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艱難的決定

苦修者離開圖爾內斯特教區的時候日夜兼程,返回的時候卻十分遲疑,遇到使得道路泥濘難以前行的雨雪他就心靈平靜,而好天氣裏他連禱告都做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用了去的時候兩倍的時間才返回了圖爾內斯特教區,他離開的時候是聖顯節的前夜,返回的時候人們已經在為聖光節做準備了。

從四方前往圖爾內斯特的朝聖者比他去時所見的更多,除了去圖爾內斯特打工的貧苦農民外,許多富裕農民和小貴族也加入了湧向圖爾內斯特的旅程,因為他們都想在春播前求得聖奧布裏的保佑——圖爾內斯特教區在過去幾

年的豐收是有目共睹的——顯然,他比他們自己的聖徒更加靈驗。

路上,他甚至還遇到了一支由教士帶領的隊伍,他們是東耶克萊因教區的人,此來是因為他們自己的主教所製造的開光豬肉不如圖爾內斯特版的好賣,民眾抱怨說,吃了他們主教開光的豬肉就會拉肚子,打嗝,不消化,此外並無治病的靈驗,總是不如圖爾內斯特的好。民眾們自發地組織人到圖爾內斯特教區給他們帶開光豬肉回去治病,主教無奈,隻能讓他的手下也去從事販運圖爾內斯特版開光豬肉的行當。

苦修者對他們的行為非常震驚,他說,靈驗與否要看當事人是否誠心悔罪和捐獻教堂,怎麽能取決於一塊豬肉呢?

“但是,民眾都說,要是再給他們提供不靈驗的豬肉。他們就要拿著草叉聚集起來反對教堂的捐稅了。”那個和他交談的教士愁眉苦臉地說,“我們那裏的老百姓都是很難弄的。他們和北方人住在一起,沾染了不少異教的風氣。”

“應該和他們宣講教義。訓斥他們,叫他們分辨是非。”

那個教士苦著臉搖頭,“他們不耐煩聽這些,他們想在齋期裏吃肉,在神聖的宗教節日裏看戲,想要可敬的主教和他們就像老朋友一樣地談話,他們彼此抱怨,不肯遵循主教的教誨,總是說一些狂妄無理的話。而且,當我們的主教向我們那裏的貴族要求彈壓援助的時候,這些理應保護教會的手卻張開嘴巴,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來——他們還問為什麽他們奉獻給教堂的不比圖爾內斯特的貴族奉獻的少,而收成卻不如圖爾內斯特的多!”

貴族也站到了異端們這邊著實是件可怕的事情,因為這個年代的百姓沒有幾個受過教育,他們之所以向神磕頭,一般都因為統治他們的貴族命令他們向神磕頭。

而如果他們命令他們治下的百姓叩拜附身在圖爾內斯特主教身上的那個魔鬼呢?

結局是不可想像的。

苦修者預見到那種結局的可怕和悲慘,以及他的表親將會落到何等糟糕的境地——他都不願意去想。

然而。接下來,現實猛烈地給了他臉上來了一個大巴掌。

他遇上了一隊聖佩裏克修道院的修士,他們和苦修者之前遇到的東耶克萊因的教堂仆役不同,沒有抱怨老百姓的難弄和抗拒捐稅。他們個個都快快活活的,洋溢著幸福——因為他們終於通過主教的管事從自己的主教那裏買到了許可,可以擺脫那個成天爛醉如泥的主教。搬到虔誠的圖爾內斯特主教的地方上來了。

他們沿路唱著聖歌,慶祝他們擺脫了黑暗。投奔了光明,這歌原是為異教徒脫離信仰多神的迷信入教而作。但是沿路每一個知道他們主教那虔拜葡萄酒之神德性的人都明白他們慶賀的是什麽。

這真是太可怕了——繼貴族之後,連修士——都被他的表親給欺騙和**了。

苦修者不得不正視他不願意去想象的現實。

他到達圖爾內斯特城的那一天,天氣很好,他沒有籍口在路上停留,他一路走到圖爾內斯特大教堂。

那天醫院裏病人很少,新來的護士們在漢森大媽的保駕護航之下在這個難得的清閑日子裏集體來敬拜聖奧布裏,苦修者到來的時候,她們正應男爵夫人之邀,參與打扮——壓製要在即將到來的聖光節上做征兵廣告招牌的騎士弗朗西斯。

騎士的一頭長發被梳成了十來根小辮,按照護士們的意思,每根小辮上都要用不同顏色的緞帶打個蝴蝶結,這種設計讓始作俑者的男爵夫人都不忍心看了————即使不算上頭發,他也已經被層層疊疊的花邊給打扮成了一朵鮮花,還是七彩的那種——但是漢森大媽一旦參與是不肯輕易停手的,她手下的那群女將更非易與之輩——羅怡當初為了預防醫鬧,告訴漢森太太,挑選的護士要按精神病醫院的標準,也就是說,單手就能撂倒一個成年人然後將丫捆上——結果就是現在男爵夫人起了頭,卻無力阻止她們對騎士的荼毒。

旁邊幾個要在節日上為排隊人員獻唱的吟遊藝人和打鼓藝人哈哈笑著,啊,陽光像黃金一樣灑下來!這正是一個清閑歡樂的黃金般的日子,每個人都和小學生過了一個假期重逢那樣快活。

這些人都認得苦修者,也記得他和主教的爭吵和不告而別,對他都很冷淡,但是不失禮數,因為他畢竟是主教的親屬。

苦修者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嬉鬧,因為主教應女修道院長之邀去處理一些積壓的雜務了,那個地方是除了修女的親屬和主教之外別的男人都不能進入的——雖然,很可能,恐怕是聽到漢森大媽要大駕光臨的消息,為了避免被漢森大媽強塞一個可以單手撂倒病人的女將才在忙碌的節日前夕出此下策。

就這樣過了一陣,騎士已經受不了女將們的折磨,嚷嚷著叫侍從拿剪刀來剪了他的頭發。因為反正是要被這些天真無邪的少女們揪光的。所幸他祖上積攢了許多燒教堂殺修士的功德,此刻神明感應。從天邊飄來了幾片烏雲遮了太陽,隨即刮起陰風來。

“你們都沒有帶雨具吧。趁現在雨雪未下,趕緊回去吧,天也不早了。”男爵夫人叫道,就這樣騎士才脫了一劫。

等這些嘰嘰喳喳的女將們在可怕的漢森大媽帶隊下離開後,披著鬥篷的主教才回到了教堂。

然後他看到了苦修者。

苦修者看起來很平靜,他告訴他的表弟,他失蹤的這些日子是在曠野裏祈求平靜,現在已經能夠麵對現實了。他們原來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既然表兄已經修正了姿態。就很快重歸於好,然後一起做了晚禱。

當天晚餐的時候主教為他的表兄在麵包和鹽之外預備了蜂蜜水,這是傑弗裏修會允許的食物,因為這是自然的產物,是他們的先賢在曠野中得到的,苦修者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飯後,其他人都識相地退避了,給他們兩人一段單處的時間。

起初,是和飯間一樣的沉默。然後苦修者瞄了一眼主教的頭發,說道:“你的頭發長了,多久沒剪了?”

然後他往四周看了一看,“我給你剪了吧。小時候我曾經給你剪過一次的,你還記得麽?”

聽到這話被勾起回憶的主教笑了起來,“記得。那次你把我的頭發剪得跟狗啃的一樣,還騙我說剪得好。我沒有鏡子,信以為真。跑去給媽媽看,把她嚇了一大跳!”

“我現在已經剪得很好了,不騙你,沒有理發師傅的時候,都是我給教中的兄弟們剪發。”

“嗬,我信。”談到了他們共同的親屬關係,主教的心情輕鬆了一點,“你要是剪得不好也不要緊,隻要別剪得太短,我可以戴上主教的法冠遮住,那次你聽到我媽媽的叫聲,以為我爸爸媽媽會找你的麻煩,躲在外麵不敢回家,哭得什麽似的,最後還是我爸爸找你回來的,他說,咱們家未來的小聖人哭得跟個愛哭鬼似的,你一聽哭得更凶了,你記得不?”

“嗨,烏鴉不要說豬黑,你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還尿了我一手呢,不用問你我都知道你不記得了,剪刀在哪裏?”

“哈哈,”主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那時候才滿月吧,你那會兒也才三歲,虧你記得這麽牢,到現在還沒忘。剪刀在那邊的櫃子裏,第二個抽屜。”

苦修者依著他的指點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大剪刀,一邊走向他一邊繼續和他聊天,“我就你這一個至親了,我怎麽會忘呢?”

“是啊。”主教歎息了一聲,“我也就你這一個至親了,我其他的親戚都在瘟疫裏過世了,剩下的那些,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我們是至親,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在一個屋簷底下,比別人不同。”

“是的,瑪格麗特姨媽待我,就像待她親生的兒子一樣。她自己穿著修女的衣服,吃的是麵包喝的是清水,但是總教我和你一起吃雞蛋和魚,喝牛奶和葡萄酒。她每次都親自從同一個鍋子裏給你和我舀吃的,不肯叫我因為是孤兒,受旁人的欺負。每次姨父要給你做新衣服的時候,她總纏著他,非要給我也做一件同樣的才肯罷休。”

“沒錯,我都以為你才是他親生的兒子,而我是寄養的那個了。”主教笑了起來,他美麗的眼睛因為想起了故去的雙親和一去不返的童年時光露出了寂寞的神情,“你那個時候比我年齡大,懂事,聰明,又守禮,不像我調皮搗蛋,長輩的親戚們都喜歡你,誇讚你,特別愛當著我的麵這麽做,我那時候真討厭你啊!有時候生氣得跺腳,然後他們因為我的幼稚哈哈大笑,把我氣得不行,覺得他們好可惡啊——轉眼他們都不在了,可惡的和不可惡的,都不在了。”

“我這次回來,都認不出了,街上到處是陌生人,老人和老房子一樣稀少。”

“鬧瘟疫的時候荒廢了一些房子,後來北方人入侵又燒毀了一些,我拆掉了那些廢墟,建立了醫院和新市場,你這次來也應該看到了。”

“你的這些舉措我在海外都聽說了,別人都說你大大振興了圖爾內斯特,別的城市在因為人口流失而衰敗蕭條的時候,圖爾內斯特卻綻放出比以往更加明亮奪目的光彩——隻是它已經不是我認識和熟悉的那個圖爾內斯特了。舊時候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街道還在,但是街道兩邊的房子都換了新的,裏麵的主人也換了新的,他們買賣的商品也是新的。我在他們中間,倒像是一個異鄉人了,他們比我更熟悉現在的圖爾內斯特。”

“恩,不過,圖爾內斯特也有很多新生的本地的年輕人呢——他們都在學校或者在做工,所以你沒看到他們——過節的時候,會有更多的人來。”

“聽說其他教區的人也會來?”

“是啊,不止其他教區的,連其他國家的人也會來。他們會帶來很多稀奇古怪的商品,嗨,裏麵有許多就是他們本國的人也沒見過。又有他們國家的騎士也來,到這裏參加比武,那些人都是很值得一看的漢子!他們帶來開刃的武器,預備用在比武上,我教他們都換成木頭的和鉛頭的了。逢到比武的日子,通往賽場的路總是不容易走的!”

“聽上去是一次了不起的盛會呢。”

“這裏可看的東西有許多,即使不是節日也有,一個月你都看不完呢,你是我的表親,他們會給你留最好的位置,我會吩咐他們……”

苦修者的剪刀劃過少年主教的頭發,熟練地剪下了一縷,露出了對方白皙的脖子和薄薄肌膚下跳動的,脆弱的頸動脈。

隻要握緊剪刀,以一個男人的氣力對準那裏一刺,這個墮落和褻瀆的深淵就會被填埋,不再威脅紐斯特裏亞,而他這世間唯一的至親,也會擺脫被送去嚴刑拷問和罪孽更加三等的命運。

隻要對準那裏一刺……

一切就都結束了。

彌漫在圖爾內斯特,又向紐斯特裏亞甚至列國伸出許多罪惡觸手的邪惡,墮落和褻瀆,都會結束。

天堂裏的瑪格麗特,這孩子的母親,也會得安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