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個願望給你。

倦懶中夾雜著浪漫的口吻。

眼前是廓然肅清的石壁,潔白的哈達將所有都顯出了虔信。

時螢竭力控製著心神,指尖在冷風中漸進冰涼,腦子卻衝騰發熱。

她告訴自己,他隻是在幫她許願,才將緊繃鬆弛下來。

是的,僅此而已。

一旦突破這個界限,她不知道要如何與陸斐也相處。

所以把一切堅硬裹起,隔絕心底那股異樣情緒,來保護最脆弱的東西。

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病態心理,尤其是陸斐也。

男人很快收回了手,而女孩低著頭轉身,眼神躲閃,整個腦袋都縮在圍巾裏,嗓音軟糯地道了句:“謝謝。”

平靜聲線中有不易察覺的慌亂,像是刻意隔出了一道距離。

……

回到酒店,時螢有些萎靡。

房間裏亮著燈,剛睡醒的梁榆聽到動靜,揉了揉眼,打著哈欠從**坐起來:“你回來啦?薩普山那好玩嗎?”

時螢斂起心煩意燥,默默點頭:“挺美的。”

話音落下,又關切道:“榆姐,你好點沒?”

“感覺最難受那會兒過去,開始適應了,可能不單是高反,還因為顛簸有點暈車吧。唉,可惜了,這麽好的公費旅遊機會,居然沒把握住。”

時螢隨口安慰她:“離開前還有半天,你可以看看想去哪。”

梁榆應了聲,還真拿起了床頭的手機,開始搜索嘉寧的打卡地點。

時螢沒再說話,默默拿出睡衣,走去浴室洗澡。

熱氣升騰,白淨的踝骨旁濺起水花,她終於在這片霧氣中重新沉靜下來。

回想著白天的事,又想到錢醫生的話——

“那就在不反感的前提下,嚐試接納異性靠近。”

她不反感陸斐也,甚至在鷹空麵臨無法解決的棘手情況時,都能毫無理由的信任他的幫助。甚至在真正認識他之前,就從方景遒口中陌生到熟悉地勾勒出他的形象。

時螢知道,陸斐也雖然話少,但並不是高冷到完全不和異性/交談的人,陸斐也對待陳如萱,對待梁榆,都能言談自如地保持風度。

所以,問題不在對方身上,是她太瞻顧抗拒,束手束腳。

從浴室出來,梁榆瞄了時螢一眼,分享道:“感覺這個蹦極看著還不錯,寶貝你是不是也沒蹦過?”

她還在看嘉寧那些打卡地點。

“沒跳過,但是……”時螢順口答完,又笑了笑,“一直想試試。”

很奇怪,她其實有些生理性怕高,卻還是想挑戰那些懼怕的東西。

像小時候去遊樂園,方景遒帶她玩過山車,分明害怕得不敢睜眼,卻又沉醉於那種刺激。

梁榆揚眉給予肯定:“還挺有勇氣,跟我說說,你上學的時候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兒沒?”

時螢躺上床,望著天花板沉吟了會兒:“跟我哥去過黑網吧、遊戲廳。”

這都不像她會去的地方,但她骨子裏其實有些叛逆,時呈甫在時不常頂嘴,卻會躲在父親身後讓他當和事佬。

後來盡量順著方茼,可每當母女冷戰,都想做些出格的事。

不會徹底偏離軌道,卻享受某一刻墜入深淵的錯覺。

方景遒是最了解時螢的人,總會在她和方茼僵持時偷偷帶她發泄。

“看來你跟你哥關係很好?”

“怎麽說呢,大多時間是冤家。”

“冤家也挺好啊,我妹那個麵團糊的性格都不敢跟我吵。”

……

兩人順著話題聊了會兒天,各自躺在**玩起了手機。

時螢想了又想,給“錢醫生”發去一條微信——

“錢醫生,如果我嚐試放鬆後,還是在與異性接觸時不可避免的恐懼,應該怎麽處理?”

默等幾分鍾,對方沒有回複。

時螢隻好點開豆瓣,進了上次錢醫生發給她的親密恐懼互助小組。

她最近常看小組裏的帖子,也發現她的狀況並非最嚴重的那類。

很多分享中,對於親密關係的恐懼來源於家暴與偏待,而且他們都無一例外地羨慕能輕鬆表達愛的人。

時螢也是如此,羨慕別人能夠坦然接受和表達愛,甚至想要擁有陳如萱和何箐那樣的直率勇敢。

她隻會懦弱地自我保護,把一丁點忐忑無限放大,將所有親密拒之心外。

時螢發了個帖子,在組裏詢問剛剛發給錢醫生的問題。

很快,她收到一條回複:

“Lz,我曾經和你一樣,後麵我開始嚐試將與異性親人相處的方式投注在異性朋友身上,麵對別人的好意時就變得坦然很多。”

時螢盯著這條評論沉思,她相處最久的異性親人隻有方景遒,或許,她可以把陸斐也當成方景遒?

麵對方景遒時,她的確不會緊張,也不會恐懼。

這個方法,似乎可以試試。

把對方當成姐妹,或是兄弟?

思索間,錢醫生的消息跳出——

F:“有句話是這麽說的:雖然痛苦不是真的,但當你想象自己坐到一根針,而它刺穿你的皮膚時,你並不喜歡自己幻想出來的感覺。”

盯著這條懸乎的話,時螢覺得很有道理,又不明白什麽意思。

她幹脆問了出來——

時螢:“您的意思是?”

F:“我的意思是,放下那些讓你恐懼的想象,去和對方相處。”

放下恐懼的想象。

陸斐也身上,究竟有什麽是讓她恐懼和退卻的?

似乎,她在恐懼什麽尚且朦朧。

翌日,崔晃父親的電話終於撥通,他們和對方約定了午後拜訪。

車子停靠在上次的路口,清晨時嘉寧下了場小雨,青石路麵有些濕滑。

時螢上台階時絆了一跤,猛地被身旁的男人扶住手臂。

掌心的力度傳來時,她微怔毫秒,迅速默想起方景遒的臉,繼而平靜抬頭:“謝了。”

方景遒那張臉果然很有用,時螢持續進行自我催眠。

隨後,她發現陸斐也別樣深邃的目光,“怎麽了?”

在酒店大廳碰麵時,陸斐也穿了件很有質感的灰色大衣,襯得他身姿修長挺拔,氣度灑脫。

他站在她跟前,眼瞼半垂落在她的手臂,似是而非地開腔:“今天怎麽不怕我了?”

“不太怕了。”時螢輕聲回。

陸斐也挑眉追問:“為什麽?”

時螢點頭解釋:“你跟我哥同齡,又是同學。我想,你也算我半個兄長。”

陸斐也扯下唇角,眼神直勾勾地盯來:“兄長?”

時螢突感壓力,皺眉思索幾秒,隨後小聲試探:“那……長輩?”

他總不會想當她姐妹吧?

“你腦子裏都在琢磨什麽?”

陸斐也突然彈了下她的腦門,眼神晦暗不明,而後徑直離開。

時螢望著男人不可捉摸的背影,歎了口氣,小走兩步跟上。

很快,三人在158號的獨院門停下,站在最前麵的梁榆敲響了那扇紅色的鐵門。

沒過多久,鐵門吱呀一聲,被一隻粗糙的手背由內打開,黢黑瘦削的老人出現在他們眼前。

老人穿著件樸素的深色棉襖,麵容滄桑,佝僂的背像微微駝起的山峰,消瘦得可見手腕凸起的骨骼。

梁榆掛上得體的笑容:“是崔叔吧,我們之前聯係過。”

“先進來吧。”崔忠的聲音是沙粒般的啞,銳利的眼神在幾人臉上掠過,沒什麽情緒地轉身。

時螢跟在最後,走進了院子。她默默環顧了幾眼,院內擺了輛掉漆的電動三輪車,其餘的擺設也粗樸尋常,與別家並無不同。

崔晃握著不少容玖的股份,算得上成功有為,可是崔晃父親的居所卻看不出一丁點奢華。

絡腮胡大叔說過崔晃性子悶,崔忠脾氣也不好。難不成父子倆關係緊張?所以崔忠才沒見到兒子最後一麵?

崔忠領著三人走進了客廳,還未進門,就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

沙發上坐著頭發花白的女人,看見他們進來,緩慢起身,招呼著幾人在沙發坐下。

應該是崔忠的老伴丁梅,崔晃的繼母。

丁梅給他們倒了杯水,簡單寒暄了幾句,梁榆從包裏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道明了來意。

“崔叔,我們這次過來,還是想跟您當麵聊聊股份轉讓的事。”

之前的幾次電話溝通,崔忠都表現得不太耐煩,有關收購條件的部分交流並不順暢。

梁榆將容玖目前的資產和負債情況概括說了幾句,誰知剛談到輝成給出的股份收購價格,坐在對麵的崔忠突然擺了擺手,出聲將人製止。

“行了,你說的這些東西,我也聽不懂。”

丁梅看到丈夫的執拗態度,眼神不讚成地拍了拍對方胳膊,嗓音幹涸:“老崔,你對人家態度好點。”

說完,又咳嗽了一聲。

崔忠嘴角微顫,給她遞去杯水,沉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大老遠過來不容易,等喝完茶就走吧。”

沒有鬆動,態度依舊強硬。

時螢一直不明白崔忠為何這個態度,崔晃已經去世,容玖又入不敷出,望著送上門的錢,崔忠卻堅決不要。

“聽說您昨天去了市裏的醫院?”

沉默許久的陸斐也突然出聲。

崔忠點頭,跟著皺了下眉:“老伴生病,去市裏看了看。”

“是肺癌嗎?”

“……你怎麽知道?”

陸斐也沒有回答,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聲音平和:“這是徐醫生的聯係方式,對方是肺癌領域的專家,可以盡快安排手術。”

崔忠瞥了眼丁梅,又看向那張名片,許久沒有說話。

最後,他抿直了嘴角,語速緩慢地開口:“陸律師是吧,我說過不會要崔晃那小子的錢,也不轉什麽股份,你們喝完茶,就走吧。”

陸斐也沒立刻搭腔,打量對方一眼,低聲道:“名片我先放在這,希望您再考慮,我們先走了。”

……

“陸par,我們就這麽走了?”

直到出了門,時螢都還在費解。

陸斐也瞥她一眼:“不走的話,難不成你有說服對方的理由了?”

時螢哽了哽,搖頭:“還沒有。”

“那就沒必要浪費時間。”

聽見男人波瀾不驚的聲音,時螢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張時澤提了必須讓崔晃的父親和妻子自願出手股份的條件,甚至願意為此賠付違約金。

容玖的收購梗在突然去世的崔晃這,崔忠又是油鹽不進的態度,豈不是沒了希望。

梁榆歎了口氣:“照現在看,崔晃和他父親的關係不太好。”

“或許吧。”時螢默默說了句,心中卻有遲疑。

剛才她看到那間半開的臥室擺滿了破舊畫板和顏料,門口還放著箱子,應該是在他們來之前收拾的。

如果父子關係差,為什麽還留著崔晃畫畫的房間,並特意打掃?

昨天他們和絡腮胡大叔簡單了解過崔晃的情況,性格孤僻不愛說話,母親早逝,跟著父親長大。可是父親脾氣不太好,後麵又再婚。

聽起來的確是和父親關係僵硬。

時螢不太死心:“如果——”

話剛出口,就被陸斐也倦沉的聲線打斷:“要是想跟對方談收購後的運營計劃,那些對崔晃有意義,對崔忠卻沒什麽意義,何必多費口舌。”

男人的話很有道理,時螢無法反駁,歎氣道:“那這就回酒店嗎?”

“No。”梁榆突然抱住了她,“寶貝,我們去蹦極吧!”

“蹦極?”時螢倍感意外,下意識看向陸斐也,對方卻眉眼平淡。

就是說,以工謀私的事這麽大張旗鼓地說出,是可以的嗎?

梁榆把她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解釋:“昨天你不是說想試試蹦極,今天吃早餐遇到陸par,我提了一嘴,他居然答應了。陸par這趟出差也太大方了,感覺格外好說話。”

離開薩措鎮後,他們在梁榆強烈的意願下,搭車到了蹦極的峽穀。

不同於南方的婉約山水,嘉寧所有的景色都是大開大合的震撼,此刻高聳的峽穀邊亦是如此。

作為新晉的網紅打卡點,前來嚐試蹦極的人不算少,等待間隙,前方的峽穀間傳來不絕於耳的尖叫聲。

峽穀四麵八方都是前人尖叫的回聲,時螢站在圍欄邊朝下望了眼,高空的眩暈感使她緊張得攥緊了手心,卻不想放棄躍躍欲試的火苗。

心慌的等待後,終於輪到了他們,好不容易穿好了防護服,前一秒還在興奮的梁榆卻打起了退堂鼓。

“不行,我放棄,還是……請教練陪跳吧。”

前麵那些不敢嚐試的新手,大多都選擇了讓教練陪跳。

最終,最為積極的梁榆,緊拽著陪跳的教練,玩成了她的蹦極初體驗。

底下傳來梁榆響亮的呐喊,上來後,一向颯爽的她腿軟地靠在時螢身邊:“媽呀,太刺激了,老娘的心髒都快跳沒了。”

緊接著,就輪到了時螢。

彌漫霧氣的虛空近在咫尺,往前一步就要踏懸,她站在跳台前躊躇許久,卻始終無法邁出跳躍的一步。

梁榆見她遲疑,提議道:“寶貝,你也陪跳吧?陪跳安心多了,自己跳腳就跟焊上麵似的。”

說完,她就去看一旁的教練。

“教練,你再多跳一回?”

時螢看了眼陌生的男教練,麵色更為糾結。

反倒是教練見她沒有說話,突然來了句:“既然你朋友跳過,要不然跟他一起跳?”

“那也行啊。”梁榆在一旁附和,又看向時螢,“放心別怕,跟著人兩眼一閉就下去了。”

最後,她看向幾人身後,散漫靠在欄杆旁的男人:“陸par,你發發善心,陪時螢一塊跳唄?”

時螢隨著梁榆的話抬頭,對上陸斐也漆黑的雙眼,看到他扯下嘴角,嗓音懶散地吐出兩個字:“隨便。”

梁榆又扭頭去看時螢。

“那……試試吧。”

如果他不介意,比起陌生教練,或許……她能夠嚐試和陸斐也完成跳躍。

“準備好了嗎?”

是教練的聲音。

陸斐也穿好了蹦極裝備,站在時螢麵前,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

男人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她身上,距離很近,她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鬆味道。

“抱緊。”教練強調式開口。

時螢內心掙紮片刻,嚐試著伸出手,虛環在男人精壯的腰上。

緊接著,陸斐也攬住了她。

“三。”男人開始倒數。

“二——”

倦淡的聲線拉出長音。

時螢還在等待陸斐也的最後一聲,可他並未數完,猝不及防的墜落感就倏然襲來,時螢不可控製地叫出了聲,倉惶閉上雙眼,雙臂用盡緊縮,在墜落的黑暗中牢牢抱住了陸斐也。

恐懼感持續飆升,她如同折翼的鳥在山野中搖曳,拚力攀回高空,卻又反複墜落。

耳際是疾徹的風,像是鋒利的刀斧不停掠過臉邊,胸腔劇烈地跳動。一片黑暗中,她聽到貼在耳畔的聲音。

“睜眼。”陸斐也低沉的聲音伴隨在周圍呼嘯的風裏,變得格外清晰,他鼓勵似的開口:“向上看。”

時螢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風迎麵撲來,吹起她的發絲,有一縷纏繞在兩人中間,顫動的視域中,隻有陸斐也的麵容愈發清晰。

男人的眼神漆黑平靜,像黑沉無波的湖麵,讓她降低了些許恐懼,鼓起所有勇氣,向著他所說的上方去看。

一切按下空格,風都被靜止。

周遭是綿延的山巔,巍峨壯闊。

“時螢,不是你渺小。”陸斐也磁倦的嗓音如同扣進心扉指引,“是它們存在於你眼裏。”

黑亮的瞳孔幻化為宇宙。

刺激浩瀚的一幕,像站在山巔繪川河,在蒼穹寫風雪。

那一刻,時螢感受到有什麽情緒熱湧而上。

她不是折翼的白鴿,不是蜉蝣,而是踏風的野馬,在這陡峭的山蒼間列陣高歌。

作者有話說:

“雖然痛苦不是真的……”引用自克裏斯多夫的《親密關係》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