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回

玉台凍結成冰,被海流裹挾著,最後沉入萬丈海底。

那裏沒有一絲光線,隻有空洞而沉悶的海浪聲,人間絕境無外乎此。相比起海麵之上的風起浪湧,靈氣稀薄,海底卻是極為平靜的,水流如同凝固了一般,四周的靈氣濃鬱得能析出結晶。到了這個深度,貼著海床覆蓋的幾乎都是真水和玄冰,這些是上好的煉器材料,也是水之一道中十分精深的部分。

玉台裏感覺不到一點人的氣息,寒意從四麵八方滲進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真水環繞著玉台,純淨而森寒的氣息一點點浸透了白玉,整個玉台都開始泛起水澤,被冰封住的內部開始**漾起真水。

雲青被浸泡在這樣的極寒之水中,呼吸漸止,皮膚上以金剛經所化的保護也悉數撤去,她以最不設防的姿態感受這種寒意。真水滲進皮膚,一點點浸入血肉,然後逐漸透骨,逐漸遍布四肢百骸,無數經脈。真水的流動將她身上每一部分的雜質都剔除,再以以天地間至純至寒的氣息加以淬煉。

這個過程就好比活生生地將骨頭和血肉分離,一點點放在真水中清洗幹淨,一遍不夠可能還要進行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整個身體中每一個細微的部分都能夠承受閻魔之力,這種洗練才能停止。最重要的是為了保證期間淬煉閻魔聖軀的法門不出現失誤,雲青必須是清醒著的,她沒辦法回避痛苦的折磨,而在這種看不見的環境下,連轉移注意力分散痛苦的途徑都被剝奪了。

而這也隻是閻魔聖軀的準備工作而已,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具肉身適應上古閻魔的力量。

而這之後接引閻魔之力到身體上的過程又是無比凶險。介於生死之間的力量必須要從生死之間得到,這是修行此道的人理應付出的代價。所以這個過程是可能致死的,即便雲青有如此天時地利進行淬煉準備,她也不可能保證自己在五年間就順利將其修成。

因為接納閻魔不僅需要強悍的肉身,還需要堅韌純淨的心境。雲青在神魂的拷問上也不能出現任何一點失誤,最終才能完成由身至心的閻魔演化,踏入閻魔聖軀的修煉之途。

雲青時間有限,所以隻好盡可能將心神投入其中,提高淬煉的效率。而當她的全部心神沉入對肉身的淬煉之中時,對外界的感知也降低到了比較危險的程度。幸好這裏是毫無生機的北海之冥,她在深海中受到幹擾的可能性還沒有她被凍死的可能性高。

就這樣,她在這片空寂黑暗的深海裏開始了短暫而艱難的五年修行。

又是春暖花開,北海之冥依舊不見天日。

十幾名穿著神隱門太極道袍的內門弟子從海上飛渡而來,他們的神情比起那些嫡傳要顯得生動鮮活些,但仍沉默寡言,彼此之間如非必要少有交談。稚川是帶隊之人,她入道百年,境界穩固,可以在這些弟子們遇上疑障時提供幫助。

他們井然有序地落在不同的冰川之上,每人之間相隔甚遠,但默契無比,手中法訣幾乎是完全一致。他們在每座冰山上都刻下陣法,這些陣法看上去十分艱深,但是並不完整,每座冰山上都隻有一部分。待到所有陣法都成形,他們就利用陣盤將分散冰山連成一片連綿的冰川帶,冰川帶中氣韻相依,汩汩不息。

處於冰川帶首尾的兩人一人執黑尺,一人執白尺,黑白相交,陰陽演化,幾座冰山連成一個整體,浩然之氣蓬勃而起。

他們幾人一同成陣,這幾座冰山連在一起後就不那麽容易順水漂走了。陣中陰陽相生,天地靈氣融入陣中,然後源源不斷地被轉化為元氣融入他們經脈,而維持大陣又需要龐大的元氣支出,這麽一進一出之間元氣便愈發凝練深邃。

神隱門弟子入道後都需要來這兒走上一遭,此處靈氣純粹,寒氣透骨,元氣真氣的凝練也好,肉身的淬煉也罷,都是頗為有效的。仙道占了這麽好個地方,沒道理不給自家弟子用著。隻是危險與機遇往往並存,北海之冥再好用也不是什麽善地,常駐此處修行肯定是弊大於利的,所以神隱門往往湊足了一批入道的弟子再把他們扔在這兒待一段時間。

如果有陣法護持,想必也會安全很多,凝練元氣也要快上不少。

幾名弟子布置好陣法就直接在冰山上坐下,黑色天幕下他們周身散發出的淡淡清輝分外顯眼。陰陽之氣流轉在陣中,然後化作細流滋潤經脈,極寒的靈氣經過大陣後變得純粹而溫和,很快就被幾人納入經脈,轉化為自身元氣。

大陣一連百日運轉不息,幾名弟子的氣息也是越來越凝練,真元愈發純粹。

就在這段修行即將結束,稚川指揮幾人開始收攏大陣時,海麵上突然掀起滔天巨浪。

海麵在緩慢地抬升,從北海之冥的中央開始拱起,開始隻是一個細微的弧度,最後演化成一片泛海覆天的浪潮。這片海幕太過龐大,以至於所有人都無法將其看全,等他們感受到海麵在湧起的時候,早已經深陷其中了。

此時拱起的部分已經超過千米,激流從拱形頂端傾盆而下,撞擊在原本就不平靜的海麵上更是巨浪卷天。這麽看起來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海底衝出來似的,因為它帶出了大量海水,於是四周的水位紛紛落下,冰山或是倒坍或是直接被海浪推到不知何方。海麵上有無數漩渦,整個天地都動**不止,可是那個出水之物尚未完全露出真容。

這幾名神隱門弟子迅速飛起,然後朝四麵八方飛去,可是他們相比起這綿延千裏的海牆實在太過渺小,從那上麵隨便傾瀉的一道水流都有可能將他們從天空中擊落。

向來寂靜的北海之冥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有如此聲勢。

鯤出於水,振翅為鵬!

原本鯤眠於北海之冥,在某個時期會出海化鵬,振翅拍擊便是三千裏,扶搖而上便是九萬裏,幾乎瞬息之間就飛至南海天池。在它遷徙的過程中,世間小半海域都要被它的翅膀遮蔽,從而陷入黑暗,其景甚是恢弘壯闊。

但是能見到這景象的人卻是不多。因為鯤身子極大,所以出海時所需要的力量也龐大到難以想象,這點它自己很難做到,所以它需要一個非常強大的推動力。

根據修道界和凡世的典籍記載,鯤化鵬的時機一般都與中央大亂流有關,待到中央亂流進入j□j期,整個大陸的海流都會被其推動,從而開始急速運轉。原本對於鯤而言隻是湍湍細流的深層暗流變得強而有力,足以給它龐大的身軀一個助推之力,從而出海化鵬。而中央大亂流的異象往往萬年才有一次,最近一次是在千年前傾天之戰前夕,怎麽看也不可能在這個關頭再次發生動**。

可事情就這麽發生了,陷入暴動的中央亂流讓世上一切海流都瘋狂流轉,鯤出海化鵬的時機也提前了,這讓所有在北海之冥修行的神隱門弟子有些措手不及。

稚川望著近在咫尺的巨浪,突然想起來十年前蘇悼白師伯曾經提過中央大亂流提起的事情,那時候好像有囑托什麽。

對了,他是在囑托那位來鎮守北海之冥的魔尊,讓她小心行事。也就是說,黃泉魔尊此時也在這裏吧?

稚川想到這裏突然心中一定,那位魔尊是受了聖者大人律令的,不可能袖手旁觀。既然聖者大人將事情交給她做,想必也是相信她有庇佑眾人的能力吧。

她一邊以太極陰陽圖撐住大陣,暫時將身後幾名修為略低的弟子擋住,一邊在茫茫海浪中尋找那位魔尊的身影,可惜根本沒有。

“你們先撤。”稚川漠然道。並非同門之誼讓她不顧自身安危,而是因為她受了命來護持師弟師妹修行,那麽就不得不將這件事一絲不苟地完成。

好像仙道聖者一直以來灌輸給神隱門弟子的都是這麽個道理——命可以不要,事情一定要做好,不然活著回來也弄死你。

其餘幾人也沒有絲毫要糾結的意思,他們飛快地化作清風隱去身形,然後乘著海浪就離開了北海之冥。這對於太上道門人而言也是合理的,護持他們修行是稚川的職責所在,哪怕她犧牲,他們也沒有必要因為這種理所當然的行為而愧疚或者惋惜。在漫長的修行後,當他們成為稚川這樣的前輩時,他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如果說支撐著人道修者相互幫助的是情感,那麽支撐著仙道修者相互幫助的就是規則。前者會帶來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同時也有可能造成不可想象的巨大破壞,而後者則更為強大有力,畢竟沒有人會為了穩固而恒久的規則而產生怨懟或是爭執。

稚川周身的陰陽之氣愈發稀薄,她見自己身後的弟子們都走得遠了,於是索性撤去大陣,也轉身往南邊飛去。

可惜她沒能逃出多遠就被一股巨浪當頭擊中,她隻感覺黑漆漆的水浸透全身,寒意滲入骨髓,鯤的磅礴氣息讓她喘不過氣來,真元調動也頗為吃力。她一點點被漩渦拖入水底,在水下,她隱約能看見那個龐然大物的輪廓,它在黑茫茫的水中橫亙萬裏,輝煌壯美。

稚川難以將視線從鯤身上移開,第一次直麵這樣讓天地瞬息變色的存在,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種渺小而卑微的感覺。她在鯤的麵前渺小得一無是處,而鯤在中央大亂流麵前一樣的渺小而脆弱的,中央大亂流在天地麵前又是微不足道的,而天地之大還不是被“道”所統禦?

歸根結底,世上至大至美的存在,還是無處不在的“道”啊。

稚川在生死一線間突然頓悟,可是這又如何,她馬上就要被極寒亂流絞碎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十年期滿,那位魔尊怕是走了吧。

海底比起海麵的風起雲湧也是絲毫不遜色,中央大亂流的變動幾乎是將四大海域全都攪亂了。冷暖交匯,急流相衝,水下深湧的暗流變得具有攻擊性,將海底巨石轟碎,將平坦的海床衝刷出千裏溝壑。

稚川離這些致人死命的海流已經極為接近了,她安然閉上了眼睛,也罷,道途相爭太累,下一世莫生於戰亂就好。

可就在這一刻,一隻冰冷而有力的手扣在了她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