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懷袖,誰可與煮酒
青梅懷袖,誰可與煮酒
寬闊的石坪上圍滿人群。臨時搭建的木棚中,坐著各派人物,目光都盯著台上。姬任好繞過山頭,輕輕囧囧空處。進了自家木棚,掃道:“宣隱者可有來?”
“任好如此關懷我。”
簾子掀開,白衣飄然入內。
九霄望了宣分塵一眼,見過禮,退到一旁。姬任好坐了,睃了旁邊一眼,道:“宣隱者為何不坐?不想與姬某為伍麽?嗯……你我多年相交,實在是薄情,薄情呀……”
他說這話,另有隱喻。平素兩人私下交往,怎麽都行。但此刻大會之上,勢力爭雄。他是懷天閣主,那人是雪山隱者,坐在哪裏,是暗示自己的傾向了。宣分塵是從骨子著想大局的人,姬任好從不勉強他,今天卻丟了句話出來。
宣分塵笑了一聲:“這便坐了。”
姬任好看向台上,又道:“宣隱者既然坐了我處,是否也沏清茶一壺,以示感謝呢?”
說話時,若顰早已備好茶具。宣分塵伸手取過,笑道:“倒好似我是主,你是客,不若把懷天閣與我,豈不更好。”
當的一聲,一道精光高高飛起,落下台去!紅衣踉蹌而退,五指泛白,死死握住。青年白衣銀邊,手中晃了個劍花,居高臨下看著他。
鑼聲敲響,一人喊道:“清元派少主戚雲習勝!”
來參加的都是年輕人,自然氣盛,紅衣人握拳握的手抖,終揀了劍,沒入自家棚中,再不出來。戚雲習雖然沒有得意洋洋,卻掩不住上揚的嘴角,往旁邊一站。
喊聲又起:“紅葉世家葉還——”
一青衣嵌紅繡青年躍上,刷的一下,打開了手中折扇。
戚雲習長劍一擺,道:“請!”
折扇旋在手中,叮叮格開兩劍。戚雲習急刺下盤,挽出數個劍花。才一交手,便猛烈進攻,咄咄逼人。葉還武功不很高,卻很愛作風雅,用的又是短兵器,一時手忙腳亂,刷的一聲,衣袂截了一大片下來。白衣銀邊一掠,葉還再度退後,折扇飛旋而出!戚雲習猛一側臉,垂發卻被割去一綹,頓時心中大怒,長劍連指三指!
葉還兵器離手,隻得再退。那人眼中閃出一絲嗤笑,抬腿猛踹!匆忙一格,忽然踏了個空!
原來他一退再退,已到了高台邊緣,情急之下一翻,摔下台去。猛烈踉蹌了五六步,總算沒跌在地上。
高唱又起,一聲鑼響:“散花天女織長與對小雪童金雲——”
知道今日自己的比武已畢,戚雲習大步走去。臨下台前,回頭盯了懷天閣的棚子一眼。
目光一對,銀衣青年的挑釁與憎恨,清清楚楚。
桃柳山莊中遍種花樹,景色可佳,少年才俊三三兩兩聚集。鬥劍已是第三日,素衣隱者望天色時辰,此刻前往擂台,應是剛好。
“宣隱者!可是宣隱者?”
年輕的聲音傳來,一白衣束雲巾之人匆匆從花樹後繞出。雙手恭敬抱拳,麵上卻滿是欣喜。宣分塵回了一禮,道:“正是宣某,這位公子是?”
年輕人趕到麵前:“小輩乃吞雲莊白賦之子,名喚白淵,今日得見宣隱者,實乃大幸!”
吞雲莊頗有名望,白賦乃是莊主之弟,幾年前見過一麵,倒也記得,當下微笑道:“原來是白公子,令尊可好?”
白淵笑道:“蒙宣隱者關懷,一切尚佳。此次也有閑情逸致,來看鬥劍麽?”
這年輕人端正有禮,又掩不住見到前輩的興奮,宣分塵倒很有好感,頷首道:“武林大會,怎能不來一遊?吞雲劍法乃武林一絕,白公子想必連戰連捷。”
赧然道:“運氣而已……小輩正有不通之處,要請教前輩。”
右側林中又趕出幾個年輕人來,見過禮,團團圍住請教招式。他也不吝,xing情又溫和平易,每語多趣。年輕人也膽大起來,嬉鬧成一團。說到中途,比了一招回風拂柳。本是武林中最普遍的劍招,誰都會使。白淵以為自己已練的極好,見了宣分塵,才知這一招,壓根連邊都沒摸著。
愈是普遍的東西,愈是精華。好像“有容乃大,無欲則剛”這等句子,流傳的越久遠,越證實這一點。又好像梳子,筷子,每日必經人手,仔細想去,卻有無窮巧妙。白淵不由得仰慕之極,脫口道:“宣隱者若能娶我家姊姊,就太好了!”
他大姐已滿十八,如花似玉,卻仍待字閨中,吞雲莊正張羅著把人嫁出去。他一說出口,立知失言。宣分塵是修道之人,不但與他父親同輩,且地位更高。若結了這門親,豈不是亂七八糟,惹人笑話。人忽然安靜下來,他更加惴惴不安,正待道歉,宣分塵笑道:“白公子厚意,宣某心領,但公子就不怕麽?”
白淵一呆,道:“怕什麽?”
“怕諸位才俊的眾怒啊。”
“他們為何要怒?”
“風塵仆仆來到此地,卻無劍可比,他們怎能不怒?”
白淵更不解,他抬手道:“宣某既然要稱令尊嶽父,自然也須上台一比……”
噗嗤一聲,有人笑了。隱者繼續道:“宣某既可上台,東海之畢雲生,長傾山之鳳舞娘,無蓮穀之上官談笑,恐要齊至來分一杯羹,眾位也隻好回去……”
他說的幾位,無一不在江湖中顯赫一時,早已成名,也都三四十許人了。年輕人早哄笑成一團,獨白淵紅了一張臉,忍了半晌,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宣隱者,你又在欺負小輩了。”
花樹之後,姬任好笑而來。
宣分塵見是他:“我不過指點一二,什麽叫又欺負。你一來,他們話都不敢說了,究竟誰在欺負小輩,你我心知了。”
姬任好天生就是居高臨下的氣場,旁人隻有敬愛思慕,遠觀仰望的份。這些年輕人正一齊起哄,讓他娶自家姐妹,人一來,全都閉了嘴,恭恭敬敬見禮。
“若不是你欺負他們,這眼圈發紅,臉頰升霞,又是何故?難道是指點出來的麽?”
白淵臉紅才下去,又回升了。
宣分塵輕咳一聲:“方才似乎敲過鑼了。”
不待別人開口,白淵搶道:“宣隱者說的正是,再耽擱便誤了時辰。大會已開始,還是趕緊去罷。”年輕人紛紛言是,轉眼間告辭,便無人了。
宣分塵想替自己解圍,卻先替別人解了圍,一時哭笑不得。姬任好挽住他,笑道:“既然已敲過鑼,隱者還不快趕?”
戚雲習今日仍是三場比試,一個時辰已過,他也勝了兩場,剩第三戰,對手正是昨日的散花天女。劍乃剛,帶乃柔,柔本能克剛,女子顯然觀察過對手,在台上遊走如飛,腰肢綿軟,綢帶左纏右卷,從不與他硬拚。戚雲習頓感棘手,腳踏家傳步法,挽了個守勢。
女子輕笑,左手黃綢忽然拋出,直射對方麵孔!
戚雲習翻身躲過,右手綠綢已到,飛繞脖頸。他一把抓住綢帶,幾圈飛攥,用力一扯!散花天女輕呼一聲,飄飄飛起。他忽感不妙,猛然鬆手,綢中穿出三枚銀針,貼他手背而過!囧囧力,他勝過對手,但散花天女詭計迭出,倒殺的他幾次失手,兩人僵持台上。
姬任好輕合眸子,忽然道:“九霄。”
嬌秀男子上前:“閣主。”
“讓戚雲習敗。”
九霄會意,巧笑道:“是。”
青色繡紫方格菱袖抬起,露出三根纖細手指,輕輕一彈。
戚雲習正步步後退,避開散花天女的攻勢,右腳突然一瘸,差點摔倒!正是機不可失,女子手掌一翻,一把小短劍閃出,直劃下去!眼看必中,戚雲習手中劍忽然晃起,叮的一聲,恰恰擋住。兩人都有些怔,複又交手,恢複膠著狀態。
九霄臉色已變,右手一翻,懷天閣簾子一揚!
兩人已拚上實力,長短劍刀撞在一起,火花濺出,長劍忽然斷裂!戚雲習來不及驚異,短刃又劃到胸前。
差了一點。
戚雲習竟在不可能的境況下,平退了一寸。
九霄眸子大睜,恨恨咬牙,忽然右袖一卷,摸出一曲頸琵琶來。姬任好突道:“罷了。”
九霄一頓,怨道:“閣主。”
姬任好淡淡道:“你不是對手,退下罷。”
懷天閣六部之一,武功再不濟,也遠遠勝過戚雲習。出手兩次,居然失手兩次,必然有高手攪亂。抬眼望棚外,人群層層疊疊,高台幾丈外圍成圈,有坐滿棚子的,更有許多坐在外麵石上,攀上樹枝。有大家門派,更多獨行武林人物,呼喝說話聲不斷,眼花繚亂,實難分辨。
“是……敢問閣主,此是何人?”
“這正是你要查的。”
九霄再不多話,欠身出了棚子。
宣分塵忽道:“你自可出手。”
姬任好手理發絲:“讓那戚雲習勝了,也不甚緊要。”
一是不大緊要,二是宣分塵知他身份尊貴,不屑親自出手,笑道:“既然如此,便讓他逍yao罷,隻是勢如破竹……”
姬任好微笑了:“即使他奪得魁首,又豈能動我一毫半分?”
結果並不難猜測,散花天女戰敗。一連三天比武,戚雲習居然場場俱勝。不論是武藝,是運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直到決賽。
姬任好靠在椅上,左邊吩咐若顰燃香,右首呼喚若蕊烹茶,看的宣分塵連連搖頭,道實在是奢侈囧逸,奢侈囧逸。等姬任好回首問他是否一起奢侈,隱者毫不猶豫的飄了過來……
所謂好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麽。
今日已是結束,比武者分為三邊,層層上選,剩下都是年輕一代中的高手了。隻是戚雲習,好似一把銳氣在胸,出手更利更快,毫不留餘地。隱隱狠色中,居然節節勝利,直到最後。
震耳的鑼聲驟然響起,聲音比平時更高昂十倍:“清元派少主戚雲習勝——!”
台下沸騰之聲頓起,恭喜不斷,台邊已有人拉下紅綢,他忽然舉起了手,做了個噤聲的指示。
坐在正中的現任盟主,輕撫長須,神色微動。
大大小小的聲音也靜了下來,整個石坪上所有的目光都盯向高台。戚雲習看不出表情,隻是臉上肌肉微**,緩緩轉過身去。
一片寂靜中,他左手上的鮮血還在下滴,利劍卻緩緩抬起,指向一處棚子。眾人目光隨之轉去,漸漸聚集,一人身上。
“——!”
戚雲習冷冷道:“昔日我姐敗與懷天閣,直上黃泉,一直不甘。戚雲習不才,望懷天閣主指教!”
滿滿的人群,鴉雀無聲。清元派小姐受嶽長弓之辱,回家之後,上吊自盡。盡管幾天後,嶽長弓屍體送到門口,懷天閣也正式致歉,但餘留恨意,卻堅不可退。他說“敗與懷天閣”,實是好聽,此劍所指,正要報一命之仇,解殺姐之怨!
半透明的紗簾向兩邊撩開,美貌容顏出現。
姬任好淡笑道:“言重了,戚公子欲討教,姬某也非小氣之人。但今日大喜,不宜再見血光,比武之事,還待改日罷。”
戚雲習死死盯著棚中人,道:“不!”
藍袍白須老人輕喟,穩穩開了口:“戚賢侄,原是誤會一場,既然解kai,不要再執著。今日你也疲累,改日罷。”
戚雲習哪裏肯應,他一路戰勝奪得魁首,就為了此時此刻。他不信姬任好不可戰勝!
劍尖劇烈的顫抖,驟然大喝:“姬任好!你不敢上台嗎!”
一聲輕歎。
姬任好站起身來:“便如公子所願!”
慵懶靠坐,閑話家常時,他隻是華貴的,美麗的男子,一旦腰背挺直,就成了一把劍。一把尚未出鞘的劍,卻能鎮住天下魑魅。先前還有喁喁細語,此刻無半點聲息,兵器的輕聲撞擊,也聽的清楚。
兩人台上對峙。
華麗繡金絲褐衫垂地,姬任好一側身,髻上半露釵笄,絲滑長發垂至腰間。眸子輕合一抹邪氣,大袖抬起,微有骨節的修長手指垂下。指甲纖長,修飾的光滑無瑕,透明如玉。
“上劍。”
若顰上前一步,奉上一塊白綢,奇古之劍靜躺於上。
並無繁複雕飾,亦無璀璨顏色。劍柄上吊一紅穗,卻已舊的發白。青銅劍鞘修長,似乎帶著鏽跡,隻有光滑表麵證明常被撫摩。雲水縷成四個古字,似小篆而非小篆,卻是早已湮滅的六國文字,曰,和光同塵。
姬任好睫含淡笑,右手下按,握在劍柄上。這一按,所有的氣氛,都已經不同。
戚雲習的手,卻開始抖。他之前發狂憤怒,此刻卻開始莫名恐懼。這個人握住了劍,不是感覺到不可戰勝,而是連這四字也無力提起。
輕輕一響,古劍已出鞘!
淡淡光澤滑出,並不十分明亮,含蓄堅穩,劍身平直。而兩邊,卻是無鋒。
場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華麗男子輕一轉手腕,古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收至胸前,平平遞出,直向他頸下。
大中至正。
劍來的明明很慢,比之前許多對手都慢,卻令他手忙腳亂。長劍抬起,貫注所有內力。劍尖正點上劍尖,一路前來,精鐵無聲,化為齏粉。他連連後退,一點淡光停在咽喉前。沒有殺氣,沒有寒氣,但無法再呼吸,死死握住空劍柄,腿仿佛麻成枯木,不能再動。
華麗男子盯上他眼睛,笑意深邃,右腕忽然一轉!
戚雲習大叫一聲,猛然後退,仰麵跌下高台,摔了個七葷八素。那把古劍,劍鋒翻成了劍脊,劍尖未前進一寸——倒是生生將人嚇下去的。
姬任好仰天大笑,回袖收劍,嗆的一聲,直囧囧若顰手中劍鞘。一雙少女齊齊行禮,聽他笑聲不斷,負袖下得高台,遠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