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歸靈寺的日落是極美的,遠處的雲海一片空茫,層浪翻騰中暈開一圈圈灼人的赤紅色。整座寺廟巧妙地嵌入半山腰,上不接天,下不著地,伸手仿佛就能觸到流雲。
日落之色傾瀉在寒澗邊的曝書石上,如佛光般澄淨祥和。
雲青見日色漸昏,也開始準備把今天曬的書收拾收拾了,要是手腳慢了怕趕不上晚課。歸靈寺裏的修行十分辛苦,朝暮課誦等每日都要做的功課不說,每天還有布薩堂,羅漢堂,藏經閣的種種要務分派下來,事情多得忙不過來。
幾天下來,雲青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覺鸞說她“不太可能有閑暇時間”。
雲青作為內門弟子可以選擇自己主要接些什麽事務,於是她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在藏經閣幫忙。但她很快發現這種選擇派不上什麽用處,因為實際情況就是不管選了沒選她都得做。
今天天氣放晴,於是藏經閣決定分派些弟子來曝書,雲青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情況下還是主動要求過來了。雖說可能性很小,但是萬一真的被她曬到了相關典籍怎麽辦?
修道者一般都用玉簡,但玉簡能夠承載的僅僅是信息。那些前人的意誌、前人的思想,都蘊藏在古籍的一筆一劃裏,這是玉簡無論如何都無法表達出來的。所以藏書藏書,藏的還是那些脆弱卻久遠的古書。
年代太過久遠的古籍已經禁不起搬弄,於是采用懸置之法,布下結界在藏經閣中不見天日。這種書為了防止失傳,一般都有秘法拓本,拓本距今年代也十分久遠,於是藏經閣時不時就派弟子來曬書。
“這批書暫且交給我罷,你先回去好了。”
覺鸞的聲音出現在雲青身後,可她完全沒聽見腳步聲。
“這怎麽好,師兄事務繁忙……”雲青感覺這幾天總能見著他,心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裏暴.露了。
“我算是寺裏最清閑的了。”覺鸞笑道,躬身替她整理那些鋪得遍地都是的古籍。
雲青啞然。當然了,這人排輩如此之高,誰也沒法命他做事。
“先師頗愛曬書。”覺鸞見她說不出話,便接著道,“今日正好趕上他祭日,我心有所感罷了。”
雲青不知道他和自己說這個是什麽意思,不過她對那個“先師”頗感興趣。
覺鸞也不在意,一邊熟練地收整好地上的古書一邊道:“先師初入歸靈寺時還因曬書一事被罰過跪。那時候我師祖讓他去把寺中的洗髓經、易筋經、蓮心虛空藏觀想法、大日如來觀想法等法藏給曬曬,其實是存了心思試他道心。”
雲青聽見蓮心虛空藏觀想法不由心中一動,這麽說來,蓮心虛空藏觀想法還真是記在書裏的?隨即她又想到有些警覺,也不知覺鸞為何會突然提起這個,是真看出什麽了,還是和那什麽師祖一樣存了試她道心的意思?
“他想要試試你師父會不會偷看這些典籍?”雲青臉色不變,疑惑地問道。
覺鸞又笑起來:“是啊,可是他沒想到我我師父居然也不去藏經閣領書,就跑到這曬書石上光著肚皮睡了一覺。”
雲青訝然:“這是為何?”
“我師祖也不解,跑去責問,我師父振振有詞,他說……”覺鸞停頓了一下,將最後一本古籍小心地撿起來抱在懷裏。
“我師父說他一心向佛,萬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何必曬書?把他自己肚皮曬曬便是了!”
雲青也不由笑起來,她覺得這位子字輩佛門大能的性子倒是與這歸靈寺的肅穆頗有不合之處。
“結果後來就被罰跪了,一連幾個月,日日夜夜,風雨亦然,他一直跪在這曬書石上。”覺鸞神色微肅。
雲青問道:“這麽嚴重……?”
她覺得佛門之中口舌之辯其實十分管用,有時候一件事明明是做錯了,但隻要口頭上能用佛理圓過來就不會有什麽責罰。比較典型的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既然連犯戒都可以用這種荒謬的說辭掩過去,那麽覺鸞的師父被罰跪好幾個月根本沒道理啊。
“我師父後來同我說,他當時覺得自己沒做錯,可一月之後便跪醒了。”覺鸞的側臉在夕陽下同寺裏那些佛像一般,似笑非笑,慈悲卻不怎麽真實,“萬千典籍皆在腹中?讀書人心中自可存著這點輕狂無畏,但修行之人不行。”
“謙卑。”覺鸞的聲音放低,一聲聲直攝心神。
雲青感覺有什麽被觸動了,她的情況與那佛門大能頗為相似。天書在手,可不就是通曉萬物,無所不知,萬千典籍皆在腹中嗎?
“天下大道無數,光是佛門便有無上甚深微妙法不知凡幾,所知越多便越能明了自己的蒙昧無知。也許萬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不錯,但這依舊是別人的典籍。若是沒有謙卑之心,虛心求佛問道,那麽終得不到屬於自己的大道。”
雲青心中恍如有警鍾叩響,一下就清明了許多。
她有天書護身,有阿芒這種千萬人不可敵的強大助力,她有氣運加身,先後得見了太上感應錄、大日黑天輪、君子乾元道。所以她敢肆意妄為,敢在十萬大山眼皮子底下招搖而過,敢深入履天聖壇,全身而退,現在甚至敢拉著鄭真真一同攪渾西北這潭水。
但是她依仗的一切說到底都不是她自己的東西。天書始終是外物,阿芒再強大也不能替她悟道,那些亂七八糟的傳承又有哪一個是她真正鑽研透徹的呢?
萬千典籍皆在她腹中又如何?沒有一本是她理解的,沒有一本是真正屬於她的。
越是狂妄,離所求之“道”就越遠。
“受教了。”雲青躬身道謝。覺鸞佛法精深,怕是早看出她心中躁動不安之意,他既不問她到底有何圖謀,也沒有對她有所戒備,反而指點迷津,警醒她要以謙遜之心求取大道。
“晚課要開始了,你且去罷。”覺鸞點點頭,聽著寺中鍾聲作響,便對雲青說道。
雲青再次躬身,然後才踏著落日餘暉去上晚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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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嚶嚶……”鄭真真渾身濕透,站在寒潭裏瑟瑟發抖,“我、我站不住了!”
那個將她從寒窟秘境中帶出來的女子此時換上了一身桃色宮裝,站在雲霧縹緲中宛如謫仙一般,她麵上覆著薄紗,聽了鄭真真這話不由掀了麵紗道:“你當真不願拜我為師?”
“冷死了……”鄭真真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那女子,也不因她臉上那猙獰的傷疤而有什麽異色。
“你這蠢孩子怎麽不聽勸?若你拜我為師,將來隻要入道便可成為我眠鳳廊嫡傳弟子……”
鄭真真還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冷!”
“出來,出來!白瞎了我給你借這寒潭鍛體,這才半盞茶不到就給我喊冷了?”那女子一臉不耐煩,但還是同意她從寒潭中出來。
鄭真真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手腳並用從寒潭中爬出來,但是腳下踩到一塊滑溜溜的石頭,一下又掉了回去。
“你不光腦子不好用,還笨手笨腳,真是……!罷了,你不拜在我門下說不定於我而言也是一樁幸事。”那女子宮裝袖子一甩,一條桃花色的絲帶就將鄭真真卷了出來。
鄭真真咳了半天,才道:“那個……漂亮姐姐,什麽時候可以吃晚飯啊?”
“莫這麽叫我!我道號驚花。”那女子無奈地道,她早已不在乎皮相之事,但鄭真真說得真摯,她也不好責罵。
“驚花前輩。”鄭真真認認真真地施了個禮。
驚花歎道:“師姐撿了個怨婦,我怎麽就撿了個傻子。”
鄭真真不解地問道:“怨婦?”
驚花用道術將她身上弄幹,然後化出一個小茶桌,席地而坐:“那怨婦比你厲害多了,受那麽重的傷還能衝進寒窟殺了那白熊,連我都為她所傷。”
“那時候你身上的傷也是她幹的麽!?”鄭真真驚訝地說道,她記起那時候被道侶背叛的女子,好像就是在說她吧?
“是了,那人似乎被心上人所叛,看開情障,修為大進,於是師姐便讓她先進了外門再說。”
鄭真真疑惑地問道:“她打傷你,你師姐還讓她入門?”
驚花從寒潭中取了些水,也不知怎麽就化出兩杯熱氣騰騰的茶。鄭真真看著她的動作,不由想起雲青,眼色柔和了些。
“她那時候情緒不穩,大概是誤傷罷。師姐也隻是讓她入外門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試探幾回道心,若是尚可便引入內門,不可便送她走。”驚花示意她也坐下。
鄭真真也學著驚花的樣子席地而坐,可惜怎麽也坐不出她那種端莊雍容的樣子,總帶著些嬌憨。
“我呢?也是入外門先考察麽?”鄭真真問道。
驚花點頭:“自然,這是規矩。畢竟近年來散修道心越發敗壞,不好好甄選可不行。”
鄭真真嚴肅地點頭:“是啊。”
“你是什麽是!?快些喝茶暖暖身子,今日你必須給我把洗髓伐骨最後一步給完成了!”驚花不滿道。鄭真真天資不錯,但洗髓伐骨等等修道的前期準備還不紮實,她隻好替她重做一遍,免得將來留下後患。
“我剛剛就想說……”鄭真真有些遲疑。
驚花問道:“說什麽?”
“這寒潭水我泡過澡,你再喝是不是有點不大合適?”
驚花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
作者有話要說:曝書的典故出自《世說新語·排調》,有改動。
為了情節需要,佛教的一些相關內容也做了一定改動,千萬別考據……
感謝無君和神奇君的地雷~讓我給你們一人一個深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