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夾裹著春天的氣息迎麵撲過來,像無數小手撫摸著臉龐,路邊的垂柳就在這春風的吹拂下一點點變綠。濟南的春天是稍縱即逝的,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會帶著驕陽來臨。
曉荷騎在自行車上,不緊不慢地蹬著自行車,春天來了,整個人也仿佛舒展開了,渾身輕鬆了很多。她一邊蹬車一邊打量著路邊的樓盤,最近幾年隨著城市建設的快速發展,濟南的大街小巷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道路兩旁新開發的小區比比皆是,一棟棟居民樓像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樓房有古樸的,有新潮的,風格各異,但是這些像森林一般密密匝匝的樓房,卻沒有一扇窗是為她打開的,這讓在這個城市奮鬥了十年的曉荷十分不平。
人向來都是隨著環境改變而改變的,曉荷雖然很熱愛自己的故鄉,但在這個城市十年了,她感覺自己已經漸漸融入了這個繁華的都市,熱鬧的人群,寬闊的馬路,是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十分向往的生活環境。曉荷知道她身邊的一些本地人雖然在表麵上十分友好,但背地裏對他們十分不屑,因為對於一個外地人來說,你隻有在這個城市有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才算是在這個城市紮下了根。
曉荷看著路邊的一棟棟住宅樓心裏有說不清的感覺,明年天天就該上小學了,如果房子買不下來,戶口問題也就安定不下來,在這個城市,空掛戶口的孩子是沒有哪個學校願意接收的,即使接收也要交一大筆借讀費,錢還是其次,她真的不想讓孩子背著務工子女的身份開始他的求學生涯。
“貧賤夫妻百事哀”,現在想來,曉荷越來越覺得古語的精辟和凝練,那是古人一輩又一輩經過生活的考驗,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教訓。
可是這古語如果在七年前和曉荷說,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並且有一大堆話等著反駁,“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最悲哀的,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可以創造奇跡的,隻要有愛,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她會一臉的不平與不屑,好像這句話褻瀆了她的愛情。
但是走進婚姻七年,曉荷終於體會到物質和金錢對於婚姻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每個人都向往美好悠閑的生活,這是天性使然,曉荷當然也不例外,她雖然是從農村的艱苦環境中走出來的,但要強的性格決定她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人。
一直以來,曉荷對生活的期許是如果條件允許,她在家裏相夫教子,養養花,看看書,煲各種營養的靚湯調劑生活,每逢假期一家人去世界各地旅遊,讓孩子從小就見多識廣,從小就要挖掘孩子的潛質,給他最好的教育。可是現實的生活是她住在租來的房子裏,每天醒來就開始一天的接力賽,像個陀螺一樣不能停息。
生活的局限遠的不說,就說房子吧,在她的想象中她的房子應該在新建成的小區,房子的樓下要有茂盛的綠色植物,還要有個兒童的遊樂廣場,這樣在天氣好的時候,她可以坐在陽光下,看孩子們來來回回地跑,感受那種平凡的幸福。周圍都是年齡相仿的鄰居,那樣孩子從小就會有著很多的玩伴,現在都是一個孩子,沒有玩伴的孩子性格注定不夠健全,在一個小區生活時間長了,說不定相處下來,自己還可以找到一兩個知己。
對於房子本身,曉荷倒沒有太大的奢望,隻要陽光充足,除了他們的臥室,要有孩子獨立的房間,最好再有間書房,看書是需要氛圍的,在一個獨立的空間看書絕對是一種享受。每當曉荷想象著未來的家,就會忍不住無限向往,她想她會用全部的心思來布置他們的家,陽台上種植翠綠的吊蘭,房間的陳設不需要奢華,隻需要無盡的溫馨……
可是這樣一個對生活基本的願望都實現不了,這使曉荷對生活充滿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又不斷遭到自己的打壓,在結婚後的很多時間,曉荷隻好對著魏海東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們未來的家,以排解自己不能實現願望的鬱悶,但是她看到了魏海東日漸厭煩的臉色。
於是,這樣的向往最終成了她心口永遠的痛。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幸福的一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他們沒有經曆過抗日戰爭的硝煙,也沒有遭遇自然災害的侵襲,好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當他們走出學校、走向社會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們是幸福的一代同時也是尷尬的一代,他們沒有趕上糧油補助,沒有趕上鐵飯碗,當然更沒有趕上福利分房,他們要自己全權負責自己的生老病死、娶妻生子。
九十年代後期,在經濟大潮的推動下,取消福利分房像給城市的房地產業打了一劑強心針,房地產開發成了城市最熱門的行業,城市裏到處開始如火如荼的建設,房子價格當然也水漲船高,如果不是父母做城市的先行者或者給予強大的經濟讚助,一對年輕人想要在城市買一套商品房成家,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曉荷和魏海東的家都在農村,父母是典型的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在閉塞的農村,千百年來信奉的是養兒防老,多生孩子就等於多存錢,曉荷和魏海東的父母當然對這個觀點也深信不疑,偏偏他們出生的年代又是計劃生育沒有完全普及的年代,他們都是上有哥姐、下有弟妹的幸運兒。
對於一個農村的家庭來說,靠在一畝三分地上做文章,要養育三四個孩子,僧多粥少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同時供幾個孩子上學是非常困難的,大多數家庭通常在孩子可以幫助大人幹活的年紀,也正好是小學畢業的時節,他們已經可以認識自己的名字並且出門找廁所能識別男女的時候就讓孩子輟學了,所以農村孩子能讀完大學的,絕對是鳳毛麟角。
曉荷的家在魯東南,她在家裏是老大,她上學的時候,弟弟妹妹還小,等到她小學畢業,學習的優勢漸漸顯露出來,以優秀的成績考上初中的時候,弟弟妹妹也陸續上學,財政開始吃緊。可是看到她的學習成績優秀,開明的父母不舍得讓她輟學,後來妹妹小學畢業,家裏實在供不起三個孩子,就讓她的妹妹輟學了,這是她一直感覺愧對妹妹的地方。
魏海東的家也在魯東南,隻是不在同一個鄉鎮,情況基本和曉荷一樣,不同的是魏海東考上的是本科,學的是比較熱門的計算機專業,曉荷考上的是大專,學的是語言類專業。
這樣看來,曉荷和魏海東顯然是從農村走向城市的典範,直到現在都還是十裏八鄉的榮耀,但榮耀歸榮耀,他們畢業後麵對的卻是更為艱難的局麵,盡管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了十幾年,但對於一些偏遠山村來說,影響卻是有限的,家鄉的經濟發展一直十分緩慢,盡管全家人齊心協力奮鬥,無奈條件限製,等到他們畢業的時候家裏幾乎已經是家徒四壁了。
更令曉荷和魏海東始料不及的是他們經過了十年寒窗的煎熬,就像鯉魚躍龍門一樣跳出了農村,卻遭遇了更大的尷尬:畢業分配製度被取消了,他們要手裏拿著自己的檔案找工作;糧油補助被取消了,他們要用自己的微薄的工資養活自己;福利分房被取消了,他們要為有一個屬於自己擋風遮雨的房子奮鬥幾十年。
曉荷和魏海東是在一場老鄉會上相識的,年輕的心很快因為相同的成長背景而惺惺相惜,他們互相鼓勵,像一對怕冷的小動物一樣靠著取暖,相愛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畢業後他們一起留在了省城。
但他們的戀情同時遭到了雙方父母的反對,魏海東的父母認為好不容易供兒子讀完大學,兒子徹底跳出農門,怎麽也要找個城市的媳婦才算在城市紮了根,而曉荷的家和魏海東的家雖然不在一個鎮,但是互相打聽也能打聽到,他們認為曉荷還有弟弟妹妹在上學,以後的負擔肯定很重,於是當麵和魏海東提出反對。
曉荷家反對的理由更加明確,曉荷的母親雖然是農村人,但看事情是很有見地的,她對曉荷和魏海東的婚事很不看好,她對曉荷語重心長地說:“曉荷,我們供你上大學可是很不容易的,雖然不圖你回報,但是我們希望你過得好,女孩子讀書就是為了找個好歸宿,現在趁著年輕,你就是不找個有權有勢的,起碼也要找個有房子的,農村的女孩子相親還要先看看房子呢,你已經窮了二十多年了,還想繼續窮下去嗎?你們兩個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讓我怎麽放心呢?”
戀愛很容易使人的智商下降為零,曉荷當時已經陷入了情海,哪裏聽得進去這些話,她信誓旦旦地對母親說:“媽,你就放心吧,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我和海東以後都是有工作的人,房子隻是早晚的事情,我相信我們可以創造一個美滿的家庭,你放心,用不了幾年我們就會有自己的房子的,到時把你接過去好好享幾年清福。”
千古以來,愛情都是愈挫愈勇的,他們的戀情因為家人的反對而更加堅定,“兒大不由娘”,雙方家長看他們堅決的樣子隻好不再反對,於是曉荷在租來的房子裏做了魏海東幸福的新娘。
雖然沒有錢,沒有房子,但那時候的生活是幸福的,愛情是最好的調色板,他們因為年輕而豪情萬丈,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他們相信隻要努力,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所以貧困並不能阻礙他們幸福地生活,他們在租來的房子裏過得有滋有味。
但是生活是現實的,隨著婚齡的慢慢成長,他們的**呈直線下降趨勢,生活很快向他們揭開了溫情的麵紗。對於兩個白手起家的年輕人來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一針一線都要自己置辦,而曉荷和魏海東畢業的前幾年,所有的工資除了自己吃飯,剩下全部交給父母用於改變家裏的狀況了,所以結婚後他們的生活基本是從頭開始。
曉荷從小是吃苦長大的,對於這樣的生活還比較適應,她最適應不了的是在這個城市每年都要搬幾次家,像候鳥一樣到處遷徙,她感覺自己的柔情蜜意和對生活的憧憬,一點一點在搬家的過程中消磨殆盡,每搬一次家她都像經期綜合征一樣煩躁不安。
人,之所以有苦惱,是因為內心的欲望,說得冠冕堂皇一點是來自夢想。如果一個人衣食無著,他會渴望溫飽,等他有了溫飽,他會渴望安定,等他安定了,他會渴望奢華。曉荷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樣子的,最初她渴望走出閉塞的農村,做一個體麵的城裏人,參加工作後她覺得自己第一個願望實現了,她開始渴望愛情,現在她的愛情也實現了,她開始渴望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沒有房子就是沒有自己的家,那個夢想中的家園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時刻吸引著曉荷這根鐵釘,她做夢都想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但隨著房價的飛漲,他們買房的夢想像風箏一樣越飛越高,遙不可及。
曉荷和魏海東都是工薪階層,每個月的固定工資要吃飯、穿衣、交房租、交水電費,還要接濟各自的家庭,幾乎每個月都是捉襟見肘,而房價就像上足了發條的鍾表一樣一個勁攀升。
更為殘酷的是在結婚一年後,他們在一次**中不小心懷上了愛的結晶,他們都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家夥束手無策,魏海東的意見是不要這個孩子,生活的殘酷已經讓他們猝不及防,如果給不了孩子好的生活,不如先不要讓孩子來到這個世界。而曉荷雖然對房子的渴望到了癡迷的地步,但對於出現在腹中的小生命,她的母愛突然開始覺醒,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渺小,而愛情之於生活是那樣的蒼白,她撫摸著自己漸漸隆起的腹部一次一次在夢中哭醒。
孩子的到來是托了爺爺的福。魏海東的爸爸一聽說他們要把孩子做掉,扔下手中的農活就坐車來到濟南,這個耿直的老漢見到魏海東和陳曉荷一頓猛批,“你們長大了,有本事了是不是?婚都結了,有了孩子還不要?不知怎麽想的,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裏,你們誰敢動我大孫子一根頭發,我跟你們沒完!”
父親的話對於魏海東而言就是聖旨,不論什麽時候都得絕對服從,而曉荷剛開始訴說生活的艱辛,實在不適合要孩子,公公的話就擋了過來,“我們年輕的時候,比你們現在苦了不止十倍,不還是把海東他們一個個養大了?你們要嫌孩子累贅,等生下來送回老家,我和你媽用米糊糊也能養大。”
孩子最終生了下來,曉荷當然舍不得送回老家吃米糊糊,而當成為母親以後她才知道:孩子可以讓一個女人有脫胎換骨的改變。她變得沒有自己,沒有原則,甚至連世界觀都改變了,她覺得自己對孩子有著莫大的責任,她要全權對他負責,她把自己的夢想也全部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她現在最信奉的一句話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但魏海東對她的觀點嗤之以鼻,他說:“我從小也沒有什麽學前教育,上學的時候學習成績照樣比那些城市的孩子強很多。”
魏海東對曉荷對待孩子的態度十分不滿——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要知道孩子都是被寵壞的。而曉荷堅持的是關愛教育,讓孩子從小感覺到愛,培養良好的EQ,所以她對魏海東十分不滿。兩個相愛的人也由此漸漸開始了吵架生涯,這不能不說是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除此之外,其他的矛盾也漸漸凸現出來,添一個孩子就是添了一台花錢的機器,偏偏兩邊的老人都脫不開身,沒人能幫曉荷帶孩子,找保姆又不放心,曉荷覺得反正她的單位又不是鐵飯碗,一咬牙辭了職,專心在家帶了三年孩子。
他們家的底子本來就薄,這樣過了三年,基本坐吃山空,房價卻一天沒停地往上漲,買房子更成了遙不可及的事情,對房子的夢想從結婚開始,已經整整做了七年。
現在他們租的這套房子,是一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舊房,頂樓,冬涼夏熱,唯一可取的是價格比較合理。曉荷現在想來,或許就是生活的困頓讓她看清了婚姻的本質,也是生活的磨礪讓她失去了對魏海東最初的崇拜,其實在婚姻生活中,彼此崇拜也是夫妻感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曉荷想起往事,一陣失落湧上心頭,但想起魏海東今天早上的話,她又釋然了,生活固然是一種磨礪,但隻要有希望就有前進的動力,麵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何況魏海東也曾深情地看著她的眼睛,內疚地說:“曉荷,對不起,我知道你的夢想,你等上幾年,咱們攢點錢,我一定讓你住上咱們自己的房子。”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心裏是很滿足的,心中有愛,春暖花開,在紛擾的世界有什麽比一家人平平安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