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回
聖人隕落,異象迭起,日月齊暗,有靈萬物哀哭不止。
此時的東海蒼穹之上,有一座黑色雲城籠罩,城中魔焰滔天,鬼火森森。
在一片昏蒙之間,有些微的光亮浮於城中,這光亮猶若曉日皓月之殘輝,細看又似陰陽未判之混沌。光中有人虛坐,眉心靈明通透,背後無數虛影閃過,每一位都是曾經縱橫天地之間的大能。天空中伴隨隕石與血雨降下了凡人所不得見的光芒碎片,這些閃爍著的碎片與雲城中的光明一交接就融為一體。
光明之下還有幾個人盤膝而坐,這幾人閉目凝神,氣息渾厚,皆已合道。
不多時那點些微的光亮就變得跟烈陽一般,這光雖然浩大輝煌,卻不給人刺目之感。一眼看去直接從眼裏照進神魂,照得整個人都通透起來,神魂純淨如新生。
雲青端坐於光明之中,以最精微的感知找尋逸散於天地間的道種,然後將它們接引到自己身上。
鬼道聖者隕落,那麽鬼道道果會自然凋萎,分化為道種,為鬼道埋下大量新的修行者。而身為道種容器的聖人本身,不論生前修為何等精深,死後都難逃還道於天。這會讓鬼道暫時失去聖人庇佑,但是並不代表這個道統就結束了。從凋萎的道果中傳下的道種就是傳承的延續,這些道種孕育在修行者的每一次呼吸吐納之中,無數年後終究又會壯大起來。當這種壯大抵達天道所能容忍的極限時,聖人將會再一次現世,歸攏道種,重塑道果。
近十萬年以來,修行者們一直活在這樣的循環中。
現在雲青正試著截斷這個循環。
她將原本應該分散到世間的鬼道道種聚攏起來,然後與自身融為一體。不是像聖人那樣塑為道果,而是直接將它們完全地吞噬掉,化為自己的力量。
地上那些因為聖人隕落而忽然開啟靈明的人又一次陷入昏昧,不久前他們腦海中閃過的明光仿佛是幻覺一般,一瞬間就消失了。那一個個靈明,一顆顆道種,全部都化作亮閃閃的碎片,一直升入空中,又被雲青周身的明光所吸引。兩者相融,明光越發強烈,那些更為茁壯、更為強大的道種也被吸引過來。
還不夠。
除了新生的鬼道道種,還有失去了聖人庇佑,並且正茁壯成長著的道幹。
這片光明逐漸泛開,先是充填了雲城,然後漫過雲城繼續往外延伸。
於是,在日月星辰都消失的黑暗中,光明出現了。
一塵不染的光幾乎覆蓋了整片東海,它撫慰沸騰著的海浪,修複著靠海的瘡痍大地。那些岩漿翻滾的裂隙中長出茵茵青草,那些被隕石砸出的坑洞中填滿了碧波綠水。腐爛的屍首被焦土填埋,血雨落地就化作無根之水,濕潤的土地開始萌芽出植被。
這個世界一邊被破壞,一邊又走向新生。
隨著這片光明蔓延,越來越多的道種融入其中。入道成道種,道種化道幹便可稱小圓滿,道幹成熟即可合道。這時候,一些羸弱的道幹也開始被吸引了。
東海之上不少散修躲入自己宗門,開啟護法大陣,隻盼能逃過這場浩劫。他們盼著盼著就看見了大片天光,這片光亮中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將他們的全部心神都勾走了。
隻是一眼,等他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心中靈明晦暗,徹底變成了凡人。
雲青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鬼道摧垮。
就在她準備更進一步接引那些完全成熟的道幹時,北方一道碧光衝天而起。
煌煌極陽的宮殿一點點升入空中,萬千神明的虛影環繞在它左右,十萬年前諸神縱橫天地的場景真實地展現在北方天際。被眾神虛影所拱衛著的,是身著青色羽衣的碧落之主。
雖然隻是離別宮中遺留的殘像,但是那位神明柔和莊重的形貌卻清晰如生時,一身繁複古樸的青色羽衣也是纖毫畢現。
雲青去過一次離宮,去過一次別館,兩回都未能見著這青帝遺容,這次肯定是有人將他殘餘的神力激發出來了。雲青心念電轉,天機轉瞬之間演算於心。仲觀源返回天宮未還,所以不會是他出手威懾,那麽除他之外,此方世上能夠重新召回青帝虛影的人就隻有一個了。
世上最接近青帝的修行者,百載之前繼承帝印的謝遙。
雲青睜開眼,凝視著北方的碧光,周身光芒漸漸收斂。不一會兒,覆蓋在東海海域上的光芒就已經全部納入她的身體,這片海域再次回歸黑暗,唯有北方那道碧光貫通天地。
阿芒飛到她身側,然後雙翅忽地一展,將她的視線與碧光隔開。
“多謝。”雲青輕聲道謝,複又閉眼。
阿芒身上散發出蒼青色的光芒,這光芒稍稍隔開了謝遙喚出帝影時咄咄逼人的光輝。
雲青微歎:“太刺眼了。”
阿芒的雙翅籠罩著她,眼中毫無神采,動作卻帶了一絲急切。
雲青又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謝遙的光……實在是太刺眼了……”
雖然是青帝的虛影,但是光芒本身卻與施展神通的謝遙息息相關,所以輝光源於謝遙的道心,而非青帝本身。青帝所代表的是春天,是萬物生生不息,那柔和而溫暖的光芒中永遠暗藏著對萬事萬物的垂憐,凡是所見之人皆會心生欣喜。而謝遙的光中沒有情感,隻有冰冷的統禦萬物之力,以及至高無上的大道規則。
兩代碧落之間相差太多,也不知他們誰能走得更遠。
“怎麽停下了?”座下幾人中忽然有人開口。
雲青從空中落下,與他們一同盤膝而坐,她看上去與平常毫無二致,完全不像是剛剛聚斂無數道種的樣子。
“碧落在威懾,他多半也想做同樣的事情……”雲青想要回頭再看一眼北邊,但是阿芒也隨著她飛了下來,一展翅膀就把光擋得嚴嚴實實的。
宋離憂睜開眼,神情中帶著質疑:“他一個人怎麽能扛得下你聚斂道種的速度?況且隻是威懾,又沒真動手……”
“罷了。”雲青打斷他想說的話,輕歎道,“他想做什麽就隨他去吧,稍作避退也無妨。”
宋離憂看上去很不解,這時候他旁邊的清塵也開口了:“如今這代碧落尚未登臨聖主之位就如此行事,等他上登青雲之後您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啊。”
他話雖說得不緊不慢,可其中的憂慮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雲青平淡地答道:“那也是他上登青雲之後的事了。”
見她是打定主意要避謝遙鋒芒了,宋離憂便怫然道:“這會兒不爭,那他登臨碧落之位不是指日可待嗎?”
雲青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等那時再說吧。”
“還等那時?”宋離憂受不了她這死樣子,當下就放開了嗓門,“等他真成了碧落你可別被打哭!”
清塵老好人當慣了,見兩人之間對話越發尖銳,於是立刻咳嗽一聲準備打個圓場:“這個……避其鋒芒自有避其鋒芒的理由,宋道友還是冷靜下來聽她說說吧。”
宋離憂對著雲青冷笑:“那你倒是說啊!”
“沒什麽。”雲青閉著眼睛,神色沉凝,“求道不易,且讓他走下去吧。”
扯淡呢,還什麽求道不易!宋離憂隻想揪著她前襟讓她好好看看剛剛那些被她奪走道種的人。
他嘲道:“你還知道求道不易呢?讓他走下去不是得擠死更多人麽?”
雲青又歎氣:“你何苦糾纏不放?”
“是是是,你都不急我還急個什麽。”宋離憂頓時不想理她了,可是忍了會兒沒忍住,又說道,“不是我糾纏不放,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那家夥成長起來,我就不明白你圖個什麽!”
雲青起身,朝阿芒張開手,阿芒與她心神相通,直接將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他是碧落,我所圖的……自然也是碧落。”
雲青話未落音,阿芒已經振翅而起,扶搖而上,瞬息萬裏。
下方雲城正在一點點崩坍,宋離憂臉色雖然不好看,但心下還是釋懷了不少,至少知道了雲青這家夥沒把那麽多努力都白白送給謝遙。
清塵也起身朝他一禮:“道友,我先告辭了,履天壇近日也不安寧,在下唯恐離開太久生出什麽變故。”
宋離憂一擺手:“告別就不必了,老子跟你又不熟。”
清塵神色有點尷尬,但是很快又恢複平常,他手中掐訣,眨眼間就移轉乾坤到了南風大陸。
阿芒載著雲青往上南飛,路上還見著了矗立於東海海底的東極天柱。
雲青順著天柱往上看了一眼,隻有深深的黑暗。
過不了多久,這根看不到頭的柱子就會連通天宮,而對於她而言,真正的爭鬥隻有到那時候才剛剛開始。
鬼道聖者隕落了,鬼道道統已經被雲青和謝遙蠶食殆盡,接下來會是誰呢?
一位又一位聖人的隕落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道統的繁榮。諸道越是繁榮,從聖人這裏分化下去的道種就越來越多,即便沒有出現足以招致天道懲戒的強大力量,這個道統還是在無限擴張的。遲早有一天,道統本身的力量會強大到連分化道種都不能阻止懲戒降臨,而那時候,修道界也就走到了終點。
這是雲青所不願意見到的。
因為比起讓天道懲戒來為修道界劃下一筆,她更希望由自己來了結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