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州, 鬆亭郡。
織鳳樓第二任樓主,沈東城,正坐在飛春閣雅間內飲酒, 同坐除孫長老之外, 還有飛春閣的兩個花娘。
“那沈樓主, 就這樣說定了,定金稍後給您取來,待錦衣完工, 我們會再付餘下銀兩。”一個身著深紅絹衣的花娘曼聲開口。
“好, 和朱娘談生意,一直都如此爽快!”沈東城一口應道,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飛春閣在朱娘治下, 這些年是越發繁榮了。”談妥生意, 沈東城心中放鬆不少。
“這可要多謝沈樓主一直以來的照顧。”朱娘掩唇輕笑, 問道,“沈樓主今日, 也不打算在此留宿麽?”
“謝過朱娘美意,但天色尚早,喝完這壺酒,就向朱娘告辭了。”沈東城搖搖頭, 玩笑道,“在下並無他意,隻是如果身上脂粉味太重,怕是拙妻要呷上一缸酸醋了。”
“您真是愛開玩笑。”朱娘笑著伸出手, 又為沈東城和孫長老各自斟了一杯酒, “既然如此, 您可千萬盡興而歸。不是朱娘自誇,飛春閣的忘君酒,雖然不比竹醉酒,但也是世間少有的美酒佳釀了。”
“那是自然,朱娘若不介意,在下其實打算帶兩壇回織鳳樓,讓樓中弟子也嚐一嚐這忘憂忘情之酒。”
“當然,有生意可做,哪有和銀子過不去的道理?”朱娘眉眼俱彎,巧笑嫣然,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快去給沈樓主拿幾壇忘君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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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結束,沈東城與朱娘道別,離開飛春閣。弟子牽馬跟在身後,沈東城隨意向前走去。
上次來俞州,還是六年之前,也並非這樣的深秋時節,仿佛到處都透著蕭瑟的冷意。一眨眼,幹夕也五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阿靜……沈東城默默念著亡妻的名字,忽然聽見旁邊一條小巷裏傳來了咒罵聲。
“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說話的是一個隻有五六歲大小的孩子,他衣衫褶皺肮髒,跌坐在冰涼的石磚上,卻一臉倔強,仰起頭,不服氣地反駁。
“不是你?那這東西為何在你房間裏?”一個小廝揮動右手,手裏似乎握著一個錢袋,“你倒是給老子解釋解釋?”
說完,他滿臉輕蔑地往那個小男孩身上吐了口口水
“那,那柴房,大家都能去!”小男孩極力爭辯,但他畢竟年幼,心裏又著急氣憤,更是難以解釋清楚,“跟我沒關係!我沒見過,不是我偷的!”
“你個小兔崽子,還想狡辯到什麽時候?”那小廝似乎漸漸失去耐心,不想再糾纏,直接抬起右腿,就去踢那個小男孩,“看來今天不打斷你一條腿,你是不肯承認了!”
小男孩早已嚇得臉色發白,卻無處可逃,隻好本能地抬起雙臂,護在身前。不過,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傳來,一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在巷子一端響起:“這位兄台,請腳下留情。”
沈東城的聲音並不大,也沒有咄咄逼人的狠戾,然而那小廝聽了,卻下意識地一陣心悸,趕忙收住了腳。
“這位大人,”那小廝不知沈東城身份,但看衣著氣度,也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便躬下腰堆笑道,“這小……孩子不懂事,手腳不幹淨,小的隻想略施懲罰,驚擾大人了。”
“嗯。”沈東城應了一聲,轉頭望向那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也正抬頭向他看來,雙眼不知是因為委屈還是恐懼,蓄滿了淚水,然而他卻緊緊咬著嘴唇,硬是沒流下一滴眼淚。
沈東城不禁好奇心起,上前兩步,蹲在小男孩麵前,溫聲開口:“你住在這裏嗎?你叫什麽名字?”
“我……”小男孩怔了一下,繼而卻垂下眼,“我住在飛春閣,我,我沒有名字,他們……他們都叫我小子。”
沈東城頓了頓,還未開口,那個小男孩突然探身,緊緊抓住了沈東城的衣袖。沈東城的手略微一動,但他什麽都沒做,目光安靜地聽小男孩急切地說:“我真的沒有偷東西,我,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真的沒有……”
“我知道了。”沈東城柔聲打斷他,看著他眸子裏的盈盈淚光,伸出手摸了摸他髒兮兮的頭頂,“我相信你。”
小男孩十分震驚,他怔怔地看著沈東城,甚至忘了該說句感謝的話。一旁的小廝也一臉驚訝:“這……”
“去和你們朱娘說聲,這個孩子,被織鳳樓帶走了。”沈東城卻直接拉著小男孩的手站了起來,“不過,看他衣衫容貌,你們應該不會在乎這個孩子吧。”
“是……是,沈樓主。”那小廝這才知道麵前之人的身份,他不敢多言,彎著腰,看著地上一大一小兩雙靴子,慢慢消失在了視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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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長老看見沈東城領著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回來,雖然有些驚訝,但並未多問。沈東城也沒有解釋,帶小男孩去洗了澡,換了新衣,最後帶他去了酒樓。飯桌上,沈東城問起他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小男孩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我從小隻有娘親,可是後來娘病了,每天咳嗽,我們也吃不飽,她帶著我,走了很遠才到飛春閣。後來,後來,她就去世了。”
“原來是這樣。”沈東城點點頭,又問,“那,你以後想做什麽呢?”
“我想……”小男孩轉轉眼珠,目光漸而流露出期待的光亮,“我想變得更厲害,這樣,就不會再有人看不起我,說我偷他們的東西了。”
“哦?”沈東城饒有興趣地眯起眼,“變得更強大,就隻是為了不被人瞧不起嗎?”
“嗯……”小男孩又想了想,語氣染上興奮,“我還可以幫助那些受欺負的人,就像伯伯您幫助我一樣!”
“哈哈,你年紀雖小,想法卻不簡單。”沈東城笑了幾聲,竟開口發出邀請,“想不想隨我去織鳳樓?男孩子在飛春閣,既不能做管事,更學不到武藝,織鳳樓雖然不比南青劍派,但保護自己,保護他人的力量,織鳳樓都能給你。對了,我有一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年紀,說不定,你們能成為朋友。”
“我,我真的能去嗎?”小男孩滿臉驚訝。
“當然。”沈東城溫厚地笑笑,“既然你想變得強大,正好,有個十分貼切的名字,你以後,就叫淩恒吧。”
“淩恒,淩恒……”小男孩喃喃念著這兩個字,心中漫起從未體會過的溫暖,“謝謝您,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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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東城帶淩恒回到織鳳樓時,沈幹夕正在後院小亭裏,和白長老一起下棋。不過,與其說是一起下棋,不如說,白長老正在教他棋術。
“幹夕。”沈東城遠遠喚道,帶著淩恒,向小亭大步走來。沈幹夕聽見父親的喊聲,急忙放下手中棋子,匆匆迎著沈東城跑去。白長老緊跟在沈幹夕身後,雙手護在他身側,似乎怕他跑得太急,會不小心跌倒。
“爹爹。”沈幹夕稚嫩地叫著沈東城,張開雙臂撲進他懷裏。沈東城蹲下身子,摸了摸他頭頂,將他拉到淩恒麵前,“幹夕,這是你的新朋友,他叫淩恒,你們以後就一起讀書習武了。他第一次來織鳳樓,你帶他去樓裏熟悉一下吧。”
“啊。”沈幹夕眼睛一亮,十分好奇地打量著淩恒。他比淩恒略矮一些,因此淩恒不得不微微低頭看向他。兩個小孩子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沈幹夕咧開嘴笑了,他向淩恒伸出手,“淩恒,你的名字,我猜一定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意思。織鳳樓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帶你去看吧?”
“好。”淩恒聽不懂那句詩的意思,隻好先將它默默記在心裏。他伸手與沈幹夕相握,沈幹夕笑得很開心,拉著他走了。
一路上,沈幹夕興致盎然地向淩恒介紹各處庭院和樓宇,不時有樓中弟子經過,向沈幹夕躬身問好,沈幹夕便停住話頭,笑眯眯地回應。兩人逛了大半個院子,秋日西斜,雲霞流丹,沈幹夕覺得有些累了,就帶淩恒到一處廊下小坐。
很快有侍女端來茶水糕點,沈幹夕一手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一手拿起另一塊,遞給淩恒:“別客氣,織鳳樓有許多好吃的,不過,反正你以後一直都在,倒是不用著急。”
“那個……”淩恒接過桂花糕,有些猶豫地開口,“我能不能問一下,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啊?”
“當然。”沈幹夕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他個子矮,坐在廊下,雙腳夠不到地麵,就在空中搖來搖去,“我的名字,是‘朝幹夕惕’中間兩個字,不過,我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蹙起了小小的眉頭,“爹爹說,等我長大,就會明白了。”
“唔,是這樣。”淩恒點點頭,但他也不明白,隻好依然默默記在了心裏。
“你不用這麽拘謹。”許是看出淩恒的不自然,沈幹夕又笑著說,“這裏大家都很好,你就當作是自己的家吧。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淩恒怔了怔,看著沈幹夕清澈的雙眼,反射著秋日溫暖的夕光。心中又有細密的溫度蔓延開來,他鄭重地點頭,仿佛承諾:“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注19:沈東城:取自晏幾道《玉樓春》 雕鞍好為鶯花住。占取東城南陌路。……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和之前出場沈南陌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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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娘得知一個小男孩被沈東成帶走之後:“一個男人而已,沈樓主既要,送他就是了。不值錢的東西,不用事事都來匯報。”
來稟報的侍女說:“……是個小男孩,不是男人。”
朱娘懶洋洋地一抬眼:“早晚也要變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