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一時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 夜色漆黑濃重,壓得人無法喘息。葛覃忽然抬起手,遞給舒泠一隻小瓶。

“這是, 什麽?”舒泠一怔。

“毒藥。”葛覃意簡言賅, “無嗅無味, 沾之即死。”他聲音平涼,不辨喜怒,“不能拔刀, 就用毒藥。”

舒泠怔怔接了, 抬眼看向那個漆黑的影子,葛覃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又漠然開口道:“我不會幫你,當初在蒼目山, 我們每個人, 都是這樣過來的, 隻有你是例外。或許義父將這件任務交給你,也正有此意, 這一關,你要自己過。”

舒泠依舊怔怔地看著葛覃,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葛覃卻不再解釋, 頓了頓,轉身向窗戶走去:“兩日後,我會再來。”

他說完,就打開窗子走了。

舒泠仍站在屋子裏, 緊緊握著那個隻有掌心大小的瓷瓶, 卻仿佛無法承受它千鈞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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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沈幹夕並未著急趕回織鳳樓,而是拉著舒泠,在街上逛了一日。傍晚回到客棧,他叫了七八道菜,邀請舒泠入座。

“昨晚隻顧為疏華送行,都沒能好好逛一逛,品嚐當地美食。這幾道菜是此地特色,我想著你或許不常來黎州,沒有吃過。”說起黎州美食,沈幹夕如數家珍,“這道幹鍋茶樹菇配了五花肉,香而不膩,保準令你回味無窮,還有這道鬆茸燉雞,雞肉軟而不爛,配以鬆茸鮮香,是難得一見的美味,你快嚐嚐。”

“嗯。”舒泠卻完全不想說話,心事重重地坐在沈幹夕對麵,食不知味地嚐了幾口。沈幹夕仍在向她介紹,然而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青寂刀下,早已人命無數,為何這一次,她卻無法拔刀?用毒藥殺人,真的更容易嗎?

至少,可以不必血流成溪,不必目睹他死去那一瞬,是嗎?

這,也是葛覃偏愛毒殺的原因嗎?

無論如何,兩日期限已過去一半,今晚,她必須有所行動。

定了定神,她抬起筷子,伸手去夾離她較遠的一道菜。沈幹夕在向她講述江湖逸聞,燭火熠熠,他的神情專注而溫柔——

卻未察覺,舒泠衣袖輕顫,星星點點的白色粉末落下,瞬間溶進那碗如意排骨湯中,未留下一絲痕跡。

收回手,沈幹夕並沒有立即喝湯,可她卻坐不住了。她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怎麽了?”沈幹夕抬起頭,愣了愣。

“我先回去了。”舒泠淡聲開口,說完就轉身離開,甚至不再看沈幹夕一眼。她亦不敢多言,生怕不會演戲,說得越多,越要露出破綻,引起沈幹夕懷疑。她的背影依舊沉默、平靜,然而飄搖的燭影中,她的眼眸,卻一點一點黯淡了下來。

沈幹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怔怔看著舒泠的背影遠去消失,甚至忘了要拉住她,或者追上去。很久以後他才突然回過神,轉回視線,長長歎了口氣。

“我是不是太著急了,反而惹她不悅?”

他今日未著急趕路,也是私心想再多留她一日。江湖茫茫,就這樣分別,下次再見,不知又是何時。

可是她,卻依然永遠平淡、漠然。

沈幹夕不由得露出幾分苦笑,低聲自語:“唉,雖說美食與真心不可辜負,沒想到真心求不得回應,我竟覺得這滿桌珍饈,毫無特別之處。隻有我自己,縱然能享遍天下美食,又……如何呢?”

“舒泠,舒泠。”沈幹夕喃喃念著,目光溫暖卻無奈,“如果不是她,或許就能輕鬆許多,可是……”

他隻說了半句,又靜靜望著一桌未動幾口的菜肴出了神。忽然,他覺得腳邊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蹭他的褲腳,連忙低頭去看,正對上一隻花斑貓清澈的眼。

“喵——”這隻貓也不怕人,見沈幹夕看它,便拖長尾音叫了一聲,然後坐在沈幹夕腳邊,扭著脖子,舔了舔身上的毛。

這隻貓身子很髒,想來是一隻流浪貓,街上太冷,它才到客棧裏取暖。不過,客棧也很冷清,天色漸深,客人陸續離去,隻剩下沉幹夕這一處,似乎還有些溫暖。

沈幹夕其實對貓狗興趣不多,然而今日他屏退了下人,容疏華走了,淩恒不在,舒泠也離開了,好像全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於是笑了笑,也不管那隻貓是否能聽懂:“你來陪我一起吃飯嗎?不過,飯菜都涼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花斑貓似解人意地叫了一聲,沈幹夕用勺子撈出一塊排骨,放進小碟裏,擺在它麵前:“今晚沒有魚蝦,這道菜最為清淡,你先嚐嚐合不合口味。”

那隻花斑貓俯下身子,用鼻子碰了碰那塊排骨,然後它卻突然身子一抖,踢翻小碟,就向門外跑去。

“哎!”沈幹夕一愣,下意識地試圖叫住它,“就算不愛吃,也不要走啊,我這還有好幾道菜呢,你也走了,可就隻剩我……”

話未說完,他就僵住了。

那隻花斑貓,突然倒在地上,身子抽搐兩下,再沒了動靜。

沈幹夕又僵坐了片刻,才緩緩起身,走到花斑貓身邊。他不敢用手碰它,於是用筷子戳了戳它,然而它四肢綿軟,雙目緊閉,已經沒有任何一絲生機。

他怔忡地望著花斑貓的屍體,許久才又起身,寒風從半開的門縫吹入,晃得本就搖搖欲墜的燈火愈加岌岌可危。他慢慢回頭,望著滿桌珍饈,飯菜香氣仍在鼻翼縈繞,仿佛無數催命的咒符。

是不是她,真的想,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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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心繼續吃飯,就叫來掌櫃,囑咐他扔掉所有食物,隨即往後院房間走去。掌櫃見沈幹夕臉色沉重,又看見地上花斑貓的屍體,即使沈幹夕隻字未提,他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不敢多說,默然將飯菜倒了幹淨。

開店十餘年,什麽事情沒見過?幸而這位公子福澤深厚,閻王爺不想收留,就讓那隻貓做了替罪羊。

沈幹夕一邊往後院走,稍稍冷靜下來,一邊心中又升起猶疑。他未見舒泠下毒,沒有證據,他不想就此認定是她所為。更況且,他從未聽說青寂刀舒泠,也會用毒藥殺人。

他武功遠不及她,如果真的是她,為什麽她不出刀,而是下毒?

正想著,沈幹夕已走到舒泠房前,他下意識地頓住了腳,猶豫稍許,抬手敲了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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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之後,舒泠始終心神不寧,本想默念幾遍心法,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誰知不僅完全無效,甚至,她感覺體內氣息逐漸混亂,如此下去,隻怕要走火入魔,不得不立即停下。

她睜開眼,平靜呼吸,心底卻越來越茫然。她從未思考過如此複雜的事,她也不想思考多餘的事,思考太多,隻會讓她的刀不夠迅疾,不夠鋒利。

——那麽,或許,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殺相識之人吧。舒泠最後得出結論,或許,隻要沈幹夕死去,她就不會再心煩意亂了。

她不再多想,準備躺下小憩片刻。也許不久,掌櫃就會匆匆跑來敲門,告訴她,有人在外麵倒下了。

然後,她隻要再等葛覃一天,他們就能一起回到蒼目山了。

然而,她剛剛合上雙眼,就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隨後是敲門聲。

“是誰?”她的話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不同於她此刻的心情。

這麽快……就結束了嗎?

這一瞬間,她忽然不知道,她期望聽見怎樣的回答了。

“是我,舒姑娘,你已經休息了嗎?”門外卻響起沈幹夕熟悉的聲音,一如往日溫和,似乎什麽都不曾發生。

舒泠怔了怔,他還活著?事情的發展似乎並不順利,可是她的心情卻莫名複雜起來,失落之中,又好似鬆了口氣。

“有什麽事?”她不能繼續沉默,於是開口問道。

“沒有要事,舒姑娘如果已經歇下,我就不打擾了。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舒姑娘今晚好好休息。”

“嗯。”舒泠淡淡應道,門外靜了靜,便響起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舒泠已毫無睡意。沈幹夕恰巧沒有吃那道排骨嗎?或是,他察覺到了什麽?接下來她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