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螢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意識剛從耗盡情緒的夢境中剝離出來,她暈騰騰地摁下接通,跟著聽見範樂珊的聲音:“寶貝啊,我們等會兒體校門口見?”

“嗯?”時螢揉著眼,尚且迷糊。

範樂珊覺察出她帶著含糊睡意的聲音,繼而拔高了音量:“嗯什麽嗯?你不會現在才醒吧,咱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看比賽嗎?”

比賽?

時螢瞬間回神。

沒錯,今天是陸斐也的比賽。

時螢看了眼屏幕,徹底清醒,隨意安撫了範樂珊兩句,定好碰麵時間後,就掛斷了電話。

微信上,陸斐也剛剛發來微信,符合他簡短風格的兩個字:“出門。”

為什麽他經過昨天的事情後,還能這麽坦然?

時螢不太敢麵對陸斐也,逃避糾結著回了句:“那個,要不你先走,我等會兒和朋友一起過去?”

如果在餘綿,她能用各種理由避開,可此刻在北淮,時螢覺得自己就像被壓縮在隻有陸斐也的空間,避無可避。

一牆之隔,如果他堵在門口……

好在這個念頭剛冒出,時螢就收到了男人的回複——

陸斐也:“嗯。”

時螢如釋重負。

半小時後,她才從行李箱中取出一條黑色高腰牛仔褲換上,又套了件白色針織毛衣和米色長袖外套出門。

……

“沒想到啊,陸par還會射箭。”

人聲鼎沸的體育館裏,範樂珊坐在時螢身邊,拽著她的胳膊。

都說看熱鬧不嫌事大,就這麽一場紙麵實力並不匹配的比賽,體育館裏居然坐滿了體校的學生圍觀。

兩人坐在第一排,十米開外,陸斐也穿著一身深黑色射箭裝備站在那,正神色認真試弓。

他脊背挺直,側眼利落,漆黑的雙眼直視著前方箭靶,身形恣意瀟灑,一如時螢當年在方景遒手機上,看到的那張射箭時的照片。

其實陸斐也不隻會射箭,跑步,籃球,辯論,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好。

等待時,身後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有個穿著黑色皮衣,紮著高馬尾的女生,掏出手機對著前方持弓而立的男人拍了張照片:“和許教練比賽的人是誰?真他媽帥啊。”

“不知道,聽說是業餘的,應該是認識的人吧。”旁邊的短發女孩回。

“許教練多久沒跟人比賽了?”

“她老公去世後就沒舉過箭了。”

“去世之前不也停了很久?”

“那誰知道呢。”

黑衣女孩將剛拍的照片放大,盯著五官忍不住感歎:“雖說是來看許教練比賽的,但沒想到對方那麽帥啊!”

旁邊的人笑著揶揄:“這麽喜歡,那等會去要個聯係方式?”

兩人的聲音盡數傳入耳中,時螢冷不丁被範樂珊捏了下胳膊。

“果不其然,真是個招蜂引蝶的男人啊。”範樂珊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就這樣的男人擺在你麵前,真能不動心嗎?”

時螢望著陸斐也,眼神微頓,不答反問:“你大學的時候忙著追星,也沒見你真想和你家哥哥在一起啊。”

“你別偷換概念啊,一個是天邊的人,一個是眼前的人,那能一樣嗎?”範樂珊不輕不重地歎了口氣,“再說明星都有人設,我喜歡的是娛樂公司造的人設,本人私下怎麽樣根本不知道。陸par對你來說,也隻是虛幻的人設?”

時螢被她問的啞口無言。

範樂珊拍了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姐妹,我有時候覺得吧,其實你更像是不敢喜歡任何人。”

話落,時螢皺了下眉,手機忽然振動,居然是陸斐也的消息。

“水買了嗎?”

男人閑散不羈地站在不遠處,左手握著深藍的反曲弓,右手拿著手機和她發消息。

時螢迎著範樂珊別有深意的探究目光,紅著臉打字:“買了。”

手中那瓶礦泉水,還是剛剛進場之前,陸斐也特意發消息讓她買的。

發完這條消息,比賽很快開始。

兩人今天使用的箭靶距離是50米,一共十二支箭。

許文心站在那和陸斐也說了兩句話,隨後先聲奪人,沒有任何停頓,舉弓射出她的第一箭。

出色的9環。

陸斐也沒什麽波動,不緊不慢地抬臂,狹長的雙眸輕微眯起,箭弦勾在硬朗的側臉,線條流暢的肌肉收縮。

緊隨其後,射出一記9環。

“哇哦,帥哥加油!!!”

身後的女生發出尖叫。

“別說,感覺真挺厲害的,主要是表情看起來也太穩了,心態一絕。”

然而有個男生不太服氣,撇嘴道:“這麽比,許教練不是更厲害?人家可進過省隊,怎麽可能輸給路人。”

“路人怎麽了?你找個這麽厲害的路人給我看看?自己上都比不過吧?”黑衣女生又把人懟了回去。

男生臉掛不住,冷著聲音反駁:“那就等著瞧,反正許教練不可能輸!”

比賽節奏緊湊地進行著,前麵聲勢高昂的女生沒再說話。

因為接下來的幾箭,許文心一直如男生所言,保持小幅領先。

“你說陸par真能贏嗎?”範樂珊看得越來越緊張,扯了扯時螢,“我看對手真的很專業啊。”

時螢攥著手搖頭:“我也不知道。”

射箭是項拚心態的運動,男女間差異不像身體對抗的運動那麽大。

她相信陸斐也是個壓力越大,心態就越沉穩的人,可射箭畢竟是許文心的老本行,優勢必然存在。

六箭結束,許文心55環。

陸斐也倒也不差,53環。

兩人稍微休息了會兒,陸斐也的視線突然避過人群,徑直瞟了過來。

眼神在半空交匯,時螢緊張地低頭避開。

緊接著,她聽到身後女生的話:“靠,他在看什麽,我心沒了。”

時螢沉默垂著腦袋,四周喧鬧的氛圍卻逐漸安靜起來。視野中,驀地出現男人筆直修長的雙腿。

“水呢?”

陸斐也磁倦的聲音出現在上方。

時螢愣怔抬頭,發現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正低著眼看她。

眾目睽睽之下,她呆了幾秒,才把手裏的水遞過去:“哦,給你。”

陸斐也自然而然地接過,輕鬆擰開礦泉水瓶蓋,仰著頭喝了兩口。

時螢盯著他滾動的喉結,遲疑著開口:“還落後兩環,你——”

話說一半又停住,因為陸斐也突然在她說話時俯下身來,漆黑狹長的雙眼平視著她,眸色深邃且暗沉,像是能夠將人吸附進去。

須臾,他銜著懶洋洋的笑意,不鹹不淡開腔:“這麽擔心,想我贏?”

時螢心底一顫,不自覺握緊了他剛剛遞來的礦泉水。

慌亂過後,她忽地深吸口氣,然後語氣肯定地回答:“對,想你贏。”

不管什麽時候,都想看他贏。

陸斐也這次沒有說話,哂笑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頭,轉身離去。

比賽繼續,時螢緊攥著手,望著場上仍然落後著的男人。

陸斐也像是手感漸入佳境,接下來的幾箭幾乎都是9環。

可許文心也不甘示弱,繼續穩定發揮,一路保持一兩環的領先。

還剩最後兩箭。

許文心穩穩舉弓,瞄準放弦後,突然蹙眉甩了甩空****的手腕。

“哎呀,太可惜了。”不遠處的男生在許文心這箭後,發出惋惜的歎息。

居然隻射了個7環。

陸斐也散漫地瞥了眼許文心,平淡的表情未變,複而抬起反曲弓。

仍然是穩定的9環。

而許文心在上一箭失誤後,沒有表露什麽情緒,最後一箭及時調整了回來,成功以一記9環收尾,整場成績定格在107環。

陸斐也還停留在98環,想要贏,最後一箭必須射出滿環。

“平局了吧,沒意思。”

有人已經不耐煩地開口。

畢竟前麵那幾箭,陸斐也最好的成績都是9環。

可是也有人反駁對方:“我覺得還是許教練贏吧。”

誰都不能確定,陸斐也最後這一箭,會不會像許文心倒數第二箭一樣手抖。

然而當事人像是沒有聽到周圍的議論,坦然自若地將反曲弓舉起。

所有人都間斷了議論的聲音,屏氣凝神地等待著他這一箭。

可他抬弓後,卻沒有急著將箭射出,反而一反常態地側了側眼,停住了動作。

眾人一下都有些泄氣。

“什麽啊……”

陸斐也深沉的視線倏然凝來,抿直的嘴角鬆開,揚起很淺的弧度。

隔著周遭七嘴八舌的喧囂,隻有時螢,清楚看到了他的嘴型。

贏的會是我。

攜著坦**的自信狂妄。

下一秒,男人持弓直視著箭靶,緩緩眯眼,緊繃的箭支猝然離弦。

弓身停留在陸斐也手中,在半空中悠悠劃過半圈,同樣也劃割了時螢眼前的畫麵。

那一刻,她仿佛透過眼前的人,看到了當年附中門口少年孤獨的背影。

……

2012年的夏天。

方景遒高考前,方茼催促時螢去菩提寺,幫方景遒求個金榜題名的符。

時螢知道方茼為什麽讓她去,在家屬院美其名曰侄子已經保送,不在意高考成績,其實心底還是期盼方景遒拿個狀元,偏偏又想在外人麵前裝出侄子勝券在握的姿態。

方茼就是這麽矛盾。

可她不知道的是,去菩提寺的那天,時螢猶豫再三,偷偷買下了兩個符包。

許是看不慣方景遒那段期間太過得意,又或是隱暗希望方茼事與願違的叛逆,時螢高考前和方景遒打了個賭,市狀元不是他。

另一件事她沒有明說,那就是時螢希望考上市狀元的人,是陸斐也。

考上狀元意味著一筆不菲的獎金,陸斐也那麽窮,如果拿了狀元,應該就可以坦然度過四年的大學生活。

於是,那年高考前的夜晚。

時螢坐在台燈前,思忖許久,默默寫下了一句話:海壓竹枝低複舉,風吹山角晦還明。

人生的拐角,狂風暴雨終將消散,他該是不折的竹枝,勢必會看見山角重現的陽光。

可當時螢將那張寫有祝願的字條,塞進金榜題名的符包後,才意識到,她似乎沒有送給對方的機會。

輾轉反側一晚,時螢都沒有想到一個合理迷惑方景遒的說辭,第二天昏昏沉沉起床,更是發現他已經出門。

時螢看見方景遒落下的符包,臨走時遲疑了下,將準備送給陸斐也的那個,也帶在了身上。

那是她和陸斐也,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麵。

算是極為倉促的一麵。

短暫到時螢覺得,陸斐也應該沒過多久便徹底將她遺忘。

但她很慶幸,還是將符包交到了對方手中,以至於得知陸斐也考上狀元時,她似乎都因這小小的舉動,沾染了同一份榮耀。

高考的第二天,時螢其實也去了。

然而附中門口人潮湧動,無數考生中,她始終沒能尋覓到陸斐也的影子。

方景遒進場後,時螢站在附中門口,想著陸斐也或許已經提前到了。

她掏出兜裏的白色耳機,塞進耳朵,聽著溫柔的旋律飄**在耳邊,她也準備步行走回家屬院。

然而一個轉身的間隙,不遠處,少年騎著單車的清雋身影終於出現。

陸斐也那天是踩點走進考場的,曠**的附中校園,隻有他孑然一身的背影,像個孤傲不群的戰士,單槍匹馬地奔赴那個將會改變一生的戰場。

後來的後來,時螢在方景遒房間看到那張表彰高考學子的照片,陸斐也凝望著鏡頭,顯著光芒初現的恣意。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荊棘滿地尚不能折斷他的羽翼,泥沙俱下亦不能鏽蝕他的劍刃,他仍擁有破戟乘風的崢嶸傲骨,曆經蒙塵的意氣終究會折取上帝的矚目與眷顧。

……

“臥槽臥槽,陸par也太帥了吧!”

範樂珊猛烈搖晃著時螢的手臂,激動澎湃的聲音將她召回現實。

箭支入靶,十環。

體育館裏是一群人的搖旗喝彩,周遭的喧囂漸漸褪色,陸斐也握著反曲弓站在那,像是點燃了場館裏僅有的光。

有什麽被刻意遺忘的情緒,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時螢隱約聽見那個夏日的午後,高考開始的鈴聲中,她站在茂密的榕樹下了眼眺望,耳機裏傳來熟悉的歌聲。

我的書被遺忘在混亂書桌,我窺見有樹一夜之間發芽。

我以旁觀者的身份動心。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