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微涼, 木葉蒼翠,空風蕭蕭颯颯地拂過,發出疏落聲響。蒼目山層疊密林中, 破碎的晨光從枝葉罅隙間漏下, 映在地上搖曳斑駁。

距山腳百餘丈處, 立著一黑一白兩道身影。

正是沈幹夕和舒泠。

沈幹夕身著白衣,手握玉扇,正一眨不眨地望向樹林深處。舒泠站在他旁邊, 目光安靜, 臉上隻有一貫的淡漠表情。

山林極靜,不聞鳥聲, 仿佛它們預感到危險和殺機,已早早歸還巢穴, 不敢發出啼鳴。山的另一麵, 趙修偃和侯掌門分作兩路, 正帶領各派弟子攻上蒼目山。兵刃相擊,鮮血淩亂, 濃鬱的血腥仿佛彌漫天穹,染紅了沈幹夕的長衫。

“你能——聽見對麵的聲音嗎?”沈幹夕忽然開口,似是終於難以忍受這仿佛不祥的寂靜。

“不能。”舒泠的語氣卻毫無波瀾。

“哦,那大概, 是我的錯覺吧。”沈幹夕垂下目光,又沉默下來。

他確實沒有經曆如此大規模的戰鬥——或許,可說是戰爭。因此,素來沉穩鎮靜的他, 站在這空無一人, 寂靜得仿佛留不住生命的深林中, 仍難以克製心底的緊張和憂慮。

不知趙修偃那邊是否無恙,不知菀青和織鳳樓暗衛是否平安,不知計劃能否順利……他緊緊攥著玉扇,手心汗水已將扇柄染濕。

“不用擔心。”突然,舒泠的聲音自身側響起,令沈幹夕微微一怔,“我在這裏。”

她語意清平,仿佛泠泉流入心底,沈幹夕的思緒竟一瞬間清明許多,先前的焦躁和不安,也就此消失無蹤。

“好。”他溫聲道,指節放鬆,目光重新染上笑意,“幸好有你。”

幸好有她在身邊。如果遇上敵人,隻要她在,就沒什麽值得擔心,就算她終究不敵十殺手合力一擊,他們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忽然便覺得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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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和舒泠沒有等太久。

半個時辰之後,舒泠的眉心忽然緊了緊,低聲開口:“他們來了。”

“誰來了?”沈幹夕目光一凝,“蕭麟趾嗎?還有誰?”

“有三個人,但不知具體是誰。”舒泠仔細分辨著遠處的響動,“他們很快就到,需要隱蔽嗎?”

“不用。”沈幹夕不免疑惑,為何隻有三人?但他仍搖搖頭,又將玉扇在手中握緊幾分,“我們就等在這裏。”

不出片刻,林間響起清晰可聞的腳步聲,很快,三個人影自樹林深處出現,他們看見沈幹夕和舒泠,停住了腳步。

是蕭麟趾、關雎和卷耳。蕭麟趾居中,關雎和卷耳一左一右護在他身側。

一年過去,舒泠終於再次見到蕭麟趾,那一瞬間,她的心底突然湧起了極為複雜的情緒。

不過短短一年,那些原本熟悉的人和事,都不再是熟悉的樣子了。

赤月組織,織鳳樓,蕭麟趾,沈幹夕,和她自己。

見沈幹夕和舒泠等候在此,關雎心中便已了然。她向前邁出一步,依舊嫵媚的眉眼染上幾分蕭肅:“想不到,你竟真的淪為織鳳樓走狗,不隻忘恩負義,更是恩將仇報。不想義父多年,竟然養出了一條狼。”

舒泠一陣默然,側過眼,不去看麵前三人。

關雎頓了頓,又向前一步,冷聲道:“讓開。”

舒泠依舊沉默,不知該如何回應,沈幹夕卻搖開扇子,雙眼含笑,上前半步,不著痕跡地將舒泠擋在身後:“如果我不讓呢?”

關雎眸色冰冷,自袖中抽出一柄淺赤色彎刀:“沈樓主若不肯讓,我隻好硬闖了。”

“哦——?”沈幹夕眉峰一挑,饒有興味地拖長了尾音。

關雎自然聽得出沈幹夕之意,她看了看舒泠,咬牙道:“即使舒泠在此,但我們畢竟有三人。我和卷耳雖難以取勝,但牽製你們二人片刻,讓義父逃走,也並非不可能……”

她忽然頓住。

她忽然聽見,沈幹夕身後傳來了十餘人的腳步聲,不消片刻,十二個黑衣暗衛走出,呈扇形站在沈幹夕兩側,將對麵三人的去路徹底攔住。

“誰說,我們隻有兩個人了?”沈幹夕輕搖玉扇,好整以暇,“倒是你們,隻有三個人,織鳳樓暗衛雖然難以取勝,但牽製你們二人片刻,讓我擒住你們主上,也並非不可能吧?”

關雎緊咬下唇,雙眉緊鎖,心裏不免暗自懊悔。十殺手一部分留在山上斷後,一部分去追擊路上察覺到的暗衛,隻剩她和卷耳二人先隨義父下山,事後再與其他人會合——早知沈幹夕和舒泠親自等在此處,就讓螽斯和葛覃一起來了。

隻有她和卷耳,拖延舒泠和沈幹夕已經勉強,該如何抵擋麵前這十二人?

然而,沈幹夕不會等著她想出對策。

他微微側過頭,輕聲對舒泠說:“這裏交給我就好,不用你出手。”

舒泠幾乎下意識地點頭。即使她選擇站在沈幹夕一方,可當她親眼見到蕭麟趾時,她的心裏仍無法控製地充滿了猶豫和踟躕,竟令她的思緒愈發淩亂無章。

一雙不夠堅定的手,是無法握住刀的。

沈幹夕知道她心緒雜亂,但此刻無暇勸慰,他必須先擒住蕭麟趾,以免夜長夢多。於是他隻輕輕按了按舒泠的肩膀,隨即沉聲命令道:“動手。”

十二個暗衛冷刀出鞘,分作兩組,一組六人,分別向關雎和卷耳合圍攻去。刀風烈烈,關雎來不及細想對策,隻得匆忙舉刀迎戰,卷耳更不敢掉以輕心,為防止蕭麟趾受到波及,他稍稍遠離幾步,抽出腰間薄刀,迎上麵前六人。

同一時刻,沈幹夕也動了。

足尖輕點,他已如鴻鳥般展袖飛了出去。卷耳離開蕭麟趾身側,反而使他能夠**,毫無阻礙地襲向蕭麟趾。白玉折扇當空劈落,千點萬點陽光仿佛在他指尖碎成千瓣,又化作無數細小利刃,盡向蕭麟趾全身要害襲去。

蕭麟趾也抽出佩刀應戰,關雎和卷耳一時無法脫身,他隻能先盡力拖延,等到其他人趕來支援。然而,他終究不再年輕,沈幹夕一扇襲來,勁風淩亂,卻又無孔可入,他不得不後退兩步,想借力化解掉扇風中的內力。

可他卻慢了一瞬。

他剛後退一步,便覺耳側扇風尖嘯,他本該立時腳下轉向,向斜後方退避,然而這一變換間,沈幹夕步法頻動,一轉一進,人已掠至蕭麟趾身後。

蕭麟趾心下大駭,急忙提刀轉身,才轉了半個身子,一個冰涼的硬物,已橫在他頸間。

他不敢再動一步。

“都住手!”控製住蕭麟趾,沈幹夕立即高聲喝令。赤月十殺手果真名不虛傳,不過須臾,他的十二個暗衛,一隊盡數負傷,另一隊已隻剩三人。

關雎和卷耳停住手,憤恨而不甘地看向沈幹夕和被他扣住的蕭麟趾。

沈幹夕呼了口氣,讓那些暗衛退去療傷,視線自關雎和卷耳臉上掠過,而後才輕輕笑了笑:“你們輸了。”

“你放了他,我的性命給你。”關雎臉色陰鬱。

“……還有我的。”卷耳看了關雎一眼,接口道。

沈幹夕卻依舊笑了笑,玉扇一寸不離蕭麟趾脖頸:“蕭麟趾,你覺得,你和他們的命,何者更有價值?”

蕭麟趾沉默片刻,忽然抬起雙眼。他沒有回答沈幹夕的問題,而是看向不遠處的舒泠:“舒泠,你當真要背叛我嗎?”

舒泠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蕭麟趾看去。他想說什麽?

“你想做什麽?”沈幹夕手中卻是一緊。

“我被你擒住,還能做什麽?”蕭麟趾冷笑一聲,“舒泠,你若能除去沈幹夕,此前對錯,既往不咎,念及多年情分,仍歡迎你回到赤月組織。”

“住口,你再說一句,我就先廢了你。”沈幹夕忙威脅道。

他知道,舒泠雖留在織鳳樓,但始終沒有徹底放下赤月。他不希望她又回到蕭麟趾身邊,而他,又要失去她。

舒泠安靜地望著蕭麟趾,若一年之前,她聽聞此言,一定會義無反顧地回去吧?

可是,一年之後,終究不同了。

於是她搖了搖頭,靜靜開口:“我已經答應留在織鳳樓,不會再回去了。”

蕭麟趾倒是一怔,繼而他笑起來:“哈哈哈,沈樓主好有手段,能令你置十餘年恩情於不顧。我承認,我的確藏有私心,畢竟失去你,赤月便失去了最快的一把刀。可你是否想過,江湖何人,何派,不想要你這把快刀?沈樓主是否也同樣隻是利用你——隻為了得到你這把快刀?”

“住口!”舒泠未言,沈幹夕左手連點數下,迅速封住了蕭麟趾的啞穴,“直到此時,你仍想妖言惑眾?”

蕭麟趾口不能言,隻好目色陰冷地睨了沈幹夕一眼。然而,舒泠卻忽然淡聲開口。

“解開穴道。”

“什麽?”沈幹夕意外地看向舒泠。

“你為何不讓我聽?”舒泠看著沈幹夕,瞳孔如墨,好似盛了無邊深邃的暗夜,“該相信什麽,我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