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鳳凰無梧桐不棲

中秋過後忙碌依舊,假期最後一天顧初接到了岑芸的電話,要她來家一趟。去姨媽家的路上,顧初滿腦子想的都是回上海讀書的事,生活像是被翻開了全新的篇章似的,隻是,以後回瓊州的次數就會少了。

午後兩點左右,小區裏最是熱鬧,用過了午餐睡過了午覺,陽光又是一天之中最為尚好,推孩子的遛狗的沸騰了小區的氣氛。顧初一進小區就看見了岑芸,參天榕樹下,她跟幾位左鄰右舍聊著天,大老遠就能聽見豪爽的笑聲。

小區是上了年頭的,綠化卻做得極好。人車分離,石子小路蜿蜒在綠蔭之間,其他的不說,僅是那株供姨媽聊天的大榕樹聽說就有百年曆史了,當初蓋這個小區時開發商也自然是不敢砍伐古樹,由此就成了小區的獨有財產。枝葉漫天,脈絡如傘狀綿延開來,茂密之態可檔風雨,亦能遮住酷暑驕陽。

顧初聽見姨媽在高談闊論,隨風飄過來一句:那是當然了,我們家啊今年中秋太熱鬧了,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鳳凰無梧桐不棲。

街坊a:是啊是啊,瞧瞧你這身行頭就知道你日後肯定享福嘍。

街坊b:許太太這話不準確,你們家那是三隻鳳凰,引來的可叫真龍天子了。

岑芸笑聲很是清脆,“對對對,應該說是家有鳳凰不愁引不來人龍。”

其他鄰居也都在附和。

顧初走近,叫了聲姨媽。距離拉近了才看得清楚,姨媽十分“不誇張”地穿了昂貴的新衣服出來,還配了條火焰般的真絲圍巾,那圍巾的一角隨風輕輕飛揚,襯得她愈發紅光滿麵。顧初沒翻看過姨媽在中秋節收到的禮物,但這麽打眼瞧著也知道應該是陸北辰送的。

“哎呦小初來了。”岑芸見她來了異常熱情,起了身後對街坊鄰居說,“不跟你們聊了,我們家小初啊要去高等學府深造了,以後啊還得出國去學習呢,要不說呢這女孩子啊就得找個能力強的男朋友,這都是人家給安排好的。”

“姨媽……”顧初的臉被臊得通紅,這件事於她,本不是可炫耀的。

“有什麽害羞的?”岑芸笑嗬嗬的,拉著她往家走。

打遠兒,又有風順進了耳朵,是街坊的聲音:瞧她顯擺的呦,八字還沒一撇呢……

表麵附和背後嚼舌的人處處都有,顧初向來不愛跟這類人深交,便出言提醒岑芸,“姨媽,家裏的事還是不要對外人說了吧。”

“你懂什麽。”岑芸自有她的主張,“以前啊你在慈濟做藥劑師的時候,那些人沒少在背後議論你,不是說你沒學曆就是說你沒編製的,嘴巴毒得很,更是沒少說桐桐和思思,說什麽一群老姑娘都沒男人要之類的話。你放心,我怎麽說怎麽做心裏都有數呢,你剛剛也瞧見她們的臉了吧,全都是羨慕嫉妒恨。以前啊她們怎麽說你們仨,今後我都統統把嘴巴給她們打回來。”

顧初深知姨媽是個極好麵子的人,從單是聊天便穿著幾萬衣裳就能看得出來。心口的微酸如蜿蜒的蜈蚣,慢慢爬上了她的眼眶,眼睛就毫無負責地酸脹了一下。如果自己不曾是個拖油瓶,姨媽生活許是會更好。

一回到家,岑芸這才開始憐惜身上的行頭,撣了灰,又小心翼翼掛好。顧初清楚,這個時候姨媽叫她過來八成是回學校上課的事。果真,岑芸拉了她坐下,說,“你也知道我向來反對你回上海的,但要去讀書我隻能點頭。當年你是跟你媽發過誓做外科大夫的,現在有機會實現了,我也不好擋了你的理想。”

竟有種離別的味道,像是當年她高分入學後母親的千叮萬囑:以後要長期住校,學會跟其他同學處好關係、要注意保暖、學校食堂的飯菜不可口的話要告訴家裏……她便笑著摟住母親說,媽,我是在本市上學,又不是出國了。

岑芸從未給過她母親的感覺,卻在今天,這樣的一個午後,她能體會到岑芸的心思。總是笑著的人內心未必快樂,總說不在乎的人其實感情最深厚。

五年來,顧初嚐盡了人間冷暖,學會了眼淚倒流,現在,卻紅了眼眶。她抱膝而坐,下巴抵在膝蓋,垂眸,靜靜傾聽,不開口說話。岑芸的話不停歇,“慶幸的是你上學早,現在再回學校也跟大四生年齡差不太多。學醫難,遇上那種好幾年也修不到學分的人呐,你還算年齡小的。”

喋喋的話落在顧初耳朵裏是親切,輕點頭,強忍著斂去了落淚的衝動。

岑芸又從臥室裏拿出個盒子來。是老上海胭脂的套裝盒,上麵隱約可見身穿旗袍的婉約少女,斑駁的漆落昭示著年頭的久遠。從老盒子裏拿出來的大多數是什麽長輩書信或遺言之類,但,顧初想錯了。

岑芸從盒子裏拿了兩張銀行卡出來,一張是本省銀行,一張是中國銀行。

“這張銀行裏的錢都是你每個月交給我的,我一分錢都沒動全都幫你存起來了。”岑芸拿過本省的銀行卡交到顧初手中,聲音不再張揚。

顧初錯愕。

“我知道你這些年沒少怨懟我,尤其是每個月我逼你交錢的時候。”岑芸眼皮稍稍抬了一下,話是有點漫不經心,但厚重的情外人是能聽得出來。

“姨媽,我沒有……”

“別騙我了,我還不了解你嗎?”岑芸輕哼,“你每個月的薪水不高,我卻要從中挖走大多半,你不怨恨我才出鬼了。”

埋怨過,她卻不曾恨過。

對於救命恩人似的姨媽,她哪還顧得上去恨?有些事直到經曆過才知道理,有些情直到感受過方能體味。顧家當年樹倒猢猻散,能伸手的敢伸手的就隻剩下姨媽,哪怕她的要求再苛刻也無可厚非。

她的拇指輕輕撚著銀行卡上凸起的數字,撚得手指都生了疼,隨即將卡重又塞回姨媽手中,“這些錢是我要還的,應該給您。”

這麽多年了,顧初還是習慣那個貪財的姨媽,這般,倒是讓她覺得陌生了。又或者她不想承認這原本就是自己認知上的錯誤,其實姨媽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現實市儈。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你父母在離世之前給你留了一筆錢,當時你媽在提到這筆錢的時候跟我說過,這筆錢隻能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動,是你的救命錢。”岑芸拉過了她的手,銀行卡攤在了她的手心,“我不該動那筆錢的,但當時誰都在走投無路,讓你每個月交錢,一來是防止你亂花錢,二來也是間接地替你攢筆錢。你現在知道這些,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

顧初搖頭,她反而感謝姨媽這麽做。

還有張中國銀行的卡,岑芸交到她手裏解釋,“這就是你父母留下的那筆錢,還了外債後還剩下些,你要收好。”

顧初愕然,喃喃,“姨媽,這錢我不能收。”

“為什麽不能收?”岑芸輕歎,“你不欠我什麽,之前還債的錢其實也都是你們顧家的錢,這兩張卡現在應該交還給你,我要是收著像什麽話了?原本呢,這兩筆錢我是打算等你結婚的時候給你的,現在想想你要回上海上學了,是好事,女孩子總要有點錢來傍身的,萬一以後有什麽事的話你不是有備無患嗎?”

“可是……”事情來得太突然,超出了顧初的心理承受範圍。顧家當年四麵受敵,父母怎麽會匿了一筆錢留給她呢?

“別可是了,這件事一直瞞著你隻是怕你不好好工作不要強,現在想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岑芸太溫情的話不會多說,倒出來的全是大實話,“再說個更現實的問題,你上學了怎麽可能全職工作?那自己總得有生活費之類的吧?總之,你可別想讓我再負責你以後的花銷了。”

顧初低頭看著手裏的銀行卡,想著姨媽的話也不無道理。續讀的話她要拚盡全力才能彌補這五年的時光,實驗室她有心參與但也不能24小時候命,陸北辰擺明了態度要她將心思放在學業上,那麽,日後她的一切花銷乃至思思的學費她總不能伸手朝陸北辰要吧?輕歎了一口氣,心底如瘋火燎原,灼得喉嚨疼痛,父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卻不能再為父母做些什麽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人世間最刻骨的悲涼。

見她收了,岑芸這才放心下來。

有些事注定要成為秘密,例如,陸北辰在中秋那天說過的話,再例如,她說服顧初收下的這張卡。其中一張的確是她每個月上交的費用,而另一張,卻不是顧家夫婦留下的錢。

錢,是陸北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