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繁華, 行人絡繹,酒樓內推杯換盞,人聲鼎沸, 然而一樓大門外, 卻響起一陣喧嘩。

“沒有銀子, 竟敢吃霸王餐?”一個夥計怒聲道,他聲音渾厚,腳步沉穩, 中氣十足, 顯然有幾分功夫。

“哎,哎, 這位兄弟,這賬不能先賒著嗎?”一個身背大刀, 衣著簡樸, 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正一邊後退,一邊賠著笑, “等我賺了錢,我一定立刻……”

“你這種無賴,我見得多了!”那夥計厲聲打斷他,“今天拿不出銀子, 就吃頓拳頭再走!”

“別啊,別別別,大哥,有話好好……”那刀客話未說完, 就被夥計一把拎起衣服, 像扔沙包一樣地扔了出去。

“哎呀——誒?”那刀客大呼小叫地被丟到街上, 然而,他的身子卻沒有像預想中那樣砸上地麵,而是被一個人接住了。

他忙驚訝地側頭去看,臉上頓時笑成一朵花:“葛……兄弟!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多日未見,別來無恙?老哥我正有難在身,你能不能……”

葛覃已鬆開手,將螽斯放在地上,他麵色冷淡地看了螽斯一眼,抬腳,走到酒樓夥計麵前,平靜地開口:“他欠你多少?我替他付。”

“你是……”夥計皺了下眉頭,剛才將那刀客摔出去,雖未用上全力,但那人百餘斤的身子,竟被眼前這人隨隨便便地接了下來。而且聽他呼吸聲,似乎絲毫未受影響,此人功夫,恐怕遠在自己之上。

夥計咽了咽口水,這人說要還錢,看來不打算動武,那他還是不要徒惹事端。他沒再問,略揖一禮,道:“酒水加上菜錢,一共二十六兩。”

“這是三十兩,多出銀錢,算作賠禮。”葛覃將銀子放在夥計手中,神色仍舊漠然,轉身走了。

“嘿嘿,這次多虧遇見你。”螽斯笑著迎上來,“讓我算算,這是你第幾次救我?十五?不對,十六……”

“十八次。”葛覃走出酒樓陰影,和螽斯並排走在街上,“你為何又沒錢了?”

“是,是這酒實在太貴,都花光了。”

“即使如此,總不至讓人扔到街上。”葛覃微微皺眉,“憑你的功夫,難道跑不了?”

“這不是,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嘛。”螽斯撓撓頭。

“罷了。”葛覃輕聲歎氣,從身上掏出一個荷包,扔進螽斯懷裏,“少喝點酒,我走了。”

“哎——”見葛覃話音剛落,就加快了步子,他趕忙快走兩步跟了上去,“好久沒見你,怎麽沒說兩句就要走?”

葛覃側頭看了螽斯一眼,淡聲道:“我還有事。”

“這個方向——你去找關雎?”

“是。”

螽斯張了張口,沒有再問。關雎主管情報,葛覃此去,估計又是詢問客人和目標的信息。然而再具體的事,就是他不該過問的了。

想了想,螽斯便轉口說道:“我正好無聊,陪你走到江邊吧?”

“好。”葛覃沒有反對,“你有事想問我?”

“也不算有事……”螽斯笑笑,“隻是很久沒回去了,之前那個女娃,姓舒的,還在你手底下嗎?”

“舒泠?怎麽?”葛覃蹙眉。

“對對,舒泠。”螽斯忙點點頭,“沒什麽,我就是問問她現在的情況,不是說,她是百年難見的武術奇才嗎?”

“是。”葛覃默了默,點頭道,“隻論刀法,她已能與樛木打成平手。”

“什麽——?!”螽斯不由得驚呼,察覺聲音太大,周圍已有行人側目,他趕忙壓低了聲音,“我記得,她才十二歲,我記錯了嗎?”

“沒有。”葛覃淡淡搖頭,“再過幾年,恐怕我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螽斯長長呼了口氣,目光愈深,右手下意識地撫上左手袖口:“還真是後生可畏,看來,我也該去練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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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清雲和,長空澄澈,葛覃正獨自坐在客棧一角,低頭吃飯,忽然麵前一暗,一個人影坐在了對麵。

他沉眉抬起頭,螽斯一張大大的笑臉便映進他眼中。

“老板,來一壺酒!”螽斯頭也不回地招呼道,然後他笑嘻嘻地看著葛覃,“你最近沒事吧?”

“你有什麽事?”葛覃問。

“幫我個忙如何?嗯,那個,幫我給一個人看個病。”螽斯笑道。

“病?”葛覃皺眉,“我不是大夫。”

“可你懂藥,不比那些大夫差。啊——謝謝。”螽斯接過小二拿來的酒,給他和葛覃各斟了一杯,“離得不遠,就在明安縣,騎馬過去,一天就到。”

葛覃卻沒有答應,沉吟片刻,掏出銀子遞給螽斯,“你去請當地大夫吧。”

“我不是缺這點錢。”誰知螽斯卻搖搖頭,將銀子推還,“當地大夫我早請了,都說需要另請高明。我不信她真的沒救了,一定要找個好大夫再看一看,但橘井壇……和咱們太熟了,有很多不便。思來想去,還是找你幫忙好些。”

“為何?”

“我也說不好。”螽斯仰頭喝下一杯酒,“我就是覺得,多欠你一些,總好過再欠其他人。”

葛覃沉默半晌,終於端起酒杯,緩緩喝下:“我不敢保證,隻能盡力而為。”

“好,如果你也覺得……”螽斯頓了頓,輕聲歎息,“那我便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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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中,螽斯帶葛覃到達明安縣,來到一座偏僻破舊的竹籬院前。

確定左右無人,螽斯和葛覃翻了進去,螽斯直接跑向唯一的一間房屋。

葛覃跟在他身後走進屋子,一眼看見躺在**的病人——一個年約半百的老婦人。

“大娘,是我。”**老婦聽見動靜,就要起身,螽斯連忙上前扶住她。

葛覃環視屋內,竟未見到油燈,隻好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亮。

“大娘,我給您找了大夫,這次一定能治好您的病。”螽斯扶大娘躺回**,聲音溫柔得像是變了個人。

大娘轉眼看了看螽斯,又看了看葛覃,眼中竟泛起淚光:“是你回來了,真是太勞累你了。這病啊,大娘心裏早就沒指望了,隻是放心不下大丫,唉……”

“大娘,您別亂想,我這位兄弟醫術高明,一定能治好您。”螽斯招呼葛覃上前,葛覃將火折子遞給螽斯,坐在床邊,伸手搭上大娘手腕。

“你呀,不用再安慰大娘了。看了十幾個大夫,不都是一樣?”大娘雖讓葛覃摸脈,卻一直在歎氣,“大娘隻想拜托你,萬一我走了,能不能照看大丫幾年……”

“大娘,我早說過,我並非不想答應,實在是無能為力。”螽斯輕輕打斷她,星火晦暗,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漸而熄滅的光,“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著。”

“唉,唉,罷了,不該為難你,都是命啊。”大娘仍連聲歎氣,螽斯沉默著,那一聲聲歎息仿佛石頭砸進他心裏,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大娘,”一直沒說話的葛覃突然開口,“大丫今年幾歲?”

“大丫啊,快八歲了,雖然家中活計,大丫能幫上不少,可她畢竟還是年小……”

“您不用擔心。”葛覃起身,雖然說著安慰的話,可他語氣卻涼得像冰,這話聽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您的病,我雖然也無法治愈,但保您七年性命無虞,卻並非難事,您自可親眼看著大丫長大。”

“什,什麽?”大娘怔住了。

“真的?”螽斯眼睛一亮,忍不住興奮地上前握緊葛覃的手,“你真的有法子?”

“此處太暗,明日我再寫藥方。”葛覃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我身上銀兩不多,你若需要錢,下次見麵,我再給你。”

“這倒不用,銀子我總能……找來的。”螽斯笑笑,又轉身對大娘說,“大娘,那我們就先走了,明天我再給您送來藥材。”

“好,好。”大娘這才回過神,急忙從**起身,不住地道謝,“多謝恩人,多謝恩人!”

“您休息吧,這點小事,就不用說謝謝了。”螽斯忙將大娘扶回,道了別,就和葛覃一起離開了。

離開小院,兩人走在空無一人的郊外,月色清幽地照著花樹淺草,映出清濁難辨的光亮。葛覃一路沉默,走著走著,倒是螽斯先開了口。

“你……你不問我她是誰?”

“一個婦人,對我們亦無威脅,不知道也無妨。”葛覃淡淡道。

“她曾經救過我,我欠她一命。”然而沉默半晌,螽斯卻突然說道。

他笑了笑,又歎息著悠悠開口:“你若不介意,就聽我嘮叨幾句吧。隻當是我醉了,說幾句胡話,別往心裏去。”

葛覃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螽斯於是繼續道:“是那次,清理上一位‘卷耳’時,我受了傷,流了很多血,到最後意識模糊,倒在大娘家門前。”

“大娘將我救回家,和大丫一起,細心照顧我。明明窮得快要揭不開鍋,卻還是當掉僅有的幾件首飾,給我買了藥,買了肉做湯。”

“啊——當然,當掉的東西,我之後都贖回來了。”見葛覃側目看他,他連忙澄清,“我給她銀子,她不肯收,可我除了銀子,還能給她什麽?”

他語氣漸漸黯然,“我甚至不能常去看她,我能做的,其實隻有這樣而已。”

“那段日子,沒有打打殺殺,其實自在得很,大娘她……像我的母親一樣。隻是……”螽斯最後歎了口氣,“我心底明白,那樣的生活,早就與我無關。”

“你不該同我說這些。”葛覃漠然開口,“這些,不是我們該有的感情。”

“是啊,不錯。”螽斯笑了一聲,像是自嘲,“我們都欠蕭大哥一條命,他讓我做什麽,我自然萬死不辭。然而,斷情絕義,談何容易?你說我不該有,可你想想,樛木對芣苡,還有,你對舒泠,說到底,和我對大娘的感情又有什麽分別?”

聽聞此言,葛覃身子一頓,不由得停住腳。

他抬眼冷冷掃向螽斯,然而後者卻又笑了一笑,徑自向前走去:“都說是胡言亂語,當真可就沒必要了。”

葛覃不言,隻抬腳跟上,前麵螽斯歎了口氣,看不見神色:“這一轉眼,當年的十個殺手,竟隻剩下咱們四人。樛木管事,你管人,關雎管消息,現在看來,倒都是不錯的差事。不像我……”

靜了靜,他又低低地重複,“不像我啊,手裏染的,都是相熟之人的血。”

葛覃沒有回應,隻有目光又深了幾分。

“你也好,我也好,心裏有個念想,總能讓這日子好過一些。”螽斯的聲音輕輕緩緩地飄來,仿佛用力一揮,就會破碎在無盡長夜裏,“不然,殺了太多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還有一顆人心了。”

作者有話說:

正文沒有詳寫十殺手的事情,也不知道寫在哪合適,就寫了一個番外,並交代幾個設定:

1、舒泠一直在葛覃手下,性格非常像葛覃,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2、螽斯身背大刀,隻是個裝飾,實際用的蟬鳴刀在他左手袖中。

3、十殺手包括蕭麟趾都隻是代號,並非他們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