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 啟明星

閩江,顧名思義,自然是主幹流位於閩地的江河。閩江是福建的第一大河,發源於閩贛交界的建寧縣,所有幹流甚至是支流都在福建境內,稱之為閩江確實名如其分。

閩江從福州出海,在南台島分為兩支,北支流自福州城內穿過,而南支流則從福州城南穿行,兩支分流在羅星塔匯合,並且一直流至琅岐島注入東海。福州城一直向西,過了閩江,有一個地方叫做侯官,林寶藩的家鄉就是這裏,林氏宗族在侯官也是一家大族,林寶藩的歸來不僅讓族中沸騰了起來,就連福州城都湧來了無數的人群來瞻仰英雄的麵容。

論起勇烈,林寶藩或許不如駕艦撞沉肥前號的林繼祥,論起慷慨,他不如誓與艦共存亡的吳應科。可他同樣是侯官人的驕傲,是閩人引以為豪的英雄,而且他真切的活在人們的眼前,而不像林繼祥那樣隻能讓人緬懷,也不像吳應科那樣,身影難尋。

回家呆了一天,林寶藩就托付兄長和叔伯推掉了那些慕名而來的瞻仰者,惜別了家裏的兄弟姊妹,拜祭了亡父靈位,轉而就去了林繼祥的家裏。有時候,林寶藩都希望自己是那個戰死的人,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滿腔悲痛和酸澀。

林繼祥、林寶藩都是同時被鄧世昌找到的,也是一切接受的鄧世昌的教導,兩人雖無血脈之連,可是早已勝似兄弟。回憶起東海一戰,林寶藩甚至還能看到那個勇烈無雙的林繼祥,在彈盡之際。駕艦撞擊肥前號的那種決絕與無畏。

林繼祥和林寶藩不同。林繼祥家境一般。尤其是在林履中戰死之後,林家的生機就全靠長子林繼勳來承擔。本來林繼勳在海軍中擔任的是軍需官,算是一等一的肥缺了,可是林家家教森嚴,林繼勳從來沒有攙和過海軍內部的不正當勾當,這也導致他在閩係中間並不得誌,隻能依靠那點時常短缺的軍餉補貼家用。

直到林繼祥如被鄧世昌選中之後,林家的生活才算好轉。薩鎮冰率海軍南下之時。林繼勳碰巧也因為運送補給待在艦上,就這麽隨著海軍到了廣東,那時候兩兄弟地位以及相差數倍了,再加上時間較短,也不曾有什麽聯係,到了東海海戰之時,兩兄弟競先後戰死沙場。

林家的牌位不多,可是每一個都代表著勇毅果敢,林履中在甲午年黃海海戰時艦沉殉難,林繼勳在望遠艦壯烈犧牲。林繼祥駕艦撞擊肥前號,與敵共亡。林家的三個牌位。都是用戰功和鮮血漆刷的,代表的是榮耀,是林家血性。

拜完林家三父子的靈位,林寶藩轉頭望著暗自垂淚的林母,回憶起他與林繼祥在榆林一起成長的往事,滿心酸澀悲切。看到剛剛十六歲的林繼善堅毅的麵容,林寶藩好像看到了初次見麵時的林繼祥,心裏的悲痛再也無法遏製,雙目泛紅,淚珠滾滾而落。

雙膝一屈,林寶藩跪在林母身前,痛聲道“嬸娘,以後我也是你的兒子,我和繼善一起奉養您老!”

林母一楞,癡呆呆的看著和二兒子大小相似的林寶藩,顫著手撫著他的額頭,想起了二兒子在身前的情形。

“以前老大在北邊,常年不回來,全靠老二在家裏扛著,街坊鄰居才沒人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二哥最疼我了,每次有人欺負我,二哥都會打的他們連家都不敢回!”林繼善的聲音還有些稚氣,這個少年在哥哥們的手下被保護的太久了。還沒有意識到生活的艱難,隻想著二哥為他打架的英姿。

手拉著林繼善,林寶藩紅著眼睛問道“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幫你打架好嘛?”

倔強的搖了搖頭,林繼善說道“母親說了,大哥和二哥都戰死了,我是英雄的兒子和弟弟,不能給他丟臉,有人欺負我,我會打回去的,我要照顧母親!”

林寶藩的父親戰死時,林寶藩年紀尚幼,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悲痛。可是現在,他體會到了,摯友戰死,望著他的親人,林寶藩隻能失聲痛哭。

“我知道你和繼祥的感情很深,可是他死的英勇,我不後悔讓他隨鄧世昌去榆林,你也是個好孩子,如果有心就把繼善也帶去海軍吧。他的父親和兄長都戰死在大海上,林家這輩子和大海都脫不了關係了,繼善到了海軍,也算是替父兄盡未盡的忠吧!”說道後來,林母聲音已經哽咽的快要出不了聲了。

“嬸娘,難道有人沒人送繼善去學堂嘛?按照烈士撫恤條例,繼祥為國殉難,民政長官署有責任幫他把家中的幼弟子女教育到成年,至少完成五年的學業。”看著林母隻是哭泣,林寶藩以為真的有人中飽私囊,輕視英烈,滿腔的悲痛轉化成了憤怒,猛地起身“嬸娘且待,我這就去福州城走一趟,我要問問孫道仁,是誰給的他膽子,敢輕視海軍烈士,無視明文政令?”

林寶藩的身子剛剛起來,林母就急忙攔住了他,解釋道“不是官府不撫恤,他們幾次來人想讓繼善轉去福州的中學堂讀書,隻是繼善一門心思的想向他哥哥學習,進入海軍當兵,這不剛剛上完小學堂就不願意再去讀書。隻是他們嫌繼善年齡小,不收繼善。”林寶藩知道“他們”肯定是征兵處的人,這些人負責新兵的征召,如果年齡不到,身體素質不行,是沒人敢亂招進訓練營的。

聽完林母的話,林寶藩心裏才舒緩了幾分,明白了緣由。

“嬸娘放心,我現在已經是上校了,少帥許了我一艘新式軍艦,繼善的事情就交給我了,我一定讓他順利成為一名海軍官兵。”林寶藩信誓旦旦的保證道。雖然上校是追封的,不過他的戰功卻是真真切切的。隨意即使他生還歸來。也不曾免去上校職位。

林繼善的眼睛閃閃發亮。從小他就以哥哥為榮,現在哥哥戰死了,林繼善的心裏滿是哥哥遺體歸來時的榮耀,那那些無盡的誇讚和崇敬的目光,再加上父兄的遺誌需要他繼承,進入海軍就成了他唯一的追求。

“寶藩哥,我能上戰列艦嘛?”林繼善一臉期待的看著林寶藩,就等著他點頭了。

抹去臉上的淚痕。林寶藩強笑道“我現在是一艘新式軍艦的艦長,這艘軍艦比戰列艦還厲害,到時候我就帶你上我的軍艦,怎麽樣?”

“比戰列艦還厲害?”林繼善有些不信的問道“要是那個少帥騙你呢?”

“哈哈……”林寶藩自信的道“在南洋巡閱使的屬地內,少帥的話比老天都好使,而且他從來不會騙人。”

“就算是那艘新式軍艦我不滿意了,少帥還許諾給我一艘萬噸級以上的軍艦。”撫著林繼善的額頭,林寶藩解釋了一句。

林繼善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這樣感覺好像自己還很小一樣,這對立誓要做大英雄的林繼善來說。肯定不會樂意了。

“那好吧,你什麽時候帶我去你的新軍艦?”擺脫了林寶藩的手掌。林繼善出聲問道。

“今天,就在今天,我要去接收我的新軍艦,就帶你一起去!”

默默的笑著,看著兒子和林寶藩興奮的大叫,林母不由得又想起了兒子的身影,眼角淚水翻滾。

在林母不舍和林繼善的雀躍中,三人依依惜別。閩江之上,有專門的小汽輪接林寶藩,直接駛向了馬尾,那裏是造船廠的所在,新式軍艦就在那裏等待接受。

造船廠是嚴加防護的,周圍修建了兩座炮塔,裝備的清一色的八英寸巨炮,足以把駛入閩江的任何軍艦打成碎末。林寶藩帶著林繼善是從馬尾造船廠附近的羅星塔西側登陸,繞道前往馬尾造船廠接受新式軍艦。

說起來,林寶藩對這個新式軍艦充滿了期待,可是心裏同時也有些疑惑,不明白馬尾造船廠到底能把軍艦改造成什麽樣。

“林上校”剛進入馬尾造船廠,林寶藩就見迎麵而來一個青年軍官,看他的樣子似乎是空軍的,而且是個少校,地位肯定不低。

回了一個軍禮,林寶藩問道“少校,你是?”

一個空軍少校出現在造船廠,這要是不讓人納悶就真的奇怪了。

“林上校,卑職慕空,原空軍轟炸機中隊長,少校軍銜,現在是你的飛機長,協助你管理新式軍艦!”慕空是個爽快人,三兩句話就把自己交代清楚了,可是林寶藩卻更加迷茫了,至於林繼善更是摸不著腦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慕少校,你是說你是空軍的,現在轉到了海軍?”

“當然,這是巡閱使親批的,我的軍籍已經轉到了海軍!”慕空對自己的職責很清楚,可是顯然這個上校沒搞清楚自己的任務,不過在沒有看到軍艦之前,慕空也不想多說,免得這位上校掉頭走了。

林繼善碰了一下林寶藩,低聲問道“寶藩哥,你確定你開的是軍艦很厲害,我怎麽聽說戰列艦上隻有炮兵,沒聽說飛機長這個職位啊?”

算得上一個軍事迷,林繼善對南洋艦隊的情況,雖然不敢說了解的清楚詳盡,可是基本的常識性還是知道的。

“這個不重要,隻要軍艦的戰鬥力夠強,使用什麽武器都是一艘好軍艦!”

林繼善點了點頭,敬佩的望著林寶藩,心裏不住的揣摩林寶藩話裏的深意。

“這是個好艦長啊,也隻有這樣的精神,才會被巡閱使選來當‘啟明星’的艦長,要是換了個人,怕是早掉頭跑了!”慕空頗為感慨的想道。

在慕空的帶領下,三人朝著船塢行去,馬尾造船廠的四座大型船塢已經建造好了,可以容納四艘五千噸級的軍艦的建造,要是改裝的話,就算是萬噸級的船舶,也勉強可以入塢。

“慕少校,少帥說這是一艘新軍艦,你見過了嘛?”走了沒多遠。林寶藩就按耐不住心頭的好奇了出聲問道。

“見過啊!”

“什麽樣?”林寶藩一臉期待的望著慕空。等著他誇讚自己的軍艦。

腳步一頓。慕空凝眉思索了一下,說道“這是一艘開創了曆史的軍艦,就算是戰列艦在他的麵前也相形見絀,如果非要找一個參照物的話,那隻有當年的第一艘蒸汽船才能和它媲美了。”

林寶藩眼睛泛光,心裏雀喜不已,要不是還有外人在場,林寶藩都想跳段舞蹈了。

“多大。多長,裝備了多少大炮?”

“多大麽,以前它有多大我不好說,不過改造之後,這艘軍艦長有一百六十米,寬也有二十五米左右,至於大炮……”沉吟了一下,慕空道“這個還是由你親自去看看吧!”

“一百六十米,比玉蟾巡洋艦還長,不過它好像有點寬了……”眉頭皺了一下。林寶藩就舒展開來,“不過這也對。要是還和巡洋艦一樣,那就不叫新式軍艦了。”

看著有些呆愣的林寶藩,慕空對他的敬佩更增了幾分,僅僅聽到隻言片語,就沉思這麽久,顧忌隻有這樣的軍官,才能成為民族英雄吧?

“前麵就要到了,它在船塢裏該造了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來,所有的工人都在忙活它,著實花費了不少功夫。”慕空邊走邊說道。

站在高崗上,林寶藩瞭望許久,也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新式軍艦,轉頭朝慕空問道“軍艦呢,我怎麽沒有看到?”

“不會啊,這船塢裏就那一艘船啊,怎麽會看不到呢?”慕空轉過頭來指著一艘船,笑道“那不是嘛,就是那艘,它就是‘啟明星’號飛機母艦!”

“……”

遠處的船塢裏停靠這一艘一百多米長的輪船,隻不過這艘輪船有些怪異,沒有了煙筒和桅杆,上麵被鋪了一層的木板,整艘輪船像是一個倒垂的條形饃饃。木板和船身之間有一層空隙,中間使用鋼柱和鋼板支撐的,就像是在輪船上蓋了一張紙,既不美觀,也不嚴密。

“唉,林上校,你別走啊,他們都還等著你接受軍艦呢!”

“這麽醜的船誰會願意要它啊!”嘟囔了一句,林繼善朝林寶藩追了過去。

一邊是等待著交割軍艦的馬尾造船廠,一邊是陰著臉,大步離去艦長,慕空很尷尬的站在山崗上吹起了涼風。

兩天後,閩江口,“啟明星”號飛機母艦駛進了大海,上麵比以前也多了三十二架雙引擎雙翼轟炸機,艦艏也增加“啟明星”三個大字,這樣意味著它正是進入南洋海軍的作戰序列裏。

“林艦長,這可是世界上第一艘飛機母艦,整整一個大隊的轟炸機,一次最多可以攜帶八噸的炸彈,就算是一個炮兵營都可以被瞬間炸廢了。”慕空磨破了嘴皮子,極力的向林寶藩敘說轟炸機的威力,可是這個艦長臉色平靜如水,或者說是沉默如冰,就是一言不發。

自從那日林寶藩轉身離去之後,當天林繼善就被他送到了“天官賜福”上麵感受戰列艦的氣氛去了,等過幾天,林寶藩準備把林繼善送到欽州海軍軍校去,那裏相比於榆林的瓊州海軍軍校,教學時間更長,能學到的內容也更多,這對於剛剛十五歲的林繼善來說,是極為有利的。

“你以前在軍艦上麵起飛過嗎?”

林寶藩的問話,讓慕空有種想哭的感覺,磨了兩天,這位艦長終於開口了,真不容易啊。

“以前,有個美國人在一艘巡洋艦起飛成功了!”

“後來呢?”

囁呶了一下,慕空道“摔死了……”

“……”

林寶藩怒聲道“那你們還敢在船上裝備飛機,這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那個美國人不是在海上摔死的,他是再一次飛行表演中意外身亡的。”慕空極力辯解道“而且我們的飛機比美國人的要強得多,就算是已經淘汰的雛龍型飛機,都比美國人架駛的那種沒有外殼的飛機要安全的多。”

“再說了,我們在茂名的時候,也特意進行過這方麵的訓練,飛行員們都有經驗了!”

林寶藩也知道自己的發泄有些不對,這會兒聽到慕空的話,心裏也放鬆了一些,隻要有過訓練,就算是有些失敗,這也是可以容忍的。

“你們一起是怎麽訓練的?”

“就是在平地上畫出一塊七十米長,二十米寬的區域,在上麵進行起降啊!”慕空道。

林寶藩的臉色鐵青,瞪著慕空吼道“你難道不知道海上有風浪嘛,而且軍艦是會跑的,這和陸地上會一樣嘛?”

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慕空麵不改色,他能夠理解林寶藩的心情,對他的行為也願意包容一些。畢竟對於一個駕駛巨炮戰艦的艦長來說,突然做一艘全艦沒有一門火炮飛機母艦的艦長,這肯定會有極大的心裏挫敗的。

“艦長,空軍和海軍不一樣,我們到了天上就隻能靠自己,如果飛機出了事,一點活命的機會都沒有。可如果到了海上,要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保住小命。至於危險,當兵的那沒有危險啊!”

林寶藩沉默了,久久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