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錦衣男子笑道:“正是晚輩家嚴。”

銀梨花道:“你叫甚麽名字?”

那男子道:“李傲雪。”

銀梨花聞言,霎時神色淒然,低聲喃道:“傲雪,傲雪。是了,是她,真的是她。”她麵露極度痛苦之色,垂下頭顱,竟因此而泫然欲泣。

李傲雪見狀,也微微蹙起眉頭,不知眼前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為何一聽到父親的消息便突然之間變得如此頹然。

還不待他思慮清楚,隻見銀梨花眼中精芒一閃,也不見腳下如何動作,身子卻直撲向李傲雪,幾根幹枯的手指重扣間,赫然便是原來紫檀所使的“梅花手”,區別隻不過在於後者手指相扣狀若梅花,而前者卻似形狀詭異的梅花樹枝罷了。

那錦衣女子見那老嫗居然毫無因由地突然對身邊人出手,心中生怒,嬌叱一聲,輕移蓮步搶在當前,雙手一錯,立個門戶,竟也是“梅花手”的起手式。

銀梨花見狀一怔,身子卻並不停下,左手發掌直擊對方胸口。那錦衣女子見她來勢厲害,不敢硬接,腳下急急讓開尺許,避開一擊。

那一掌打了個空,掌風卻依舊淩厲。錦衣女子趁她招式將老未老之際,這才雙手一上一下,一招“俏不爭春”扣在銀梨花手臂之上,將那股掌勁消弭殆盡。剛欲要出手進攻,卻隻覺耳邊呼呼生風,原來是對方右掌又到了,當下急忙低頭避開,雙手倏然鬆開,一招“迎風鬥雪”直擊對方胸腹。銀梨花右掌打空,但覺左臂一鬆,當下也隨之變招,運起內勁,同樣一招“迎風鬥雪”拍向那錦衣女子,隻不過她用一隻手使出此招,便不免成了“迎風而不鬥雪”。可饒是她隻單手推出一掌,勁道也是強得駭人。

眼見三隻手掌就要碰上,在一旁觀戰的紫檀不由得心中暗歎,這般完好的姑娘便要毀了麽?她雖也是初見那錦衣女子,但見她麵容傾城,氣度絕塵,心中不禁豔羨,居然無端地對她生出好感,不希望她傷在銀梨花手上。

卻隻見錦衣女子原本全力推出的雙掌在距離對方手掌隻一寸許距離之時生生向下急擺,跟著身子前傾,如羚羊掛角,就勢撞進了銀梨花的懷裏,二人衣著一鮮一青,恰似一朵繽紛的花朵隨風而下落進了草叢之中。

這一下變化急促,銀梨花也是未曾料到,對方竟然會如此大膽地欺近,當下居然倉皇失措,不知如何應對。

要知習武之人在對敵之時絕不會輕易任人近身,尤是銀梨花這等厲害角色。若不是她有心要試探這錦衣女子,手上懈怠了幾分,又如何能容這等局麵發生?隻怕待對方前衝之時便一揮右掌將其腦袋拍個粉碎。

錦衣少女趁此良機,手掌翻動,分點對方身上各處大穴。銀梨花一見對方動作,便有了對策,冷笑一聲,心想:我銀梨花縱橫江湖之時你還在娘懷裏吃奶呢,難道今日竟要栽在你這小娃娃的手裏不成?當下右手貼在胸前,施展小擒拿手法,居然將那錦衣女子的攻勢一一抵擋在外,竟有反擒拿之勢。那錦衣女子見自己如此大占上風,竟然兀自無法取勝,心知再敵不過,隻見她陡然猛攻幾招,令銀梨花無暇還擊,而後腳步急撤,叫道:“你好不講理,那位老伯伯叫我二人過來飲酒,你卻偏要不如他所願。”

銀梨花冷笑道:“你倒聰明。”身子卻不停,又攻向那女子。她銀梨花向來睚眥必報,方才被你一個女娃娃逼得顯出狼狽之態,如何肯就此罷休?

驀然,隻見左旁一道身影閃動,已經擋在了錦衣女子與銀梨花之間,正是李傲雪。他對那錦衣女子輕聲道:“前輩隻是試試你的功夫,若是真正出手,你的小命還在嗎?”

說話間,銀梨花已經欺到近前,她本就是想試試李傲雪的功底,卻被那錦衣女子橫插一手,此時見正主要來阻攔,真是求之不得。當下毫無顧忌地出手,雙掌猛地拍出,呼呼生響,使的卻是十成十的力氣。

李傲雪見狀,不敢怠慢,心神一凝,也是雙掌推出,卻不是與對方手掌向接,而是一一錯開。他身材高大,手臂修長,似這般打法,自然大占優勢。那銀梨花見他居然使出如此怪招,不免一愕,連忙將掌法一變,靜止期迎向李傲雪拍來的雙掌。隻聽“砰砰”兩聲,四掌相撞間,雙方均覺對手內力深厚,即沉且穩,當下各自被震退三步。

這一記硬拚之下,似是雙方功力隻在伯仲之間,但精深的行家卻能看出,李傲雪終究還是差了一籌。他雙掌直直推出,可凝一身之力擊出;而那銀梨花卻是中途變掌,隻其中掌力不免削弱了一二。

饒是如此,銀梨花也是心中大驚,暗道:“昔年劍仙李清靈獨劍挑了十二大鬼門邪派,殺得風雲變色,一人一劍無敵於天下,那是何等氣概。今日見他子嗣,居然也是如此了得!”

她與李清靈曾有過數麵之緣,那時她兀自年少,被劍仙氣度一折,芳心如何能不為之傾?但想李清靈是何等人物?武功平平之人豈能接近,於是便閉關苦練,十年之後已有小成,出關之後卻已不見斯人。隻聽聞李清靈與花仙子香盈雪已結成夫婦,當下竟兀自不甘,又苦苦尋覓了數年,終是不得。隻道他是死了,於是她的心,也即便死了。

此時已近子夜,客棧內點的蠟燭隻剩下半指來長,即將燃盡,忽而被風一吹,更顯闌珊。

銀梨花歎了口氣,走近那兀自頹然坐倒在地的左慶建道:“玄武幫我有過耳聞。”

左慶建聞言,心中大喜,想要開口說話,卻唯恐一懈真氣,傷勢加重,就此不治,遂閉嘴不語。但依舊喜形於色,一張大臉笑起來如同一朵盛開的黃菊。

銀梨花又道:“可惜此幫派向來橫向霸道,作惡多端。我銀梨花從不對不會武功之人出手,也從不會乘人之危。但是你,好像談不上是人吧?”說罷,對準左慶建的頭頂抬掌擊下。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嗖”的一聲急響,一道暗器破空而來,風聲淩厲,直擊銀梨花正自劈下的手掌。銀梨花聽這風聲,心知發暗器之人的手勁之大竟不下於自己。

“掌下留人!”一道高亢的叫聲自客棧外響起。

客棧內眾人聞得此聲,均覺來者兀自在十丈之外。但他中氣充盈,內力渾厚,聲音雖是從遠處傳來,卻讓人覺得如同自耳邊發出一般,清晰無比。

銀梨花此時已經收掌,向後撤開幾步。那左慶建聽得來人之聲,如聞仙籟,大喜之下開口直叫:“教主救我,教主救我!”

銀梨花之前那一掌本擬著要直接結果了左慶建,但見那急飛而來的暗器迅猛淩厲,若是那一掌直接拍下,隻怕手掌來不及躲過這暗器,要因此受傷,那暗器若是無毒也就罷了,萬一被人喂了毒藥,豈不糟糕?

況且,那暗器的準頭是指向她將要拍下的手掌,而不是她的身子,顯然來人敵意並不甚強。但若是偏不給他麵子,下手強行打死了左慶建,隻怕當場就要撕破麵皮了。那道暗器發得如此厲害,顯然來者功力並不弱於在場的任何一人,眼見六日之後便是那場盛事舉行之時,又何苦在此招惹一個強敵?隻為此事,她銀梨花已傾盡了二十年的心血,絕不許有任何差池!

此時,門外有人進來,隻見他中等身材,長發撩在腦後,身子背著月光,因此麵目瞧不太清楚,但見他雙眸開闔間精芒閃爍,可見其內功之深湛。

他人未到,聲已至:“多謝閣下手下留情。”

銀梨花還未做聲,隻聽他身旁的青衣老者開口道:“朔海闡師,失敬了。”

來人此時已經走進客棧大廳之中,站在左慶建身旁,抱拳道:“可是倒掛金鍾葛金忠葛大俠?”

那青衣老者葛金忠道:“大俠二字從不敢當,卻也虧得朔海禪師記得我的名諱。”

朔海哈哈大笑道:“舊名休要再提,我早已還俗,自立玄武幫,每日間酒色玩樂,享之不盡,比起作和尚來,豈不暢快之極?“接著又道:“這位女俠,想必就是葛大俠的師妹,銀梨花銀女俠了罷。”

銀梨花冷哼一聲,卻不理他。

此時眾人已經瞧清了朔海的麵目,隻見其麵容清瘦,須白眉長,滿麵慈悲之態,光看這麵相,隻怕誰也不信此人平素間殺生不眨眼。

朔海道:“今日承銀女俠手下留情。六日之後我若是不死,定當回報。”

銀梨花嘿嘿一笑,道:“那卻是誰也料不到了。”

卻隻聽身旁一道年輕的女聲驀地響起:“我卻能料到。你朔海禪師活不過六日了。”

眾人聞言皆是一怔。隻見一位容顏絕美的錦衣女子向前踏出兩步,笑道:“六日之中,必取你性命。”

那朔海見她一臉天真無邪,心想:這是哪家的小姐,居然如此不知高低。她這模樣生得倒是俊俏得很,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若得此女一夜,當真是夫複何求!臆想至此,便去瞧那錦衣女子的胸口腰部,突然之間,隻見其右腰處懸掛這一隻藍色的錦囊,當下駭然變色,**欲色心瞬息全無,隻聽他顫聲道:“你……你,天水閣閣主是你什麽人?”

那錦衣女子一笑,道:“喲!你倒還識得她?她嘛,是我師侄。”

朔海聞言,霎時麵如土色,道:“什麽?難道你……你就是那……”

卻還不待他說完,那錦衣女子突地嬌喝一聲,道:“你閉嘴!”

她年紀雖小,但容顏絕倫,在燭光晃動的映照之中恍若謫仙,這一喝之下居然顯出一股莫名的威嚴感,令人難以抗拒。那朔海聞言,居然真的就此緊閉嘴唇。

這一幕令得葛金忠師兄妹大為詫異,心想此女雖然手上不弱,但真本事卻也不見如何了得,你朔海身為武林中的成物,乃是一幫之主,如此武功,居然去懼怕一個這麽年輕的姑娘?真是成何體統。二人已經隱世十來年,那個什麽“天水閣”卻是聞所未聞,想必是處新興勢力。

隻聽李傲雪沉聲道:“朔海禪師,六日之後再一見生死!這六日間,你盡可安享酒色玩樂。”

那朔海不再說話,抱拳一打,將左慶建一個碩大的身軀夾在肋下,轉身出門離去。

銀梨花見他離去,不由得暗鬆一口氣,這等敵友不分的存在,往往是最令人上心的。

李傲雪也是一打抱拳,道:“葛前輩、銀前輩,在下告辭。六日之後定當再會,那時二位當不必留手。”

隻聽“噗啦噗啦”幾聲,燭光盡滅,客棧大廳之中陷入漆黑。

銀梨花叫道:“且慢!”急忙將懷中火折子點燃,卻見客棧之中除了自己一行三人之外,竟已無他人。

當下輕咳兩聲,道:“都去休息罷。”

葛金忠與紫檀二人聞言,便走上樓去。他們一行人之中,似乎以那老婆婆銀梨花為主。

三人上到客棧二層,隻見那客棧掌櫃眼脹鼻腫地站在那走廊之上,見三人上來,當即躬身施禮。

銀梨花見他這般狼狽模樣,心中竟也可憐,伸手在懷中取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道:“去買點金創散治治吧。”

“這……”那掌櫃見那錠銀子足有十兩大小,心想這可是筆大錢,但卻又深忌這老婆婆的厲害,一時間僵在那裏,冷汗涔涔而下,一時間竟不敢有絲毫動彈。

直到紫檀開口道:“這銀子沒毒。”

那掌櫃見她麵色並不是很好看,下意識地去瞧那老婆婆,隻見後者麵色更不好看,當下心中一凜,心知這銀子無論如何也要接下不可了。當即道聲感謝,雙手將銀子接過,又施一禮,這才敢慢慢退下。

次日一早,銀梨花一行三人各自換了一身潔淨的衣物,吃罷早飯,便直奔城中城主府。一路上隻見青石板街越來越寬闊,但來往之人卻越發的密集,多數神情或彪悍或內斂,無一不是練家子,隻不過各人功底深淺有別罷了。走得近大半時辰,到了城主府門之外,此處更是頗有水泄不通之勢。隻見朱紅色的大門上貼著一張大紅紙,上書“青城會”三個大字,鐵鉤銀畫,魏然蒼勁,筆力透紙而出。題字者明顯是位功力精深之輩。

門口那群人中,已收到請柬的有名之士皆在門口站隊依次進入,而沒有請柬的便在周邊圍觀談論。

一個說:“那不是正鷹武館的總教頭嗎?哎呦,聽說此人一身橫練功夫,已經練到了開碑裂石的境界了。”

另一個說:“是嗎?我說他打不過那位身穿黑衣的老者,此人是天星洞的大長老,六七十年的功力何等深厚精湛?”

又有人說:“隻怕連牙齒都掉光了吧……”

銀梨花三人對那些教頭長老等人正眼也不去瞧,隻是瞧著那張大紅紙上邊的字跡。

銀梨花道:“這不是江城所寫。”

葛金忠道:“寫字之人內力殊為不弱,隻怕不下於你我二人。”

看罷,竟並不依次排隊,徑直地往那大門口走去。守在門口的一位家丁忙伸手攔住,道:“請出示請柬。”

銀梨花道:“什麽請柬?沒有。”

那家丁躬身道:“那麽對不起得很了。隻能請老前輩改日再來。”言下之意是,既然你沒有請柬,那麽今天這場盛會,可就沒有您老的份了。

銀梨花聞言,怒道:“你叫我什麽?”

那家丁一呆,他心中雖然早已有了麵對怒火的準備,但見對方動怒的原因卻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勸止,當下不明所以,隻是怔怔地看著銀梨花。

葛金忠上前道:“廢話少說,叫江城出來見我。”

那家丁回過神來,斥道:“大膽,竟敢直呼城主大名!”

葛金忠渾濁的雙眼盯著他,道:“我不願意在這裏殺人。”

那家丁聞言,直覺後背涼颼颼的,似是被一隻厲鬼盯上,再也不敢看他一眼,轉身便跑進府中。

過了盞茶工夫,那家丁又急急地跑了回來,畢恭畢敬地道:“兩位前輩,這邊請。”

銀梨花挽了紫檀的手,當先走進府中,葛金忠緊隨其後。那家丁見三人竟不需自己帶路,心中驚奇,但卻不敢再說話。

三人穿過庭院回廊,徑直走到一處書房前。銀梨花朗聲道:“故友來訪,為何不出門相見,竟如此無禮?”

那家丁搶上道:“知府三月之前身染怪病,不便吹風。”

銀梨花眉頭一蹙,心想那江城武功素來了得,內力精湛,又正值盛年,怎會輕易染病,當真是豈有此理。

隻聽那書房中傳出悶悶的一道聲音:“定是金銀二俠造訪草廬,當真是有失遠迎。咳咳。想來而今江湖之中,也隻有二俠深知我這個十年之前便已成型的習慣了。”

葛金忠道:“哼,誰理會你那些臭名堂。我二人大老遠地趕將過來,你竟連臉都不露,你什麽意思?”

那聲音笑道:“十年未見,葛兄的火爆脾氣依然這麽衝人。”

銀梨花道:“江城,我二人來此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明人不說暗話。你出不出門見麵也無所謂得很,我隻問你一句,願不願意與我二人聯手?”

此言一出,房中那人沉悶了半響,才道:“十年之前金銀二俠名震江湖,哪個不止,誰人不曉?但二位自淮陰一戰之後便銷聲匿跡,隱於荒野,誰也不知道而今二人的本事如何……”

“你出來一試便知!”卻是紫檀突然開口道,聲音之中充滿了驕縱睥睨的神氣,極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之意。在她心中,二老不容她人質疑。

那房中之人道:“咦?這位是……”

銀梨花斷喝道:“我最後再問一次,你是願意還不願?”

房中再次安靜下來,直過得片刻,那人才道:“在下能與金銀二俠聯手,當真是求之不得,但據傳聞,昔日劍仙之子已顯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