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內官的車馬在前,秦昭清的車馬跟在後。

因著積雪初融,冷冽的寒風將化掉的水凝結成了寒冰鋪滿了路麵,濕滑的很,是而一行人的腳程都不快。

車廂內,四壁都用牛油布密密地封了,坐塌上還鋪上了厚厚的軟褥子,倒也暖和。

秦昭清獨一人坐在車內,雙手輕拂著用蘇繡布袋裝起來的暖手爐子,麵上的神色有些凝滯。

跟在馬車一側緩步走著的梧桐,好半晌都沒聽到自家小姐的動靜,心下有些擔憂。

自己是秦府的家生子,自打記事起,就是跟著大姑娘的。這大姑娘,打小就沒了母親,老將軍又是經年的不在家,是而前些年一直是在太夫人房裏跟著長起來的。太夫人對這一雙沒了母親的嫡長孫和嫡長孫女很是憐愛,萬事皆護著他們,自然也讓一些小人眼熱生妒。其中二房三房那邊就對此頗有微詞,吳小娘也是經常地對著老將軍吹枕邊風,但這些妒忌的小心思小把戲,皆被老夫人一一彈壓了。

去年太夫人害了重病,纏綿病榻,大姑娘日日在床前侍候,粥藥不停。奈何天不假年,太夫人還是在三個月後撒手人寰了。

夫人走的時候,大姑娘還不曉事,所以也沒怎麽傷懷。但是太夫人這一走,卻著實讓大姑娘鬱鬱了許久。每日裏,她都會去太夫人生前所住的壽康堂,坐在那院中的白梨樹下不發一語,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後來因著和那吳三世子的親事,大姑娘才略略歡喜了些。可誰曾想,這卻是一樁孽緣,沒覓來良婿,卻引來了豺狼。

旁人不知曉,梧桐卻是最清楚。自打老將軍和公子們出了事,大姑娘每每夜裏,都是暗自垂淚。在入宮請旨的前夜,大姑娘更是在宗祠跪了整整一夜。

隆冬時節的夜,宗祠四門大開,如刀的風四下裏闖入,割人臉,索人命。大姑娘著麻布單衣,直挺著脊背,硬是跪了整整八個時辰。

在這樁樁件件之前,大姑娘也是天真爛漫,愛說愛笑的性子。平日裏最喜和下人們鬧作一團,也經常和大公子一起做簪花,放紙鳶。

但是現如今,大姑娘卻要一肩挑起這整個秦氏了。

可憐她才是個年方十七的閨閣女兒家,理應是在母親懷裏撒嬌扮癡的年紀。可她卻要外拒虎狼,內肅奸狐,護兄長,也護自己。

這一趟去宮裏,也不知是福是禍,但是單看大姑娘上車後的神色,梧桐心裏愈發的不安。

“小姐......”梧桐終是忍不住,在車廂外輕聲喚著。

端坐在軟榻上的秦昭清聞聲,這才略略回神,用素白的指尖輕挑起車簾:“是到了嗎?”她微探出頭,張望著,車廂外凜冽的寒風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梧桐見狀,有些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還有些路程呢,隻是奴婢看小姐一直沒動靜,怕......”

秦昭清聞言,了然了。

她朝著梧桐展開了一抹難得的笑意,溫聲道:“我無事,就是這幾日有些乏,在車裏打了個盹。”

“那您趕緊將簾子放下,繼續歇會,小心受涼。”梧桐忙不迭地搶上前來,伸出手將車簾蓋了個嚴嚴實實。

秦昭清心頭不覺有些暖,現下這個家裏,除了自己的大哥,梧桐便是她最親的人了。

馬車繼續徐徐地前行著,在日頭稍落時分,停在了宮門右側的角門處。

“小姐,到了!”

梧桐輕聲喚著,伸手小心地掀開了簾子,那厚重的簾子上,早已覆上了一層薄冰。

秦昭清在車內抬眼望了望,起身走了下來。

“小姐且去,梧桐在這等您。”梧桐麻利地替秦昭清穿上了大氅,又戴好了風帽,心下仍是有些不放心,附耳小聲道,“如果柳妃娘娘說話不甚好聽,小姐也且忍忍,咱們好漢不吃眼前虧。”

“秦大姑娘,走吧!”陳內官已端立在角門口,開口催道。

“且寬心!外麵冷,去車裏頭等我吧!”秦昭清輕拍了一下梧桐的肩頭,轉身快步跟了上去。

一陣冷風吹過,掀動了秦昭清的裙擺。梧桐在後頭盯著自家大姑娘那纖弱單薄的背影,心下裏便是一酸。

陳內官和一個小太監在前邊引著路,秦昭清低垂著頭,快步地跟著。

這皇宮,秦昭清也來過幾次,前頭兩次都是由太夫人帶著,來給太後娘娘請安。雖說是在殿外遠遠地拜過,但也算是在太後麵前略略露過那麽兩次臉了。

後頭一次便是和自家的胞兄來,為著父兄之事……

想到這裏,秦昭清的心頭又是一陣噬骨的劇痛。

她略略抬了抬頭,逼迫著即將奪眶的熱淚倒流回去。

仰頭所見之處,便是這皇宮內四方的天。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多少女子擠破頭想進來,又有多少女子奮力地想掙脫。

皇家院落,曲徑通幽,秦昭清快步地跟著,早已不辨方向。積雪消融處,皆是汙水漫過,素淨的裙擺已有點點髒汙。

秦昭清也顧不得這許多,隻用雙手輕撚住襦裙兩側,稍稍避之。

三人隻走得氣喘連連,才到了地方。

柳妃所在的居所,名喚永寧宮。

這永寧宮原是先帝嫻貴妃所居之所,嫻貴妃受寵多年,先後為先帝誕下了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所以這宮殿的規製,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自是奢華無比。

這柳妃在誕下皇三子之後,聖上特下旨,讓其遷居此處,享一宮主位。

秦昭清在宮門前站定,脫下了身上的大氅、風帽,交與陳內官身旁的小太監:“有勞公公了!”

小太監伸手接過,躬身頷首。

秦昭清微微回了禮,又抬手略略整理了下自己的發髻和衣衫,皆收拾妥當,才朝陳內官福了福身。

陳內官對著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得令便先行快步走了進去。

“秦大姑娘,請!”

陳內官為秦昭清在前頭引著路。

這永寧宮分主殿和東西配殿,麵闊連廊足有九間,屋簷各處皆是用黃琉璃瓦所裝飾。院落內,亭台水榭,假山奇石,不一而足。

秦昭清微低著頭,斂著雙目,亦步亦趨地跟著。

偶有從兩旁枝頭墜落的滴滴殘雪,潤濕了鬢角兩旁的發絲。

驀地,一直走在前頭引路的秦內官停住了。

秦昭清略略一驚,也是身形一頓,有些訝異,但又不好開口詢問,隻目不斜視地站在原地不動。

伴著瑟瑟寒風,耳邊鑽入了陣陣女子壓抑的哭聲。

“何事?”陳內官站在園中沉聲開口,聲量不高,卻有隱隱地怒意。

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從一側連廊內房處匆匆跑來,立時跪倒在了陳內官的腳邊,雙肩微顫著道:“公公勿怪!是娘娘命奴婢在責罰羌吳和盛梅兩個。奴婢已經嚴令了她兩低聲些,不想還是驚擾了您。是奴婢的不是!”

陳內官扭頭朝那內房斜睨了一眼,眸色一沉。

“這兩個賤婢,何事惹惱了娘娘?”陳內官臉色陰測測的,甚為不悅。

匍匐在他腳邊的宮女也不敢抬頭,隻急急地解釋道:“這兩人屬實是不識抬舉。因著聖上這幾日都在郊外大營犒賞三軍,娘娘就想著從身邊挑幾個得力的,送去給軍中有功的軍士,也漲漲軍隊的士氣,以表皇恩浩**。此等榮耀之事,不曾想這兩個賤婢竟然不肯,還鬧起來。這才……”

站在一旁的秦昭清將頭偏到一側,狀似沒有在聽,實則一句句都落入了耳中。

她藏在衣袖中的雙手,不覺握成了拳。

這宮女許配給軍士倒也曆來有之,但大多都是等宮女到了離宮的年齡,再由主子或者家裏做主,正兒八經地操辦的。像現下這般,直接無名無份的送去軍中,說白了,其實就是供軍中軍士享樂的玩物。宮女雖是奴,但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如此之辱,也難怪會抵死不從了。

秦昭清心中實是憋悶,一時卻又發作不出。

“既如此,就拖出去處置了吧!別髒了永寧宮的地界。”陳內官冷冽如寒冰地道。

那宮女聞言,點頭如搗蒜,忙不迭地起身小跑了回去。

內房門被猛力打開,四個小太監拖著兩具奄奄一息的身軀挪了出來。

那兩人身上,密布的鞭痕早已是千瘡百孔,麵孔上,更是腫脹不堪,無法辨其本來麵目。

“都是死人嗎?動作還不麻利些,快些收拾了!”陳內官在一旁厲聲斥責著。

那四個小太監得令,下手更重了,將那兩人挪至積雪處,也不抬起,直接在雪地上重重地拖行著。所過之處,皆留下了滿目的血紅。

這兩人被拖行至秦昭清腳邊的時候,其中一個宮女的眼竟還艱難地睜了開來,直勾勾地盯著她,有瀕死前的絕望和詭譎。

秦昭清心頭一驚,險些被嚇出聲。

她畢竟是個閨閣女子,饒是去過刑場,親手手刃過仇人,但那也是在嗜血仇恨之下。現下同為弱女子,看她們如此慘狀,秦昭清是又驚懼又心痛。

她側過頭,隻能強忍著,暗暗掐住自己的兩側,直掐得指間泛白。

“陳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