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紅

見他們都不太明白,赤五隻好舉實例,“比如說吧,早幾天我教千字文和三字經,先給他們念了一遍,小小姐隻記住了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小少爺把這兩個都背了下來,一字不差。”

連晉和玄八瞪大了眼睛。

對於他們這種看的字多了點都頭暈乎乎的人來說,這真的很神奇,不過也沒覺得有很大問題,因為永寧王差不多也是這樣,過目不忘過耳不忘。

宮清遲疑了一下,“阿真記憶力是挺好的。”雖然小孩子心性,跟他說什麽事有時候轉頭就忘,不過隻要讓他回想,他就能很精確地告訴你,就像之前讓他複述孫家滅門當天的事情一樣。

赤五的眉頭打了個結,“我問小少爺知不知道背的那些是什麽意思,他也懂,我當時沒太在意,就覺得小少爺是個聰明孩子,不過等我教小小姐認完十個字的時候,小少爺已經把千字文和三字經都默了下來……小少爺隻是看了一遍,就全部記下來了。”他這個夫子除了念一遍那些東西,就沒什麽用處了。

連晉和宮清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這個記憶力和理解力……是挺驚人的了,不過阜遠舟曾輕描淡寫說過他三歲就在看孫子兵法,連晉倒還覺得不算十分吃驚。

不過赤五繼續道:“我覺得小少爺認的字基本都差不多了,就沒再教,讓他在,不過等我發現的時候,小少爺已經將《算經》看完了,”說到這裏,他都覺得後背有些涼涼的,咽了咽唾液,道:“而且,小少爺基本都看懂了。”

翻遍了算經,隨便指哪道題都沒難住孫真,他當時都呆掉了,看著天真無邪的孫真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玄八有些茫然,他最討厭學那些書呆子學的東西,都不知道《算經》是什麽東西。

連晉和宮清卻是知道的。

這《算經》是一部算術著作,共有十四本,民間學子隻學其中一本,太學院裏教三本,這已經夠用終身了,真正把它鑽研吃透的隻有那些老學究,連晉保證就連在以前戶部經常和賬本打交道的神才阜遠舟都沒把這套書看完!

赤五覷了覷他倆的神色,道:“元帥,老大,你們莫要怪我信口開河,聰明是好事,不過聰明過頭了就不好說了,誰不希望自家孩子是神童,但神到這種程度……真的挺稀奇的。”就像當初九歲的阜遠舟被阜懷堯帶到軍隊裏、拿著琅琊打趴下所有有膽子向一個王爺宣戰的將士時一樣,有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妖怪,“我也不是說要他笨一點好,隻是小少爺現在還小,沒什麽是非觀,將來萬一行差踏錯,那可就糟了。”

就跟殺人一樣,下者動刀,中者用口,上者伐謀,人太聰明了卻沒走好正道,那殺傷力根本沒辦法估計,孫真年幼就家破人亡,親眼目睹了那場血肉橫飛的慘劇,赤五這麽擔心不無道理。

說完了這事他就拽著玄八走了,剩下連晉和宮清心事重重地一路沉默著走回住的院子裏,然後不約而同地進了宮清的房間。

本來困得要死的連大元帥現在是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像是天下間大部分擔心自己孩子的父親一樣有些焦躁地踱步,也幸好這裏是宮清的房間,換做是他那裏,沒幾天就積累了的一地雜物人壓根都走不動。

宮清本來也有些心情煩悶,點了燈之後看到他這幅樣子,卻是忍不住笑了,把人拉過去按在凳子上坐好,“轉什麽呢?你不暈我都暈。”

連晉瞪他一眼,“敢情隻有我幹著急呢?”

宮清挑眉,“那是我侄子。”

連晉這才想到自己旁邊才是人家的正牌叔叔,尷尬地咳了一下,問:“那你怎麽打算?”

宮清一時沒回答,把桌子上早就放在那裏的紙包拿過來,打開,是一包馬蹄糕,推到連晉麵前,然後他拖過凳子坐在連晉旁邊,期間一直保持若有所思的神情。

忙的這麽晚,連晉也餓了,拿起來便吃。

過了好一會兒,宮清隨手給他倒了杯茶,才開口:“……我和家裏人都沒發現阿真有多特別。”畢竟是孩子,接觸的東西不多,孫澹說不請夫子先,他教孫真武功的時候也看不出有與眾不同的天賦,所以沒覺得自家孩子和別人家的有太大區別。

連晉已經吃到七分飽了,便停了下來,喝著茶聽他說話。

“現在孫家也……孫淑的手藝傳給了阿真,我就想著讓他能保證溫飽便是了,”宮清垂下了眼睫,看不見那鷹一般銳利的眼神時,他一眼望去還有些未完全褪去的少年人的痕跡,“阿真性子單純,我隻望他能平平淡淡過一世,其他的都不求了。”

連晉雖然不想打擊他,不過還是如實道:“如果阿真已經能看懂算經,那麽我覺得他恐怕挺難平淡過日子的。”正所謂樹大招風,若非鐵了心隱藏實力,否則總會有那麽一些不可預料的風波,麻煩這種東西從來不是你去找它便是它來找你的。

天才兩個字就像是把雙刃劍,通常情況下大部分的天才,都沒有平凡人那麽幸福快樂。

宮清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好一會兒沒說話。

天才不天才還在其次,就像他說的,孫真性子單純,宮清實在擔心他將來會被什麽人利用。

可憐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

連晉難得動腦子想了想,道:“要不送阿真去給三爺看看?”

“寧王?”宮清愣了愣。

“嗯,”連晉點頭,“三爺被人稱作神才不是空穴來風的,讓他估摸估摸阿真的資質,以後歸以後,現下若阿真有哪方麵的天賦,我們總不能埋沒了他吧。”

宮清現下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連晉打了個嗬欠,鬆下那股擔心孫真的勁來,立刻感覺睜不開了,“不行了,我得先睡了,老莊那個混蛋明麵上正兒八經的,使喚老子倒是順手得緊,老子八隻手都忙不過來……”

話還沒說完已經倒在**,把被子一卷,沒片刻就熟睡過去。

宮清一開始還在想孫真的時候,也打算睡覺的時候才猛地反應過來——這是他的房間吧……

他看著**那一團不明物體,無奈地搖搖頭。

……

“跪著做什麽?”三層玉階之上,顏容華雍的帝王低下頭來看著他,眼神冷冽,是萬年不變的從容銳利。

阜遠舟握緊了拳頭,說過了回到宮裏的第一句話:“遠舟懇請皇兄收回旨意!”

“莫家二小姐能文善武,性情直率,相貌不俗,依朕看,讓她做你的王妃不會委屈了你。”阜懷堯淡淡道。

“遠舟不喜歡她。”

“你還未見過她,怎麽就知道不喜歡了呢?”

“皇兄你為什麽不問問我喜歡誰?!”他想質問,但是話出口時已經變成了哀涼。

阜懷堯停頓了片刻,才緩緩道:“長兄如父,即使你不願,朕已經幫你下了決定。”

“皇兄你從來不會逼我做什麽選擇的。”

“婚姻大事,不能兒戲,何況是在皇家,”阜懷堯用一種上位者的憐憫看著他,“不管你喜歡誰都不重要,你都需要一個朝廷承認的王妃。”

無力感像是潮水一樣蔓延全身,阜遠舟一字一頓道:“若是如此,遠舟願終身不娶。”

“身為皇帝金口玉言,朕聖旨已下,聘禮已送,現在木已成舟,朕沒有反悔的借口。”阜懷堯不為所動。

他隻能一再重複之前的話:“懇請皇兄收回旨意!”

“朕說過,你是最好的,”阜懷堯靜靜地望著他,忽然道,冷漠的眼底終是泄露出了一分複雜,“遠舟,朕相信你不會讓朕失望的。”

阜遠舟渾身一震,眼眶瞬間紅了,“你要我怎麽做才不會失望?”

阜懷堯緩緩垂下了眼瞼,擋住了眸中所有的神色,“助我玉衡天下太平,萬民安定,願你一世喜樂,兒孫……滿堂。”

“若我做不到呢?”他近乎絕望地問。

阜懷堯淡淡地歎了一口氣,“你……不會讓朕失望的。”

阜遠舟怔怔跪在那裏,差點以為自己會落下淚來。

阜懷堯再度抬起眼簾,琥珀雙瞳卻是望向了虛無的地方,“百年之後,皇陵之下,朕總是等著你的,那時候,我們兄弟倆就不會再分開,”他的語氣飄渺,像是陷進了一個美好的夢境裏,“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重複念了幾遍那四個字,眼裏的光亮漸漸弱了下去,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阜遠舟失神了許久,終究慢慢彎下腰去,一叩到地,“臣弟……謹遵聖諭。”

你要的,不管是什麽,我都給你,所以,請你不要對我失望。

我希望,我永遠是你心中最好的那個,無人可以替代。

真抱歉,我愛你,愛到已經忘記自己是誰了。

若有來世……

若有來世,請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接下來的時間就像是走進了一團迷霧裏,看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隻有那鮮豔的奪人眼球的大紅,刺進人眼裏,就像是一把刀一樣。

他像是木偶一樣被人擺弄著,分不清晝夜。

蘇日暮站在他旁邊,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默默碾碎了手中的紅色禮盒。

阜遠舟拿起桌上用紅紙剪出來的紅雙喜,淒然一笑,“這東西真是薄涼,自己喜喜氣氣就好,都不管別人死活。”

粉紅衣飾的宮人捧著華麗的大紅錦衣怯聲怯氣站在門口,道:“殿下,王妃的喜轎已經出發了,您也該更衣了。”

喜轎來得很快,阜遠舟卻覺得自己身邊流動的時間更快,他還在回想著心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卻發現自己已經穿著讓他覺得胃液翻滾的大紅華服站在了永寧王府門口,胸口的大紅花可笑極了,他覺得自己像個街頭賣藝的猴子。

爆竹聲震耳欲聾,周遭的人都陷入一種喜慶的不清那些人的臉,可是那大大的笑容和絡繹不絕的道喜聲卻牢牢跟隨在身側,像是在拚了命嘲笑他的懦弱。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他嗎?為什麽還要另娶她人?

——枉費你被稱作神才,智計天縱武功獨步,卻連自己的愛情都無法成全!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不會再有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和他並肩而行了!

——這是一個婚禮,可是在這個婚禮之後,你就會一無所有,你什麽都得不到了!什麽都得不到!!

心裏有個惡毒的聲音在恣意謾罵,阜遠舟恍恍惚惚地牽著新娘走進喜堂,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眼裏,他隻能望得見高堂的位子上的白衣帝王。

在這樣喜慶的時刻,他仍然是一身白衣,就像是在諷刺著什麽。

他是不是也在嘲諷這個婚禮的可笑?!

阜遠舟這般問自己,壓抑著狂喜走到他麵前,鬆開了牽著新娘子的紅緞帶,朝阜懷堯伸出手去,眼眸深處無聲地呐喊:把你的手給我,皇兄,我帶你走,我帶你走!海角天涯,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阜懷堯看了他很久很久,滿堂的紅倒映在他淺色的眸子裏,像是溢出了血絲一樣,不!真的是血,那血一樣的眼淚順著他蒼白的臉頰落了下去。

阜遠舟瞬間劇慟。

最後呢?最後他還是垂下了眸子,眼角流著血淚,卻用那清清冷冷的聲音說了一句讓阜遠舟徹底掉進地獄的話:“吉時已至……拜堂吧。”

萬劫不複!

……

“皇兄!”

猛然睜開眼時,那極眩目的大紅和殷紅的眼淚還沒來得及褪去,和眼前的黑摻雜在一起,混雜成了五顏六色的頭暈目眩。

他用力地喘息著,好半晌才將理智拉回來,伸手抹掉額角的冷汗淋漓。

原來是夢……

原來隻是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