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第二百四十八回

大雪山被佛光籠罩著,在整個世界的黑暗裏點起一盞光芒微弱的燈。

天花亂墜,風聲嗚咽,天空之上梵音陣陣。無數大雪山的住民不知為何心中忽有悲意湧起,莫名垂淚不止。後來有人說,那是庇佑著大雪山的聖人往生了。他終於舍得放開草原人的手,請他們靠自己的力量好好地走下去。

第一日,鬼聖隕落,天地無光。

第二日,人聖靈滅,日月失色。

第三日,黃泉身歿,血海逆流。

第四日,妖聖還道,地裂天崩。

第五日,佛聖往生,清濁不分。

雲青站在自在崖上,俯瞰著這片瘡痍大地,歎息道:“第六日了。”

“……您要出手?”清塵站在她身後,一身純白色的祭祀服,雙手攏入袖中。

雲青還沒答話,宋離憂已經冷笑一聲道:“肯定是在等謝遙那小子出手。”

“謝遙是?”一身金色長裙,頭上生著龍角的女子挑眉問道。

劍臣轉動念珠,誦了聲佛號,然後道:“就是今後的碧落。”

龍淮終於弄清楚是在說誰了,她眼神明亮:“洞玄子啊……等他作甚?”

“等他拿走妖道和佛道道統。”宋離憂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口氣,他看著雲青的背影道,“不明白她在想什麽,等謝遙登臨碧落,那她肯定連看一眼道棋的機會都沒有了。”

雲青似乎沒有聽見他們討論,依然注視著大雪山之下的蒼茫草原,她又一次歎息道:“第六日就要結束了,幸存之人真的要成為幸存之人了。”

龍淮用手肘撞了撞自己身邊的劍臣,她跟劍臣關係最親,有事兒肯定也是先問他:“我聽不懂她說話了,是我這些年在十萬大山聽的人話太少了麽?”

劍臣跟她保持距離,免得被她撞飛,他悄聲道:“沒事,我也聽不懂。”

那邊宋離憂還是悶著生氣,清塵這個老實孩子卻已經問出聲了:“您是說,現在活著的聖者可以活到大劫之後嗎?”

雲青回頭朝他笑了笑:“不,是可以活到大世界破滅之前。”

清塵怔了一下,然後就看見雲青重新轉過身去,溫和地朝著北邊說道:“而第六日,大世界破滅。”

北方有碧光升起,這光芒極為純淨,完全容不下半分雜質,一切黑暗與惡念都被**平。最開始,它隻是纖細的一束,而後迅速蔓延成海洋,取代了天空,天地之間被這樣的光芒填充,純淨的光迅速統攝了一切。無上威嚴從北而來,深深震懾著世間的有靈之物,幾乎是在刹那之間,這道碧光就落在了自在崖上。

謝遙站在雲青麵前,漠然道出與她完全相反的話:“而第六日,大世界重生。”

他用拂塵一掃,無數看不見的道種沒入他的身體。

他說:“世界逆轉,現在所存的一切力量都歸入道棋,而後,天地重辟。”

光芒還在蔓延,一直往南方十萬大山而去。雲青手裏的句芒古鏡散發出蒼青色的光芒,將她自己和身後幾人都遮擋起來,謝遙的神光避過她,直攝妖道道統。

雲青往前走一點,與謝遙並肩而立,她笑道:“天道的力量再一次流入大世界,這時候它會被削弱到幾十萬年以來的最低穀,而道棋,則會強大到幾十萬年來的最巔峰。希望你屆時順利登臨碧落,將修道界從滅亡的邊緣拉回來。”

謝遙側頭看她,嘴角牽起冰冷的弧度:“這話由你說來還真是……諷刺。”

“真心實意,絕無諷刺。”雲青臉色一點也不變,宋離憂在後麵都快聽吐了。

謝遙道:“你不像是會放棄執子的人。”

“錯了,我不在乎執子之事。”雲青的手緩緩劃過句芒古鏡的鏡麵,“天道五十,大衍四九,勝負已定,執子又有什麽意義。”

謝遙拂袖道:“既然天啟之後這兩者都不圓滿,那我修道之人為何不能借此良機一搏?定了命局就罷了,如今還要定勝負,天道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不是天道管得太寬,而是修行之人所求太多。”雲青態度和煦,但說話之時卻是分毫不讓,“你們求一線生機,所以天道賜你們骨肉。你們求一線天機,所以天道賜你們靈明。如今你們所謀的逆天破命,有哪一步不是踩著天道所賜過來的?”

她的話步步緊逼,一字比一字尖銳:“予你生機時,你可有謝過?予你天機時,你可有謝過?滿心盜天不顧大道垂危,滅世大劫在即卻怪天道不仁……真不知修道者哪兒來的臉。”

雲青近些年脾氣越發平淡溫和,宋離憂幾人都很長時間沒見過她這麽激烈的駁斥之言了,一時間場上竟然沒有人敢接話,所有人都是垂眸不語,一片寂靜。

這番話對謝遙根本沒有影響,太上忘情臻至大成,所思所念轉瞬皆空。他從容地取走佛道與妖道的道種,然後朝雲青拱手作別。

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間,唯有話音在一片浩浩****的光芒中回響不止。

“第七日,天宮葬雲,諸道昌明。”

雲青的神色已經冷下來了,但她還是拱手同謝遙道別,此後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

這下連龍淮都看出來她是被謝遙戳了痛處,一時間不知該說點什麽好。宋離憂雖然很想幸災樂禍一下,但是考慮到現在雲青神色不定,為了生命安全著想還是努力讓表情平靜下來。而劍臣卻神色平和,他對雲青從來是全心信任的,既然雲青放謝遙離去那就肯定有她的道理。

清塵有些惴惴不安,他被其他幾個人用眼神暗示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問道:“這個……第六日快結束了,神道為何還不開始重辟天地,接引天宮?”

話題轉移得不算太生硬,其他幾人都默契地給了他一個“幹得好”的眼神。

“馬上就好。”雲青神色稍緩,她朝清塵笑道,“多半是仲觀源有事耽誤了。”

清塵沒話接了,他拍了□邊的劍臣。

劍臣轉動念珠的手停了下來,無奈地歎道:“雖然不知道第七日會發生什麽,不過還是請您務必小心。”

清塵僵住了,宋離憂立刻回頭瞪了劍臣一眼,明明是想要想個辦法把這個話題扯開的,這家夥居然毫無芥蒂地問出來了。

龍淮想了想,直接對雲青道:“他說的‘天宮葬雲’是說你麽?第七日,他們要殺你?”

這個就問得更直白了,宋離憂有點不忍直視,他瞄了一眼雲青的臉色,出人意料地和藹可親。宋離憂鬆了口氣,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應該還有後手吧?”

雲青頗為簡潔從容地回答了這一連串問題:“沒事。”

真的沒事嗎!?

宋離憂表情誇張地質問道:“你不會真的什麽準備都沒有就等著謝遙登上碧落之位然後讓他殺了你吧?你跟碧落到底是個什麽關係!”

劍臣有點不悅地皺眉道:“莫要妄加揣測。”

雲青隻是搖頭不言,避而不答。

宋離憂感覺火蹭蹭地就往上冒,最近雲青真的是越來越奇怪了,他朝劍臣吼了句:“不是老子妄加揣測,而是這家夥根本就是有事瞞著不說!”

“有事瞞著不說”這點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可是唯有宋離憂一人老是揪著不放。龍淮是腦子裏不裝這些事兒,劍臣是覺得雲青自有主張無需他人置喙,清塵則本本分分雲青不願意說的他也不求。宋離憂感覺這群人心眼怎麽就這麽大,萬一雲青轉臉就把所有人都賣給碧落了,那選擇站在雲青而非修道者這邊的他不得賠死。

所以他得問問清楚。

劍臣口誦佛號,不再與他爭執。宋離憂冷靜下來一點,靜靜地看著雲青,雖然不說話,但滿眼都是“你不告訴老子老子今天就站在這兒不走了!不!走!了!”。

雲青一隻手握著鏡子,另一隻手揉了揉眉心:“我與碧落沒什麽關係。”

宋離憂冷淡地道:“沒什麽關係你就把諸道道統交給他的傳人了?那我跟你交情這麽好你是不是要把修道界交給我兒子?”

雲青怔了怔:“你兒子?”

“嘖,隨口說的。”宋離憂摸了下鼻子,“我將來的弟子也行,隨便什麽。”

“以後就沒有修道界了。”雲青似乎認真考慮了一下宋離憂的提議,最後還是搖頭道,“交情再好也不行,何況我同你交情確實不好。”

宋離憂還沒從她前一句話回過神來。

雲青消失在了原地,直接移轉乾坤到四極天柱的中央。她的正上空,恢弘壯闊的天宮正在緩緩臨世。

世界的昏昧被劃開,天地分離,清者上浮,濁者下沉。

陰陽始分,五行初定。世界上重新出現了晝夜交替,星辰閃爍。

生滅交替輪回,氣象變幻萬千。河流奔騰不息,大海波濤洶湧,水汽升騰成雲霧,又化作無根之水墜落大地。烈焰點燃茂林,驟雨澆滅野火,餘燼之中萌芽出嫩綠的幼苗,死地裏又誕下了生機。崇山峻嶺相互聳峙,萬裏綿延成大地脊骨,河脈蜿蜒其中,瑞澤這片瘡痍焦土。魚躍鳶飛,走獸飛禽重新在密林與荒野中冒出頭。

一直以來都暗著的天空終於被輝煌的金色劃破一道裂口。

葬雲天宮一點點從十萬年前走入這個修道者的末世。

雲青注視著這座高居青雲之上的龐然大物,句芒展開羽翼為她遮掩光芒,她輕聲笑道:

“第七日,諸道消亡,天下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