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西院負責傳話的小廝衝過來稟報的時候,其實慶王爺才剛坐下。

在西院生了一肚子氣走回前廳,又看見兩個小的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飯。橫豎看著都不順眼。

鴻銳嘴裏青兒吃這個,青兒吃那個地說個不停,手裏一筷子跟一筷子給墨玉青夾菜,非要在墨玉青的碟子裏堆起一座山。

墨玉青根本吃不了那麽多,一麵吃著一麵說你別夾了,一麵又一筷子一筷子把自己碟子裏的東西夾到鴻銳碗裏。兩個人你來我往,夾來夾去,也不知道是在吃還是在玩。

慶王爺看在眼裏更是來氣,借題發揮唬著臉讓他們注意收斂。兩個小的嘴上喏喏應著,其實全不過心。看慶王爺不高興,兩人互相使個眼色,一起站起身來說聲吃飽了,就告退出去,跑東院玩去了。

前廳裏又隻剩下慶王爺一個人麵對著一桌子飯菜。

慶王爺無奈,歎口氣,認命的樣子,端起飯碗準備吃飯。剛夾了一口菜,還沒來得及吃到嘴裏。就聽見外麵一串慌亂地腳步聲,有人打開簾子救火似的搶了進來。

王府規矩一向森嚴,不是出了大事,下人不可能這麽放肆。慶王爺抬頭一看是西院的下人,心裏就咯噔一下,感覺不妙。

果然,來人說墨無痕暈倒在畫室裏!

慶王爺隻覺得腦子轟的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慶王爺隻覺得雙手冰冷,渾身冒汗。

“快,快去請禦醫!”慶王爺一邊吩咐下人,一邊大步朝外走,心裏油煎一樣難受。

墨無痕的病是流放時坐下的,找到他時,病已經入了骨。

開始的時候,下人不知道,隻當他一直被囚禁著,受了驚嚇,營養又不好,瘦骨嶙峋地自然身體欠佳。接他進府的那天,不小心讓他淋了雨,當晚就發起高燒,一連十數日,不省人事,險些喪了命。

從那以後,禦醫就成了 的常客,三不五時,過來看診。珍貴藥材吃了無數,他的病卻時好時壞,不見起色。

禦醫說過,他的病坐大了,想根治是不可能了。平日隻能小心養著,盡量避免發作。因為這病發起來太凶猛,傷元氣。發一次就重一些,說不好哪次救不回,人就沒了。

自己這些年,一看見他臉色不好,就提心吊膽,寧可後院著火也不希望他的病發作。這次為青兒的事,自己開始還怕他受不了,不敢告訴他青兒的傷勢。後來被他知道,自己擔心得好幾天都夜不能寐,就怕他一著急傷了身體。

後來看他住在青兒府裏踏踏實實的樣子,加上青兒的眼睛好了,事情也解決了,自己這才算放下心來。

本以為他回了王府,一切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風波平定就再沒什麽事了,誰知道他居然把鴻銳給算計了過去。氣得自己差點沒跟他翻臉。

鴻銳是自己辛苦培養的接班人,十幾年的心血。本希望,鴻銳早日成家立業好讓自己不必這麽忙碌,能多騰出些時間陪他養病。可是,沒想到,居然早被他打上了主意。

不僅把兩個小的搓到了一起,還惹得皇帝跟著發了瘋,滿朝大亂。

這下可好,不僅自己的兒子丟了,連皇上的繼承人也沒了。於家於國都是天大的損失,怎麽不讓人窩火。

趕到西院墨無痕的畫室。已經有下人將墨無痕小心翼翼抬到了軟塌上平躺下來。

慶王爺坐到塌邊,看了看墨無痕的麵色。墨無痕麵色青灰,雙目緊閉,平躺在軟塌上,依然不省人事。

慶王爺心裏是又氣又痛。輕輕搭上墨無痕的脈門,試探他的脈搏。

墨無痕的脈搏微弱得似有若無,幾乎摸不到。慶王爺用手背試探墨無痕額頭的溫度,觸手一片冰涼。

多年的經驗告訴慶王爺,墨無痕的情況不妙,顯然這次又是個險症。

慶王爺心往下沉,扭頭去丟給管家一個質問的眼色,管家趕忙跑上前低聲稟報:“已經派人去請禦醫了,估計這會兒馬上也就到了。小人這就去門口迎。” 管家哈腰行禮轉身出了房門跑去府門等著禦醫。

慶王爺心裏雖急卻也明白,禦醫沒有翅膀,再快也要些時候才能過來。眼下隻能看看自己能不能讓墨無痕盡快恢複神智。

慶王爺抓起墨無痕的手臂連點幾指,按上應急的穴位,希望能讓墨無痕盡快蘇醒過來。

正按揉著,就聽外麵青兒的聲音一路傳來。

聞訊而來的墨玉青飛撲進屋,雙腿一彎跪倒在塌前。抓住墨無痕的肩頭不管不顧就使勁搖晃。“爹爹!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說話呀!……”

慶王爺趕緊拉住墨玉青的手臂,避免他傷到氣息微弱的墨無痕,“青兒,放開你爹,他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你放手,他受不了你這麽大力。”

隨後而來的鴻銳見此情景,走上前,扳住墨玉青的肩頭,一邊勸說著一邊把他往後拉開一些。

從小到大,每次墨無痕發病,這邊安慰墨玉青的工作就都是由鴻銳來完成。

慶王爺加重了手下的力道,連連去刺墨無痕的要穴。然而穴位按揉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墨無痕依然氣息微弱,昏迷不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頓了下來,該死的禦醫不知道在哪裏磨蹭,半天還不見到來。慶王爺的濃眉緊緊地鎖著,額頭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墨玉青的淚水在眼眶裏轉圈,恐懼得呼吸都在顫抖。

鴻銳從後麵摟住墨玉青的肩膀,用自己的胸膛給他盡可能的安慰。眼前的情景,讓人心裏止不住的要惋惜,墨無痕才三十幾歲,青兒也才隻有18歲,若是墨無痕就這麽去了。青兒和父親就都太可憐了。

似乎過了很久的時間,屋子裏的空氣讓人覺得異常地悶熱。

墨無痕仍然不見半點好轉,幽幽的一口氣,時斷時續。眾人象熱鍋上的螞蟻,都有些六神無主。

慶王爺抬頭看看門口,疑惑為什麽禦醫還沒有到來,正在焦急中。眼角瞥見旁邊一個陌生的小廝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慶王爺眼風一掃,看出端倪,衝他一點手,“你,可有事稟報?”

那小廝不是王府原來的下人,是墨無痕從墨玉青的府裏帶回來的,平日在廊下值勤。負責幹些給墨無痕端茶倒水服伺用藥的差事。

那小廝見到慶王爺就嚇得掉了魂,早躊躇了半天,就是沒膽子上前說話,這時見王爺讓他說,趕緊上前稟報。

“回王爺,之前在墨府的時候,給小將軍看眼睛的那位大夫也給墨先生診過脈。那位大夫臨走時給了墨先生兩個玉瓶,說平日如果覺得不好就吃黃色的藥丸,若是突然重了,就吃紅色的……最多不能超過九顆。……”

“藥丸在哪裏?”眾人眼睛都是一亮,屋裏立刻又有了生機。

那小廝有些慌張,但還是抖著手指上了屋裏的百寶格。“那個檀木錦匣裏。”

不等下人動手,鴻銳已經一個健步衝過去,從百寶格上拿下了那個錦匣。打開蓋子,果然裏麵有一個翠綠的小玉瓶。

慶王爺接過瓶子,倒出裏麵紅色的小丸。在手裏數了三粒,旁邊早有人端上來小碗溫好的黃酒。慶王爺把藥放進酒裏,藥丸見酒即化,瞬間溶在酒中。

第四十章

墨無痕醒來的時候,隻覺得身體好像飄在半空。輕得沒有一點重量。

全身的毛孔像被水洗過,又被風吹過,清清爽爽,格外的舒暢。

經常困擾在自己身上各處的疼痛也好像被水洗掉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全身的骨節宛如換了一副新的,關節處不再因疼痛而時時緊縮。

太久沒有體會過這樣輕鬆的感覺了,輕鬆得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這是哪裏啊,難道自己已經離開了人世?墨無痕有些疑惑,閉著眼在心裏問自己。

傳說人死後的鬼魂就是輕飄飄的,離開了肉身,不論生前生了什麽樣的病,死後都不會再覺得痛。自己此刻就輕飄飄的,身上一點都不痛。

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墨無痕輕輕把眼睛張開一條縫。試探著觀看周圍的景物。周圍又這樣的安靜,沒有一點聲音,看來自己是真的死了。

不對,頭上的帳簾是自己熟悉的那頂,旁邊床柱上細碎繁複的花紋也還是自己看慣的那些。墨無痕“很冷靜”地驅動著不太好使的腦子艱難地分析著。

一,自己無權無勢,無功無德,陰曹地府裏應該沒有這麽華貴的東西可以單獨給自己享用。

二, 出殯不會燒舊家具,怎麽也得是裏外全新的紙貨。

三,聽說陰曹地府裏是漆黑的沒有日頭,可是床帳上分明有日光的影子。

四,旁邊連個小鬼都沒見到,地府怎會這麽蕭條!

五,死了的人也會覺得內急麽?

……

腦子轉得很慢,嘎啦啦地像個隨時要散架的破水車,可是好歹還能對付著用。

墨無痕順著帳上的投影尋找光亮的來處。窗紙上日光明媚,有樹影在上麵搖擺。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影子,每日睡醒都能看到的樣子。

嗯,床是自己的床,窗也是自己的窗。那人也因該還是自己的人!

墨無痕經過再三揣摩,終於可以確認自己還活在人世,尚未死去!

自己還活著?是的,自己還活著!這個念頭一旦確定下來,反倒讓墨無痕有些失笑。就好像一個賭徒終於等到了一個等待許久的彩頭,一邊竊喜著,一邊又有些不敢相信。

彩頭雖然不大,卻畢竟是得到了。又有了揮霍的本錢,對於一個輸光了本的人來說真是上天的垂青。

看來這次又僥幸熬過了病發,那三五個月內,自己應該是死不了了。墨無痕深深地吸了口氣,高興得真想仰天長笑三聲,再浮一大白。

世上沒有什麽比不想死的人能苟延殘喘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了。大難不死,還能繼續活著,世間的一切看起來都覺得格外親切。這都是自己活著的證明啊,多看兩眼就多些確定。怎能不好好看看。

墨無痕努力轉動頭頸,想看看周圍的擺設。然而,身體好像一團和稀了的麵,水加得太多,沒了筋骨。軟軟的提不起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力氣。就連最簡單的動作居然都做不到。

難道以後都要這樣了?墨無痕的好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靜默的一片陰影忽然有了動靜。有什麽東西啪嗒一聲被放在了幾案上,陰影移動,轉眼來到床邊。墨無痕的眼前一花,再仔細看時,視野裏是一張熟悉的臉。

是慶王爺。

慶王爺身上穿著一身家居的衣服,普普通通的不似往日的氣派。麵色不好,一向講究的胡須也有些零亂。眼睛下麵黑黑的一團,顯然是缺乏睡眠和休息。整個人看上去有十分的疲憊。全不是平日那個扈從如雲,氣勢不凡的權貴。

此刻他就坐在床沿上,也在仔細觀瞧著墨無痕。看到墨無痕張開雙眼,神誌清明,慶王爺的臉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好像放下了心似的輕聲詢問。“醒了?”

“嗯”墨無痕輕輕應著,聲音淡淡的,好像自己並不是剛剛走過生死關頭,而隻不過是於午後閑時小睡了片刻。

慶王爺伸手探探墨無痕的額頭,感覺頗為滿意。柔聲問道:“感覺好些了麽?”語聲從容,並沒有每次墨無痕大病後的擔心憂慮。好像已經知道墨無痕會好起來。

“我想起來!”墨無痕開口,氣息還有些微弱。

“多躺躺,”慶王爺按了按墨無痕的肩。不但不幫墨無痕起身,還重新把墨無痕的被角掖緊。“你這次發病,難得沒有高熱,出了好多汗,禦醫說寒氣散出來,你的病就能有起色了。”

“嗯?”墨無痕張大了眼睛,慶王爺的話無疑是個意外驚喜。自己不僅沒死,身上還不痛了,竟然還有說法是自己還能好起來,墨無痕的心情象床帳上的陽光,亮閃閃的一片。

有錢不花憋的慌啊,身體好了誰還願意壓床板。“我要起來。”墨無痕討好似的看向慶王爺, 希望慶王爺能扶他一把。

慶王爺笑了,眼裏滿是憐愛,伸手用指背撫上墨無痕的臉頰。“你出了好多汗,脫力了,需要好好躺幾天!……”

墨無痕霜打了似的,立刻沒了精神。

慶王爺看看他的樣子,假裝板起臉,“你別鬧,老實給我養著,沒本王的命令,我看誰敢讓你下地!”慶王爺覺得保險起見,還是要用下人來要挾墨無痕休息。墨無痕不會難為下人,那就隻好老實躺著。

墨無痕當然清楚慶王爺的“毒計”,於是兩個眼珠東張西望就不看慶王爺的臉,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還有,”慶王爺布置事項,從來都是全套。一件比一件棘手。“一天一隻海參,必須給我吃掉。聽見了麽?”

墨無痕使勁閉上眼睛,全當沒聽見。如今病都有起色了,幹什麽還非得吃那麽惡心的東西。

海參補血,可是墨無痕嫌那東西長得難看,大肉蟲子似的,從來都不肯吃。平日隻喜歡吃吃梅花粥桑椹糖之類又好吃又好看的東西。不到身上痛得厲害,吃藥都是挑挑揀揀的。

慶王爺這次看來是真下了決心了,也不管他愛吃不愛吃,繼續宣布惡霸條款。“以後不論什麽時候,身邊都必須要有下人伺候,不許把人都攆到外頭去。以後再不能出這種事了……”

墨無痕皺緊眉,滿心不快。再張開眼時,很“認真”地質問慶王爺。“你今天怎麽不去上朝啊?你不是最喜歡給朝廷賣命的!你快去吧,別耽誤了大事!”

慶王爺也不含糊,對答如流。“你病得這麽厲害,我還去上朝?豈不是更要被人告到閻王那去?” 誰讓墨無痕沒事老說什麽死了也不饒誰要去閻王爺那告狀什麽的。慶王爺今天就拿這話堵他的口。

墨無痕手軟腳軟,心有餘力不足,眼看敵不過慶王爺,索性眼睛一閉,假裝睡覺了。

慶王爺看他這樣,又好氣又好笑。伏下身,到墨無痕頭頂三寸的地方,臉對著臉,把呼吸噴到墨無痕臉上,眼看著墨無痕的眼皮緊張地跳了兩跳。偏不進不退,就在這不遠不近的位置上看他怎麽辦。

墨無痕閉著眼,知道慶王爺就在自己近前,可又不知道慶王爺要幹什麽,等了半晌又等不到他的動作,心裏七上八下的不踏實,不免有些氣急敗壞的。

猛然睜開眼,怒視慶王爺的臉,“你到底想幹什麽?”

慶王爺不氣不惱,伏身蜻蜓點水似的親了親墨無痕因生氣二緊繃的唇。一點之後迅即離開。坐直身體,不溫不火地宣布:“我想幫你出恭!”

墨無痕呼吸一窒,眼睛還瞪著,嘴裏卻沒了聲音,隨即悻悻地扭開了頭。

內急這事若不是慶王爺主動張口,墨無痕哪好意思說出口,要他幫忙。

墨無痕昏迷了幾天,一直沒有出恭,醒來後勢必要排解一下。這本是很隱秘的私事,不方便說出口。隻是墨無痕不僅行動不便,而且心脈尚未恢複。宿便通常幹燥,若他萬一用力過度,勢必會累及心脈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慶王爺很嚴肅認真地把這私事當個大事說出口來。墨無痕臉上飛上一抹紅暈,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簾。

每次墨無痕發病,醒來後總要被慶王爺囉嗦一番。難得這次沒有責備,卻是這麽尷尬的提議。

喝了點有助排便的藥湯,又被慶王爺在腹部緩緩地按揉了片刻,墨無痕終於輕鬆順利地在恭桶上解決了問題。

去浴池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讓一身疲乏黏膩盡去,再換上幹淨的衣服清清爽爽的被慶王爺抱回臥室休息。

靠在床頭上喝了小半碗稀爛的燕窩羹,墨無痕腸溫胃暖,又有些睡意闌珊。正要入眠,慶王爺拿著一張紙走了過來,“無痕,告訴我,你怎麽認識他的?”

墨無痕勉強掀起眼皮:“誰啊?”原來是自己前幾天隨意畫在紙上的人像。

“你們說的那個神醫。”慶王爺的語氣低沉,似乎在想著什麽。

“噢,三更先生領來的。”墨無痕向下滑到枕頭上,閉上眼準備睡了。“給青兒治眼睛的。”

“你可知他是誰?”慶王爺追問,聲音裏依然流露感慨。

墨無痕半夢半醒地搖搖頭,並不打算理會慶王爺的話頭。心裏還在想:這人今天怎麽了,他平時不是這麽話多的。

過了半晌,慶王爺自言自語似的說出答案。“他是我大皇兄!……天行的父親。”

墨無痕頓時張大了雙眼,睡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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