勤奮謹慎,不敢懈怠。這裏其實用了一點“惕”的本意:小心謹慎。
盡量有在根據角色的身份,和角色父母的期待來取名字了_(:зゝ∠)_
這時候沈幹夕對舒泠還沒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但他不渣,和江其姝也沒有感情線。
幾個主角都20歲+未婚,是因為作者本人實在難以接受13歲左右結婚的傳統設定,既然都架空了,我可以來製定世界的規則,就讓大家盡量“晚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