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陰森的刑部大牢向來都是關押朝廷重犯的地方,平常百姓想進都進不去。隻有犯了謀逆,欺君等大罪的犯人才會被押解到這裏,等待審判或處決。所以刑部大牢給人的印象就幾乎等於有進無出。

一向守衛森嚴的刑部大牢,平日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然而這些天,卻熱鬧得跟過年似的。不僅門前車水馬龍,大堂上人來人往,連監獄的過道裏也人滿為患。不時聽見各部大人們的官稱被打招呼的人激動地喊出來。寒暄聲一片,此起彼伏。

這麽熱鬧的原因說來可笑,就因為刑部大牢裏迎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皇上的親叔叔,慶王爺!

而位高權重的慶王爺會來刑部大牢做客,全都是因為他府裏的那位墨大先生墨無痕非要來這裏做客。

這可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刑部的官員哪敢怠慢。

刑部的牢房,等級很多,設施也大不一樣。

一般人犯了事,都收押在十幾人一間的大牢房裏,濕冷肮髒不堪入目,幾個月下來,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而朝廷的官員要是住進來,待遇要好得多。不僅有單獨的屋子住,還有專人伺候。而大牢裏還有專門為皇親國戚們準備的房間。那些牢房不僅舒適安靜,伺候得也更周到細致。要湯要水不在話下,堪比酒店的上等客房了。

墨無痕就是“被關押”在這樣的一個上等牢房之內的。

慶王爺過來的時候,隔著牢門,就看見了這麽一幅場景。

墨無痕半靠在床頭,正在削一隻大蘋果。墨玉青枕著他爹的大腿仰麵躺在**,眼睛上敷著藥浸的棉紗布。

墨無痕用小刀切下一塊蘋果,喂到墨玉青嘴裏,再切下一塊自己吃掉。一人一口,悠閑得仿佛在郊野遊玩。而那個蘋果,則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美食。

聽見聲音,墨無痕抬眼看了看走進來的慶王爺,又低頭繼續削他的蘋果。

下午墨無痕出了慶王府就帶著墨玉青回了刑部大牢,鴻銳跟過來想要照顧墨玉青,被墨無痕拒之門外。

鴻銳哭喪著臉回了慶王府。

慶王府的人都知道,墨無痕在氣頭上的時候,是敢不要命的,連慶王爺也不敢去招惹他。

慶王爺打開虛掩的牢門,自己走了進來,找個凳子在桌邊坐下。想了想,慢慢開口。“我下午進宮去了。跟皇太後談了大約一個時辰!”

慶王爺停住話頭看看墨無痕的表情。

墨無痕麵無表情,隻專心給墨玉青削蘋果。似乎根本就沒在聽見慶王爺講話。

慶王爺在心裏暗暗歎口氣,自己在別人眼裏也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尊貴不可一世的王爺。可是在這墨無痕的麵前,就跟地上的塵土沒什麽兩樣。墨無痕隻要一個淡淡的眼神,就可以粉碎他所有的信心。讓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這刑部大牢是墨無痕曾經住過的地方。慶王爺每次進來,都會想起多年前的事,想起那些,頓時又感到一陣鑽心的痛。

墨家獲罪時,自己不在京城,那次無痕入獄受刑,自己沒能給他半點撫慰。而墨家就是從這裏走上了有去無回的流放之途。自己便是從那時,失去了往日的他。

這裏,是多年來,兩個人都刻意回避的話題。更是墨無痕夜夜噩夢的起點。

此次因為墨玉青的事,墨無痕毅然選擇破釜沉舟大鬧刑部。

重進大牢,故地重遊,對於他來說,該是多痛苦的考驗啊。

墨無痕恍若隔世的淡淡表情讓慶王爺仿佛看見了多年前的那個人,也是這樣淡淡的,跟自己說:“昨晚的事,不必介意,隻當沒有發生過就是。”然後便一去不返,再見麵時,仿佛已經陰陽永隔,再也找不回從前。

翻湧的酸澀一點點的侵蝕上來,多年前的恩怨情仇,跨過二十年的滄桑又一次撞擊心扉。墨無痕二十年前所受的苦,所忍的怨,所壓的恨,讓慶王爺如感同身受般曆曆在目。縱然經過時間的浸澤,也沒能退去半點顏色,反而越發刺目。讓慶王爺那原本還算剛強的心,也幾乎要碎裂開來。

慶王爺無法再說什麽,看著牢門外幾個來來回回的獄卒,靜默不語。

這次大鬧刑部明麵上看,好像是墨家父子告熊家翟家合夥行凶,隻是一個簡單的事非案件。但實際上其背後所牽扯的勢力角逐不亞於任何一次宮廷政變。

皇帝羽翼未豐之前,朝政之事一直是慶王爺和老國舅分庭抗禮,慶王爺是攝政王,難免被人非議。這幾年皇帝羽翼漸豐,收回皇權隻是早晚的事。而這第一個要解決的,顯然就是慶王爺。君心難測,老國舅倒台是民心所向。於國家社稷有利。但自己這邊又將被如何對待呢?

樹大招風,功高鎮主,風大將軍被迫遠行的例子擺在麵前,自己不能不仔細衡量。皇帝到現在遲遲不肯表態,這裏又說明了什麽呢?

慶王爺深深明白,一個男人,一個處於權力巔峰的男人,必然有許許多多的強敵,要想在強敵如林的鬥爭中保護好自己的家人,首先就要保護好自己。即便不能保護自己,也一定要傾盡全力,拚個玉石俱焚。否則,一旦強敵當權,自己則會死無葬身之地。

慶王爺正因為很懂這個道理,所以這次才要孤注一擲,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揪住老國舅的狐狸尾巴。哪怕是玉石俱焚,也要為南朝清除後患。

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墨無痕,怎麽忍心讓他再經受一次覆巢之痛?

權勢較量,任何弱點都有可能被對手拿來大做文章。而自己的弱點就是眼前這個對自己不甚理睬的人。

墨家的事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現在涉及青兒,難保不被人拿出來再做文章。而讓慶王爺更不能容忍的是,垂涎墨家父子才情美色的人肯定不隻有熊家。

所以,這一役,自己不能輸,就算是把家人都得罪光了,也要堅持到最後。慶王爺再次告誡自己:墨家父子已經飽受磨難,若是自己得勢,還可以替他們討回公道,若是自己一旦失勢,那就再沒有能力,保全他們。所以,就算這次苦了墨無痕,自己被他記恨,也不能退縮。……

慶王爺還未想完,就見監獄的另一頭閃出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人,那人疾步來到慶王爺麵前,躬身行禮道:“下官參見王爺”。

慶王爺點點頭算是答禮,看他的腰牌,知道他是今晚刑部當值的官員。

那人一臉惶恐,看看左右沒人,湊上前來神神秘秘地說:“稟王爺,宮裏來人了,要單獨見墨先生。”那人說著話將手舉過頭頂,指指天上。

慶王爺和墨無痕都是心思聰敏之人,聞言便有些驚詫。再看來人的手勢,立刻就猜出了來人的身份。是皇帝親自來了。為防人耳目,所以這官員才說得如此隱諱。

終於等到皇帝的表態了,墨無痕和慶王爺對望了一眼。

皇上召見是在預料之中的事,隻是沒想到他會親自來刑部大牢,而且還要單獨召見墨無痕。

慶王爺有些擔心地看看墨無痕,用目光問他:“你一個人去行嗎?”

墨無痕不但不慌,反倒十分鎮定。推開墨玉青,穿鞋下地,抻平自己的衣服,一派從容。

墨玉青目不能視,隻知道來人叫爹單獨出去。心裏不安,支起上身,小聲叫道,“爹!”

聽到叫聲,墨無痕的動作瞬間頓住,所有的優雅從容都被孩子的一生哀叫瓦解。似乎這一刻才猛然領悟,自己還有這樣的一個牽掛不能放手。

勉強鎮住心神,墨無痕回身摸摸墨玉青的額頭。略想了想,轉身對慶王爺說:“煩請王爺幫我照看一下青兒。”說完話頭也不回向外走去。

慶王爺點頭,走過去坐到床邊,將蜷縮著身體的墨玉青半攬在懷裏。心中不禁內疚:最後能幫自己說服皇上的人竟然是被自己傷害到心死的墨無痕!

那晚,墨無痕跟皇上在刑部的密室裏談了很久,誰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麽。隻是有宮中史官記載,說皇上那夜回去後,要了整壇的金波綠釀,獨自在書房裏喝到半夜。有人聽見他一遍遍地哼唱著風大將軍寫的那首歌。……

第二日起來,皇上陰鬱多時的麵色似乎好了許多,不僅處理了很多積壓的奏折。還吩咐快馬,給遠在北庭的風大將軍送去了醬靈果。

更奇怪的是,大鬧刑部的墨無痕一夜之間偃旗息鼓。當夜就帶上墨玉青去了墨家在南城的新宅。

再之後,父子二人閉門不出。更不見任何客人。

關於這夜的密談,沒有半句透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