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泠走到沈幹夕身前, 蹲下身子,略顯吃力地將他背在背上。她撐著青寂刀起身,這一用力, 又是一陣暈眩。舒泠忙穩住雙腳, 又將沈幹夕向上托了托, 這才咬著牙,不再理會身後的濃鬱血腥和滿地屍體,腳步蹣跚, 朝山下邁開腳步。
忽然, 身後一個喑啞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我有解藥。”
舒泠怔住。
那個聲音咳了兩下, 又道:“你這樣,該如何走到山腳?就算你能堅持, 恐怕, 他也要沒命了。”
舒泠回頭, 葛覃就倚坐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樹影斑駁, 落了他滿肩,他正安靜地向她望來。
她心知葛覃所言非虛,頓了頓,抬腳走回他身邊。
她將沈幹夕倚著樹幹放好, 葛覃從懷中拿出幾瓶藥,遞給舒泠:“藍色那瓶,你和他各服一粒,紅色那瓶, 你再服一粒, 你流了很多血。最後那瓶, 用於外傷。”
“嗯。”舒泠接過,先給沈幹夕喂了藥,用內力化開,而後自己也將藥服下,盤坐調息片刻。沈幹夕呼吸漸漸平穩,知道他性命無虞,她將最後那瓶藥灑在傷口處,開始重新包紮。
葛覃始終沉默而平靜地看著舒泠,直到她開始包紮傷口,他才輕輕歎息:“你居然仍舊信任我。”
舒泠手中動作微微一頓,卻沒有回應。
葛覃安靜地凝視著舒泠的臉,片刻過後,他忽然開口:“為什麽變招?你本可以殺了我。”
“因為,你也不想殺我。”舒泠神色平淡,靜靜解釋道,“我少時刀法,由你所授,你知道我的弱點。你的刀,本可以傷我,可你,卻留了餘地。”
葛覃默了默,歎息:“你真的變了很多,你已經,有了是否殺人的理由。”
“你的刀,居然已經如此之快,我很意外,但更是欣慰。”葛覃抬起頭,靠著樹幹,望向清澈的天空,“赤月組織也好,這個江湖也好,想要活下來,就必須比所有人都強。”
說到這裏,他忽然遲疑了一下,“我……一直不敢問你,你會……記恨我嗎?你小時候,我對你嚴苛得近乎殘忍,逼著你練刀、練功,逼你去殺人……”
“我沒有恨過你。”舒泠輕輕打斷他,凝定地望進他眼中,“我一直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葛覃默然,看著舒泠,似乎夏風舒朗,光陰溫暖,他的雙眸亦漸而染上柔和的色彩。他忽然彎了彎嘴角,這是舒泠第一次見到他漠然之外的表情,不由得一怔。
“沈幹夕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葛覃溫和地說,“以後,你留在織鳳樓,原先的一切,就忘了吧。”
舒泠怔怔地看著他,他卻不再看她,扶著樹幹起身,望向茫茫林野和不見頂的山峰:“你走吧。”
舒泠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有種不知名的酸脹難過。但她還是重新背起了沈幹夕,語音微澀。
“不要再回去了。”她說,仿佛知曉他正在想什麽,“十殺手已經……不在了,一切都結束了。山下各個路口,都有人看守,但你自己,一定可以離開,不要再去救人了。”
葛覃的身子似乎晃了晃,看不見神情。
舒泠默了默,終於轉身:“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還有,謝謝。”
葛覃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安靜地立著,聽舒泠的腳步聲逐漸變遠。
這遮天蔽日,不見邊際的山林中,最後,隻剩下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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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對沈幹夕來說,似乎格外綿長。
他睜開眼,落入視線是織鳳樓熟悉的床帳,陽光耀眼刺目,他忙閉上眼,腦海中立時閃現出無數回憶中的畫麵——他瞬間從**跳了起來。
他為何會在織鳳樓?舒泠呢?赤月十殺手呢?
芸朱正在屋裏,被沈幹夕嚇了一跳,打翻了手中的茶碗。但她未及開口,沈幹夕已經急匆匆地向外跑去,連外衣和鞋子都沒穿。
他猛地推開門,一腳邁出——腳停在了半空。
舒泠正坐在門口石階上,聽見動靜,轉頭去看,眉心微蹙,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然。
“啊,我以為……”沈幹夕訕訕地收回腳,穿上芸朱拿來的鞋子,披上外袍,這才踏出房門,“你還好吧?沒受傷吧?”
舒泠還未說話,廊下就響起了一個調侃的聲音:“我瞧你昏睡了幾天,這眼睛啊,就隻看得見舒姑娘一人了。”
聽見聲音,沈幹夕連忙轉頭,麵露驚訝:“疏華?你怎麽也在?”
“看來我是不受歡迎了。”趙修偃向沈幹夕走來,一邊不忘丟給他一個白眼,“先隨我進屋,既然你醒了,我說完正事就走,絕對不耽誤你們談情說愛。”
他尤其強調了最後四個字。
“我哪有不歡迎你。”沈幹夕笑了笑,被趙修偃扯進屋子。趙修偃關上門,和沈幹夕一並坐下,屋裏隻剩他們二人:“你中的毒還挺厲害,雖然舒泠說已經給你服過解藥,但你仍然昏睡了月餘時間。”
“這麽久?那赤月組織……”
“一切順利,赤月組織已經從江湖上消失了。蕭麟趾從山上逃下來,正好與由庚撞上,現在已被押送至王都。山上殺手也已盡數殲滅,朝廷派了人暫時看管,清理屍首。我們的人雖然難免傷亡,但因十殺手不在,損失比預計減少了許多。”
“等等——”沈幹夕抬手打斷他,“你能不能先讓我問幾個問題?”
“好,你問。”
“十殺手呢?”
“被舒泠殺了。”趙修偃頓了頓,又補充道,“雖然,我隻在林中找到他們的刀和殘破的衣服,像是被人用劇毒化去了身體,不過,舒泠說,他們都死了。”
“她一人殺死了十殺手?”沈幹夕震驚不已,“那可是赤月十殺手啊,她一個人……”
“你如果見過她出刀,或許就不會如此驚訝了。”趙修偃不以為意道,昔日東華宮一戰,那仿佛幽冥鬼火般的青刃,破敵千百,其勢不減——
他恐怕一生也不會忘記。
“我,我當然知道她厲害了。”沈幹夕不服氣地說,心裏卻依舊有些擔憂,“她沒有受傷嗎?你是在哪見到她的?你剛才說由庚截住了蕭麟趾,所以你派人來找我們了?是她帶我下山的嗎?”
“你都親眼見了她,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字字句句都離不開她。”趙修偃臉色卻沉了沉,“世人都說我無情,我看,你才是世上最薄情之人。”
“這話從何……”沈幹夕忽然身子一僵,慌亂地抓住了趙修偃手腕,“菀青怎麽了?”
“你終於想起來其他人了。”趙修偃冷哼一聲,“她的右手廢了,以後,恐怕再也無法握刀。其餘暗衛,全都死了。”
沈幹夕怔怔地看著趙修偃,仿佛心中受到重重一擊,他張了張口,鼻翼酸澀,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趙修偃似是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移開了視線:“菀青的事你自己處理,其他人,我已替你厚葬。他們的家人,我也給足了銀子,足夠他們一生衣食無憂。”
沈幹夕默然,許久他才垂了眼,鬆開手,低聲:“謝謝。”
“是我該說句對不起。”趙修偃頓了頓,目光歉然,“我知道他們都跟了你很久,我……我應該派人去幫你……”
“沒關係,幸虧你沒有派人,否則恐怕又徒增傷亡。”沈幹夕連忙打斷他,搖頭笑了一下,“以後有舒泠在,我也不需要那麽多暗衛了。就讓他們……好好睡吧。”
“說到這裏,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一問你。”趙修偃皺起眉頭,冷著臉質問道,“我聽舒泠說,你是為救她才身中劇毒,你到底怎麽想的?不要命了?”
“我……”沈幹夕怔了怔,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隻是心裏一著急,就……”
趙修偃一臉無奈:“算了,我多餘問,反正這件事結束了,以後我也不管你們了。她背你出林子時,傷勢不輕,也中了毒,可始終穩穩地扶著你。我看她神色,應該是真的擔心你,這些日子,她也始終在附近守著。這麽長時間,你終於還是得償所願了。”
沈幹夕靜靜聽著,溫和的目光似乎漸漸染上憂傷。他沒有回應,忽然開口喚他的名字:“疏華。”
“嗯?”趙修偃應道。
沈幹夕又頓了一頓,聲音安靜得仿佛出塵:“平成王爺,真的是赤月組織所殺嗎?”
趙修偃目光一沉:“你什麽意思?”
沈幹夕微笑,右手食指輕輕敲著椅子扶手,目光深邃如夜:“上次舒泠去刺殺,尚且大敗而歸,而她一人,能單挑赤月十殺手。不管你是如何同世人說的,但我不信,有人能夠不驚動任何禁軍和暗衛,在宮裏殺人。”
趙修偃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幹夕,片刻才輕輕一挑眉,嘴角微揚,眼眸深處卻仍是一片寒光:“不錯,人是我殺的。”
他眯起眼,臉上全無殺害親弟的慚愧,“當日和赤月組織勾結,讓舒泠去刺殺我的人,就是趙修遠。他野心勃勃,妄想取我代之,與其養虎為患,我何不趁他羽翼未豐,及時除之?再者,邊疆不穩,倉廩不盈,清州近日又鬧水患,需要操心的事情數不勝數,我也實在懶得多花心思,同他算計個沒完。我最多,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沈幹夕凝眉看著他,不答,趙修偃頓了頓,冷聲反問:“現在,你打算如何?將此事公布於眾?”
作者有話說:
倒數第二章,明天就是結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