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
那夜,鄭管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和媳婦說著:“今天看著趙家那些人,心裏也不是個味兒。你說榮華富貴算個啥?當初咱們看趙家的老爺少爺,都是仰著頭看,像看天神似的。可現在落了難,不也一樣到處跑,聽說下午衝南邊的葛村跑了。現在也不知在哪兒。還不及咱們能睡個安穩覺呢。”
鄭管事媳婦哼了一聲,把鄭管事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用力推開,冷聲說道:“瞧你那點出息。日本人來了人家還有本事跑,你這現在是日本人還沒來,要是日本人有一天也打到鄉下,我看你往哪跑?還不是等著被抓挨槍子?還是有錢人好。”
鄭管事不覺麵上幾分掛不住,嗓門也有些大起來:“你就知道錢,鑽進錢眼裏算了。害人不淺,孩子都被你教壞了。不看看自己的能耐,非要奔到大戶人家作小老婆,還弄得丟人敗興——”
鄭管事話沒說完,他媳婦的嗓門又壓了過來:“賴我做什麽?你若是有本事,我們娘兒兩還用的著受罪?——”
兩人一聲高過一聲,隻隔了一層木板的隔壁也漸漸把二人的話聽的一清二楚,孩子被吵醒哇的哭了出來,小魚本也沒睡著,瞪著眼睛看著床頂,聽到孩子哭,更是心煩,大聲吼著:“吵什麽吵,鬼哭狼嚎,讓不讓人活了?”
鄭管事和媳婦噤聲了,互相在黑夜裏瞪了對方一眼,翻身背對著背。他們不敢惹的小魚發瘋。他們也說不好小魚到底是瘋還是沒瘋。說她沒瘋,她神情呆滯,每天神遊,別人說話都置若罔聞,好像聽不到,性子也變得幾分癲狂,說打就打說砸就砸;可說瘋了,她說話又條理清楚,分毫不差。
當初她懷著孩子回來,肚子都顯懷了,鄭管事和媳婦怎麽問,小魚也不說孩子是誰的。鄭管事媳婦剛提了一句“要不找郎中開個方子,把孩子打掉,再找個人家嫁了。”小魚就奔到廚房,操起一把菜刀要砍自己,嚇得鄭管事和媳婦再不敢提一個字。
孩子生下來,小魚對孩子卻隻是淡淡的,連孩子餓了喂兩口奶也是一臉的絮煩。鄭管事媳婦又管不住嘴提了句:“蕭叔說,要是你把孩子送了人,他倒是願意娶了你——”蕭叔是村裏的陰陽先生,專看陰宅風水的。誰家死了人看墳地,出殯看日子,都要請蕭叔過去,蕭叔的日子過得倒是富足。隻是蕭叔身形粗短,頭上又長了癩瘡,故而年過四十還沒娶親。鄭管事媳婦隻想著小魚這個樣子,能有人願意給她口飽飯就不錯了,哪還有資格挑剔。
小魚二話沒說,扯下旁邊的一根麻繩就往自己脖子上勒,鄭管事和媳婦兩個人用力掰,才手忙腳亂的把麻繩拽了下來。但小魚的脖子已經是一條紫青的勒痕。小魚的目光全是冰冷的狠戾:“要是嫌我吃家裏的口糧,就勒死我,再把孩子喂狗。”說著反身抱起孩子就要往地上砸,嚇得鄭管事趕緊攔住。
幾次三番折騰下來,他們再也不敢提讓她改嫁,把孩子送走這些事,更不敢提趙家。
小魚躺在**,孩子還在嗷嗷的哭著。小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哭累了,自然會停。但那晚孩子像是卯足了勁,哭的止不住。小魚心煩意亂,披著衣服走出了門。隻留下孩子繼續哭著。
她要出去透透氣,從上午到現在,她心裏就像被壓了塊石頭似的沉沉。爹娘說的話,她都聽的一清二楚。“趙家”這兩個字再次觸動了她的神經。
她活到現在,嫁進趙家,是她最宏大的一個夢。她想方設法,擠破腦袋,終於進去了,可是最後換來了一生的笑話。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趙家呆了近八年,卻梳了八年的女兒頭;所有人都知道,她巴巴的等著圓房等的脖子都長了,卻直到逃出來還是女兒身;所有人都知道,她盼著人家叫她二太太盼了那麽久,卻直到最後,隻有一個“錦葵”姑娘的稱號。
錦葵,她恨死了這個名字。她本是無憂無慮水中魚,到底是誰,讓她成了畫地為牢的一株死秧子,永遠見不得光?
顧家莊的夜,靜的有些嚇人。似乎連每一口呼吸,都能聽得到回音。夜黑漆漆,偶爾有一聲烏鴉的啼叫。
小魚坐在村口的石頭上,石頭的寒涼,比不過她心底的寒涼。人心,真是比石頭都硬,都寒的東西。趙石南是塊石頭,她豁出去捂,都捂不熱。所有的男人,她都捂不熱。
從趙家逃出來,她不知道該去哪裏,也不想回到爹娘家裏讓村裏人看笑話。可她一個弱女子,光靠一雙腳,又能走到哪裏去。她就那麽在揚州城的邊邊角角像過街老鼠似的晃了兩天,最後在城西郊外的一處飯莊找了份收銀錢的活計。掌櫃的也是看著她還有幾分姿色,果然有了她,店裏倒不時的有幾個閑人扯皮條。
那些男人同她調笑,有時也拉扯她過來喝幾杯。直到有一天,她竟遇到了曾在趙家老太太壽宴上有過一麵之緣的董太太。董太太出城燒香,恰好路過飯莊買了壺茶喝。看到錦葵,不由得驚訝問道:“你不是趙家的人嗎?”董太太還記得,當年她腕上的那隻鐲子,她曾想收來配成一對。隻可惜後來自己那隻也被人買了去。
錦葵躲閃著,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說著:“您認錯人了。”說完匆匆的跑到了後廚,從側門跑了出去。
飯莊的夥計送上茶來,好奇的打問著:“趙家?哪個趙家?”
董太太麵上幾許不解,一邊看著錦葵離去的背影,一邊出神的說著:“自然是揚州城最有名的絲綢趙家,沒錯,肯定是她。聽說後來還被趙石南收了做二太太,又聽說關了起來,怎麽會在這裏?”
夥計張著嘴愣在了那裏。揚州城誰不知道絲綢趙家,即便是這郊外偏僻的飯莊,也自然知曉獲了大獎的趙家。這女人隻看著有幾分姿色,卻不知道是這來頭。夥計興衝衝的跑到了後屋和掌櫃的八卦著,收銀錢的那個女人,是趙家的姨太太。
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日,飯莊裏來來往往的人便都知道了這一樁子事。不少人當成了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趣事。閑聊著趙家的姨太太怎麽會在這裏收銀錢。是被攆出來了還是有別的說道?但總之都是件極吊胃口的事。甚至有人等了許久,就為見見這趙家的姨太太長得是什麽模樣。
小魚就在飯莊不遠處的一處池塘廢棄的一條船裏坐著,她知道被董太太那麽一咋呼,隻怕飯莊裏都是等著她回去看她笑話的人。她不是沒勇氣麵對那些世俗長短,她隻是怕消息傳到趙家人的耳朵裏,會不會繼續把她抓回去。她被關怕了,更怕跟著坐牢的趙石南陪葬。
呆坐了許久,臨水之湄,她遇到了他。他也來飯莊吃過幾次飯,卻並沒有像其他男人那麽調笑她,他總是沉默的,淡淡的。可她注意到了他,隻是因為他和趙石南一樣,有一雙狹長的眸子。不過趙石南的眸子裏總是冰冷清寒,而這個人的眸子裏,有種說不出的深沉。
那人跳上船,和她麵對麵坐著。隻問了她一句,飯莊裏傳言她是趙石南姨太太的事,是不是真的。小魚點頭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著一個陌生人,她敢承認這個事實。也許,隻是因為那份相似。
那人點點頭,看著小魚說道:“我在城西有一處茶點鋪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那裏做活。”說完補了一句,“現在飯莊裏,不少等你回去的人。”
小魚隻猶豫了一下,便跟著那人走了。她不需要猶豫,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怕什麽呢?
那時的小魚,並不在意那人是出於什麽目的,對她施以援手。她那時隻需要一個容身之處。盡管她其實是好奇那人目的的。
可是,當她到了那人的鋪子後,她便明白他為什麽會對她伸手了。因為他叫趙重台。趙老太太心心念念,煞費苦心除去的趙家老爺子的寵妾紫菀的“賤種”。當年被趙老太太轟出門的趙家庶出二子,趙石南同父異母的弟弟。
當鄭小魚和趙重台沒過幾天就終於喘息著滾上床的時候,她心裏第一次暢快了。她的身子,還是給了趙家的人,一個和趙石南相似的人,而且還是趙石南厭惡的人。一舉三得的歡暢,讓她幾乎飛入雲霄。趙重台讓她變成了趙家真正的女人,她幾乎是戰栗著在趙重台的身下釋放著自己。
而趙重台進入小魚身體的時候,卻忽然被那份阻礙弄得心裏咯噔一下。她還是個處子?趙重台心裏有絲鬱鬱,他隻是想嚐嚐趙石南女人的滋味,這輩子他和母親都受盡了趙石南母子的淩辱,如果能淩駕了趙石南的女人,便是淩辱了趙石南,是件暢快無比的事。可這個女人,竟然隻空掛了個名頭。趙重台的那份激動,忽然就變得索然寡味了。他匆忙做了幾下便草草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