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一百二十五回
一瞬間,鮮血飛濺,骨肉分離,森白的獠牙在溫熱的身體內交錯、啃噬、撕裂。
朱無瑕抬手散去了天魔象,也不看自己眼前破碎的妖獸屍體,徑直朝著九鳴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耳邊傳來魔道聖者愉悅的聲音:“無暇,走慢些,若是錯過了會有些麻煩的。”
朱無瑕停下了步伐,看了眼不遠處飽受戰亂折磨的古都,索性席地而坐。她四周遊走著無數躍躍欲試的魔物,可是沒有誰敢上前試探,她身上的氣息太過致命,比起大自在天魔物還要凶惡。
戰場之上一片狼藉,濃煙滾滾,屍骸遍地,天色昏沉,口鼻之間都是嗆人的硝煙味與腐臭味。朱無瑕穿了身藍色長裙,色彩柔和明豔,在以黑紅為主的戰場上格外顯眼。她隨意坐在戰亂最為激烈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
“是,聖者大人。”她應了一聲,字字鏗鏘有力。
魔道聖者此時遠在無妄魔境黃泉聖殿,他聽了這話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辛苦了,此番事了你須立刻返回東海,一日之內往返幾次受得了吧?”
“沒問題。”朱無瑕笑著應道。
魔道聖者微微歎息:“抱歉,原本這點小事兒是不需要你出手的,可是大挪移陣被嚴密監控著,而一日之內能用幾次移轉乾坤之術的……想來想去也隻有你一個了。”
朱無瑕聽了便將手放在寒灰鞘上,按劍答道:“能為聖者大人效力,此乃無暇之幸也,聖者大人還請不必多禮。”
魔道聖者獨自一人在黃泉聖殿中徘徊,他走到一片漆黑的魔紋麵前,用手指細致地描摹其紋路:“東海可有什麽難解之事?”
朱無瑕原本想說沒有,可是突然又想起了一人:“聖者大人可曾讀過《懸銘記》?”
魔道聖者手上的銀飾交纏成網,散發出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他順著這蜿蜒曲折的紋路一點點向下:“你想說仲觀源吧?如果沒算錯,你現在的進度似乎是瀛洲,應該與他碰不上麵才是。”
“未曾見過,但聽了些傳言,感覺此人可能不簡單,現在問來也算有備無患了。”朱無瑕雖然一貫以行事瘋狂著稱,可實際上卻謹慎心細,思慮周全,“他曾說過魔道以黃泉為尊,此言我隻聽聖者大人你提起過,而我魔道正統幾萬年不曾出世,他是怎麽知道的?”
魔道聖者手裏一頓,銀飾顫動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這聲音回**著空曠的黃泉聖殿裏,顯得分為詭異。
他低笑一聲道:“話是不錯……可是我的無暇啊,我先問你個問題,你且認真數數眼下的道門聖地到底有幾個?”
朱無瑕怔了怔:“妖道清川山府,人道墨陵和履天壇,仙道眠鳳廊與神隱門,佛道歸靈寺,鬼道……”
她數到這裏就停住了,鬼道酆都城與魔道無妄魔境差不多,因為宗門所處的地界實在難以尋找,所以不算在聖地裏麵。
“明白了?”魔道聖者問道。
朱無瑕有些難以置信,說是七大聖地卻有一個從未出現在修行者視線之中,而她修行這麽多年居然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就算她一直誤以為鬼道酆都城是聖地之一,可好幾萬年來這麽多修行者不可能都弄錯了啊,為何至今為止沒有人提出來過?
“……到底是誰選出的七大聖地?若是約定俗成,難道不應該隻有六個嗎?”她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一個結論,一時間把最開始的仲觀源也給忘了。
魔道聖者隱約是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看,這裏麵費解的地方簡直太多了。為何明明隻有六個聖地,所有人都說成七大聖地?這六個地方是誰選出來的?它們為什麽會存在,或者說誰選擇讓它們這樣存在?既然這幾個地方都能成為聖地,那麽同為正統的酆都城與無妄魔境怎麽就不能?聖地的標準又是什麽呢?”
朱無瑕無言以對:“還請聖者大人指點。”
“你最開始問了仲觀源,那我現在告訴你,他就是聖地嫡傳。”魔道聖者又一次回避她的疑問。
朱無瑕感覺這麽短短幾次問話間傳遞的信息太過龐大了:“可他明明是個普通人啊,這幾個聖地有些什麽傳承我還是辨別得出的……”
魔道聖者的指甲劃在那些魔紋之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卻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因為道統已失,所以他看起來就是普通人。其實不光看起來,實際上他也是個普通人。”
“道統已失!?”朱無瑕手裏的寒灰差點掉在地上,就算她現在經曆的是道統之爭,就算她知道千年前有一場傾天之戰,可她還是不能理解“道統已失”這四個字裏到底承載著什麽。
“第一聖地,在你剛剛提到的六個聖地之上確實還有一個聖地……也就是神道聖地。”魔道聖者的手離開了這道漆黑的魔紋,挪向它下方的另一個魔紋,這魔紋色彩繁複,變幻萬千。
“……還請聖者大人明言。”朱無瑕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以她現在的輩分與修為要想接觸到這種秘聞幾乎是不可能的,而魔道聖者此時卻毫無芥蒂地說給她聽,此舉可謂是意味深長。
朱無瑕聽得起勁,魔道聖者卻不知為何感覺有些索然無味,他懶散地靠在黃泉聖殿的牆壁上道:“沒什麽好說的,就是道統沒了,所有神都沒了,然後天底下再也沒人知道這個地方了。”
朱無瑕突然覺得“沒了”還真是個可怕的詞,它比起“死亡”來得更為徹底,更為直截了當,更為無聲無息。
“無暇,道統沒了,這個存在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不會再有人記起神道的事情,那些曾經的輝煌現在全都隻能存在於凡人的神話小說集子裏,仲觀源寫的東西未必是杜撰……你明白嗎?”魔道聖者似是嘲弄又似是歎息,他的聲音裏帶著朱無瑕從未聽過的疲憊。
“聖者大人……”朱無瑕此刻竟有些哽咽,她向來流血不流淚,一輩子從落地到現在也沒有哭過一回,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被這麽短短幾句話觸動了。她現在不是為自己而戰,而是在為整個道統的存亡而戰。勝了,那便與魔道弟子們一同在這條道途上繼續走下去,敗了,那他們腳下就連路都沒有了。
可是天下大亂,戰亂漸起,這世上哪一脈正統傳承都是不遜於他們的,勝負之事又有誰能說得準?
也許此時此刻萬千魔道弟子的性命,他們的無數種信念,無數次搏殺,全部都會變成後世凡人手裏的一本冊子,讓人閑暇之時翻閱,打發時間,博人一笑罷了。
朱無瑕不甘心——換了誰都不會甘心的。
“我在呢。”魔道聖者將手指放在那個色彩變幻的魔紋之上,那條魔紋在中間突然斷開,他盯著斷裂的痕跡道,“隻要還有一個魔道弟子活著,我都會護他到底的,這正是所有聖者之所以成聖的理由啊。”
朱無瑕咽下要說的話,握著寒灰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堅定,她的手穩如磐石:“無暇亦願為魔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望向九鳴城,一條金龍載著胡寒眉往十萬大山的方向飛去,朱無瑕拔劍出鞘,毫不猶豫地朝著她們的方向揮出了手中的寒灰!
“聖天香真是不可理喻。”
神隱門通天神脈的影壁前站了個白發素衣的少年,他對影壁之內的仙道聖者說了這麽句話,神色冰冷,也聽不出多少感情起伏。
“好了,開口聖天香閉口聖天香,改天你是不是也要直呼本座名諱了?”仙道聖者不耐煩地罵道,“本座總算知道清虛子那些壞脾氣從哪兒學來的了,蘇悼白,以後你離本座的弟子遠些!”
蘇悼白被他罵了一通臉色也是一點不變,他道:“無妄魔境不願交人。”
“無妄魔境把黃泉交了出來那才奇怪,他們現在就指著這**呢。”仙道聖者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聖天香蹤跡詭秘莫測,行事也是一等一的不合常理,不過凡事總歸有跡可循。你每次被魔道一激就開始跳腳,知道的說你修行的是太上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霹靂堂來的,滿肚子都是火藥。”
蘇悼白冷然道:“哦,莫非要我跟聖者大人一樣,就算滿門死光了也臉色不變嗎?再說,我修行的是太上玄靈道而非太上忘情道。”
他有意加重了“聖者大人”幾個字,仙道聖者一聽就知道他沒把自己的話往心裏去:“懶得理你,不交人就不交吧,反正這段因果他總會償清楚的。你過段時間再去一次無妄魔境……不,還是讓洞玄子去好了。”
蘇悼白嘲道:“怎麽償?還有神霄子設計殺死榮道子的事情……”
“閉嘴。”仙道聖者終於忍無可忍,“既然你總是耿耿於懷,那本座就給你把事情講清楚了!”
蘇悼白冷淡地看著影壁裏麵那道模糊的影子:“願聞其詳。”
“鏡離做得很好,此事中他幾乎是完美地迎合了所有勢力的要求,沒有半分偏頗。”仙道聖者不等蘇悼白開口就說道,“本座想要胡寒眉死,所以他想辦法殺了胡寒眉,雖然中間用了點小手段,但他知道本座不會在意這點東西。”
“這點東西”指的就是榮道子的性命。
“這其中的因果是這樣的,十二年前本座以青鳥報信幫他識破鬼聖覆蓋在九鳴城的結界,所以他煉製夭闕索和鎮妖塔幫榮道子製住胡寒眉。而十二年前本座明明可以在鬼聖建好結界的一瞬間通知他,可是本座沒有,本座在結界建成的那一刻用了速度最慢的報信青鳥,那鳥兒飛了半月才到他手裏,人道首戰傷亡慘重。所以他這次相助的同時也留有餘地,這點保留導致了榮道子身隕。”
“這其中是環環相扣的,以器物之助換器物之助,以道統之損換嫡傳之殞,他沒有什麽過失,處理得極為妥當。”
蘇悼白顯然是不知道十二年前仙道聖者從暗中幫助人道的。報信青鳥在鬼道遮蔽九鳴城天機的那一刻從通天神脈飛出去,半月之後才到了人道聖者手裏,那時候人道聖者一看信鳥的出發時間就大概能猜到仙道聖者有意要拖延了。沒想到如此因緣果報,他在十二年後還記得清清楚楚,並且分毫不差地償還了。
仙道聖者想要一次性把蘇悼白的嘴給堵上,於是一口氣說了下去:“還有魔道那邊,十二年前鏡離放黃泉一條生路,十二年後他助黃泉殺死胡寒眉,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
蘇悼白皺眉:“一件?”
可是這兩件事看起來根本就沒有任何關聯啊。
“十二年前他做了點手腳,將黃泉引去十三障中的古寺,那兒藏了歸靈寺的舍生棄命訣,是為了鄭真真準備的……”
“鄭真真是誰?”蘇悼白越發弄不明白了。
仙道聖者又不耐煩了,他罵道:“閉上嘴聽著,不許問!”
蘇悼白看慣了他這幅樣子,於是沉默著立在原處,一聲不吭地聽了下去。
仙道聖者接著道:“總之,在那之後聖天香也參與了設計,鄭真真被煉成傀儡,肉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十二年後聖天香從鏡離那裏要了胡寒眉的心髒,兩者合一,得到一顆好棋。”
蘇悼白雖然還是不知道鄭真真是誰,不過也理解了這其中的因果關係:“所以魔道聖者給了他什麽?”
“不知道,不過據本座推算,應該也是一顆好棋。”仙道聖者說得含糊。
蘇悼白心想那不是廢話嗎?誰知道“一顆好棋”到底是怎麽定位的啊。
仙道聖者似乎也在沉思這個問題,他掐算了一會兒,這次緩緩道:“方才又算了一遍,看來聖天香也是不願沾一點因果業報啊……”
蘇悼白這回也不催了,反正仙道聖者自己會慢慢講出來。
果然,隔了一會兒仙道聖者似乎再次確認了一遍,這才道:“此事九鳴城損失巔峰天妖一名,我宗兩位嫡傳傷亡。魔道在胡寒眉之死上有一半的責任,而聖天香此次似乎承了公孫魘花什麽恩情,於是打算補上這個差數。還有我宗,榮道子之死魔道占三分之一,靈飛子那就全是魔道的責任了,他既然不願意傷了黃泉,那估計也是要想辦法頂了這段因果的。”
“這麽算來……我也大概知道他要棄些什麽子了。”
就在他打算道出這些子是什麽的時候,有一人移轉乾坤出現在了影壁前麵,那是個白發青年,穿著身月白色長衫,長發如瀑,皎皎如月。
蘇悼白看著自己邊上的青年道:“清虛子,你不是帶軍往西南海域去了嗎?”
清虛子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依舊漠然而清冷:“黑龍王與金龍王叛了,我輕易製住了黑龍王,正要幫助青龍王拿下金龍王,沒想到大意之下讓金龍王以真龍極焰點燃神魂,直接與我軍同歸於盡了。”
蘇悼白還在消化他帶來的這個消息,而清虛子立刻又拋出了另一個重大變故。
“還有一事,魔軍擊潰妖軍,但是追擊之中深陷泥沼,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九鳴城。而眼下履天聖壇開始攻打魔軍駐守的九鳴城了,請聖者大人指示,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仙道聖者的身影在影壁之上漸漸淡去,他緩緩道出四個字:“靜觀其變。”
雲青從容地走出了夭闕塔的白骨門,那上下兩排猙獰的獠牙間,突然出現的阿芒正赤手空拳地支撐著。
尖銳而粗壯的獸牙從他的腳下穿過,從他的肩頭穿過,地上的血水中還夾雜著骨頭渣,也不知是阿芒的還是這些妖獸的。他用血肉之軀替雲青扛起了這個猛地合攏的白骨門。
雲青沒有回頭看他,而是向妖道聖者躬身施禮:“如聖者大人所言,我與十萬大山算是前嫌盡棄了。”
妖道聖者點點頭,神色柔和:“且回吧,魔尊不必擔心我宗追殺了。”
雲青灑然一笑:“我從未擔心過。”
她將手裏的句芒古鏡對著阿芒一照,阿芒千瘡百孔的身子一下就消失在了骨門之間,然後出現在了鏡子裏。雲青拿著鏡子對妖道聖者說:“不知此物從何而來?”
妖道聖者擺了擺手道:“也是清川山府所藏的法寶,若是魔尊喜歡便拿去吧。”
畢方不滿,酸不溜秋地道:“嘁,你和她關係多好?還送東西呢……”
雲青裝作沒聽見畢方的話,向兩人告別後便往流小妞的小舟上去了。流小妞解下係舟的繩子,載著雲青緩緩朝著湖對岸劃去。
“恭喜魔尊脫困。”
“多謝了。”
兩人之間再無他話,他們沉默地呆在這條狹小的舟上,搖搖晃晃地往南方駛去。
此時雨已經停了,但是霧氣還是很濃,空氣之中濕冷的感覺越發明顯。這片茫茫霧靄之後又是天高雲闊,又是烽煙四起,又是萬物生生不息。雲青看著這些流散的白霧,心下突然漸漸沉靜了下來,那點戾氣仿佛隨著這次在夭闕塔中長久的奔逃而消失殆盡。四周的白霧溫柔地包裹著小舟,亦是溫柔地覆蓋在這湖麵之上,微風輕撫就消散一些。
這片霧靄將她與這片廣袤地天地連在一起,心跳隨著天地吞吐靈氣而漸趨平緩,呼吸隨著星辰明滅而起起伏伏。她明明能聽見萬事萬物的嘈雜之聲,但內心卻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寧靜,這種與天地趨同的安寧需要她花很長時候去體味,參悟。
過了不知多久,雲青感覺到小舟的搖晃停了下來,她深深看了一眼背後被濃霧遮蔽的夭闕塔,塔前妖道聖者衝她莞爾一笑。
“告辭。”雲青拱手一禮,也不知是在向誰告別。也許是她麵前的流小妞,也許是這片不再寧靜的十萬大山,也許是如母親般溫柔的妖道聖者,也許是她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的夭闕塔,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可能多少都占一點吧。
雲青直接運轉方寸盞,再出現時已經身處南方荒野了。這次她沒有刻意去掐算什麽,反正該來的總會來,她也從不畏懼。
四處都是潰逃的妖軍和追捕的魔軍,遙遠的九鳴城上純白色的聖環在緩緩擴張,而黑紅色的六道生死輪被逼入絕境。天空中黑得沒有半分光彩,沒有星辰閃爍,亦無皓月當空,僅僅是單純的黑暗罷了。四周的腐屍味道很濃,魔物造成的靈氣汙染讓修行者幾乎寸步難行,硝煙的味道彌散開來,與血腥味一同架構起這個是非之地的背景色。
還沒等雲青站穩腳跟,一柄黑色魔劍就貫天徹地而來,一下在她麵前斬開一條巨大的裂隙。漆黑鎧甲的易渡握著重劍落在她不遠處,他神色冷硬,麵容如同雕塑般嚴峻,身後的血色披風在烈火中飛揚。
“跟我回去。”易渡口氣十分強硬,他冷冷地道,“或者你想死在我劍下?”
雲青閉著眼睛,突然笑了起來,她反手從身後拔出昆吾,神色極柔,刀上卻殺機森然。
她話裏也帶著點笑意:“殺了你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