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玩兒

有人要聽,錢二朋的興致更高。

“嗬,說起這付棋具,那話可就遠了,算起來也有小十年了,那時我二十出頭,剛分配到牡丹電視機廠不就,程哥是我師傅,他當時還沒有成家,棋癮比現在大得多,上班以外的時間,差不多都花在下棋上,為這嫂子沒有跟他鬧別扭。我也是那時被他逼著學會了下棋——沒辦法呀,什麽師傅什麽徒弟,天天被他耳朵邊嘮叨‘不會下棋的人就不懂得享受人生’,誰也受不了呀。那時牡丹電視機廠的經營狀況還算不錯,趕上市裏要搞什麽‘豐富職工業餘文化生活’的活動,廠工會就組織舉辦了一次全場職工圍棋比賽,獎品就是這付棋盤。程哥當然是第一個報名參加,不光是他,連我這個當時連打劫都搞不大明白的人也被拉著報名。那次比賽可謂是盛況空前,全廠加起來,足有一百多號參賽棋手,比賽利用每晚工餘時間分組進行,前前後後,一個多星期才結束,不用問,我是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可程哥那才叫個牛,一上來就來了個八連勝,最後以十勝一負的總成績和設計所的張海濤總分並列第一,但兩個人之間的對局程哥贏了,所以這付當時標價一千一百八十八元的側楸棋盤就被程哥得到,那個張海濤是有業餘四段本的主,一直自稱是牡丹電視機廠的不敗棋王,第一高手,結果那次比賽被程哥搶了風頭,氣得臉都綠了,那樣子,要多好笑有多好笑。程哥比賽拿了冠軍,替車間爭得了榮譽,車間主任特別高興,我就趁熱打鐵,在他耳邊吹風說,好馬還得配好鞍,光有好棋盤,沒有好棋子也說不過去,車間主任腦子一熱,當場拍板決定,給程歌配一付高檔棋子,這才攢齊了這一套......”

十幾年前的一千兩百塊,折合成現在的物價怕是四千多塊都不止,也難怪那個叫張海濤的業餘四段氣得臉發綠了,這一筆費用,搞不好是他一兩個月的工資呢。

“二胖,又在那兒替他吹牛皮!”程嫂正好端著一條蒸魚走進客廳,聽到錢二朋那裏眉飛色舞講得起勁兒,老公坐在旁邊沾沾自喜,便插口說道,全沒有一點替他驕傲的意思。

“嗬,嫂子,這怎麽是吹牛皮呢?程哥那時在廠裏多風光您是不是沒看見,不然怎麽後一年您二位就成一家人了呢?”錢二朋笑道。

“切,風光一陣子有什麽用。光說你當年贏人家的時候,怎麽不說現在呢?你是冠軍又怎麽樣?能當一輩子飯吃嗎?看人家張海濤,現在是業餘五段,在棋勝樓裏當教練,一個月不著風,不著雨,輕輕鬆鬆就掙三四千塊,這你們倆怎麽不比了?”

程嫂的抱怨並非是沒原因的,如果單從收入來看,黑車司機的收入未必比圍棋教練低,甚至更有過之,但當圍棋教練收入穩定,生活有規律,不用起早貪黑,而且職業受人尊重,反之,開黑車不僅生活沒有規律,收入也不穩定,還常常要擔心會被警察抓到處罰,受到的壓力完全不同,也難怪程嫂會羨慕張海濤現在的工作呢?想想也是,當年程明能贏張海濤拿到全廠冠軍,即便有運氣的成分,實力應該也在業餘強三段以上,以那時的基礎,十年的光陰若是肯下苦功,達到業餘五段的水平並不算太難的事情,棋勝樓就在離這個小區不遠的地方,程明要是有業餘五段的證書,被棋勝樓聘為圍棋教練的希望肯定不小。程嫂大概是怪老公投入那麽多的時間入圍棋上,卻隻停留在業餘愛好娛樂,卻不能轉化為實實在在收入吧?

“好啦好啦,沒事兒提那家夥幹嘛,吃飯吃飯,王老弟,入席。”家裏有一個一把手的老婆,當老公的就得有一付好脾氣和一對壞耳朵,好脾氣可以維持和諧的氣氛,壞耳朵可以自動過濾那些可能引發不和諧氣氛的聲音。

程嫂的廚藝不錯,雖然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越是家常菜越是合普通人的胃口,晚上不再出車,程明拿出來北京特產,五十六度牛欄山二鍋頭,王仲明本不怎麽喝酒,但架不住程明的熱情和錢二朋信手拈來的成串成套的勸酒詞,終於也喝了一杯。二鍋頭酒是烈酒,對於不常飲酒的人而言更是如此,雖然隻有二兩不到,王仲明已覺得腦袋有點兒昏乎乎的了。

飯吃了有一個來小時,酒足菜美,賓歡主笑,錢二朋不愧是活寶級的人物,談天論地,小笑話一個接著一個,把這場家宴搞得是熱熱鬧鬧,歡聲不斷。吃完了飯,外邊天已經全黑,但時間還不到一點半,程嫂到廚房收拾碗筷,程非打開電視看卡通動畫,程明則泡了一壺釅茶坐下來聊天兒。

“哎,王哥,聽程哥講你也會下棋呀?”聊著聊著,錢二朋忽然問道。

“嗯,算是吧。”王仲明答道。

“好呀,難得大家都正好有空,您和程哥下一盤,讓我也從旁邊學兩招兒。”錢二朋提議道。

和程明下?......程明十來年前的水平是業餘三四段左右,聽程嫂剛才的口氣,這十來年來他的水平並沒有多少提高,自已和程明下棋,是不是有點兒太殘忍?

王仲明有點遲疑——他雖然很長時間沒有和人對弈,但職業棋手的底子又豈是隨便說沒就沒的?不需要特別上心,就算是隨便亂擺,對程明這種水平的棋迷而言,那也是單方麵的屠殺。

“嗬,沒關係,大家切磋一下兒,我會盡量下得平穩一點的。”

見王仲明有些猶豫,程明以為對方好麵子,怕輸給自已臉上不好看,所以笑著勸道——他有這樣的想法倒也不能說自大,業餘三四段的實力雖算不上多強,但也是胡同棋王那樣的角色,更何況他曾經拿過全廠冠軍,有這樣的底氣並不為怪。

“這......”王仲明不想下這樣的棋,但他並不是一個非常擅長於交際應酬的人,實話實說肯定傷人的麵子,用怎樣恰當的理由回答情急之下又找不到,一時為之語塞。

“嗬,別不好意思,來吧,都是熟人,玩玩無所謂的。”錢二朋很是熱心,馬上幫著程明把茶幾上的棋子收好,騰出位子請王仲明入座。

盛情之下,如何推辭?王仲明最不習慣的就是拒絕別人的請求,無奈之下,隻好坐在了棋盤麵前。

“嗬,第一次對局,咱們猜先好了。”程明也不客氣,直接從棋笥裏抓起一把棋子按在桌上,儼然以上手自居(圍棋的上手【上手---輩份高、段為高的人,同輩同段以年齡位分】持白棋。上手座位為上座,一般就是對著門口的座位。下手持黑棋,坐在下座。需要猜先時,上手拿若幹白子於掌內,一般十個左右為宜。下手拿黑棋一枚或者兩枚放置棋盤上,表示猜上手的棋子是單數還是雙數。)

王仲明笑笑——上手下手的問題他倒是不介意,終究對方並不知道自已的過去,況且,這種圍棋禮儀程明也未必懂得,所謂不知者不為怪,沒必要為此而不快。不過話說回來,在程明這樣的業餘愛好者麵前被視為下手,這種感覺還真是別有意思。

伸手探入棋笥,食指,中指,無名指輕輕拈起一枚棋子,一種久違的感覺從指尖傳來,那麽熟悉,又是那麽的陌生。

王仲明的眼睛微微閉上,感受著指尖的那種冰涼光滑,一瞬間,無數的場景從腦中閃過——有拿到人生第一次冠軍的鏡頭,有第一次戰勝九段高手的記憶,有捧起第一次世界冠軍獎杯時的印象。

“啪”,棋子扣在棋盤上,發出一聲如金石相擊般的脆響,王仲明的眼睛睜開,所有的幻像消失,眼前是光潔如鏡的棋盤,還有程明扣在棋盤上的那隻手。

回憶終究是回憶,現實終歸是現實,人生,何嚐哪來的第二次!

程明把手掌拿開,下麵蓋著的是八顆棋子,王仲明扣在棋盤上的黑子是一枚,代表著單數,所以程明執黑先行。

程明果然如他剛才所言,沒在布局上耍花樣,走得極其平穩,完全是以上手的姿態穩紮穩打,慢慢等著對手出現失誤。

玩吧,那就玩吧。

程明不耍花樣,王仲明也不出狠招,對方怎麽走,他就跟著怎麽應,對方想占便宜,他就讓對方去占便宜,對方要攻擊,他就讓對方來攻,對方想圍地,他就讓對方去圍地,脾氣好得連旁邊看棋的錢二朋都有點兒看不下去,一個勁兒的搖頭暗歎,心想:這個人的水平怕隻是K級,連自已都未必下得過吧?

棋過中盤臨到官子階段,一直覺得自已順風順水的程明忽然發現自已的空意外的少,不知怎麽回事,看似圍得如銅牆鐵壁的實空中被人家在中間扔一個子瞬間便隻剩下一個空架子,而自已侵入對方空中的棋子便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短短十幾個回合過後,白棋盤麵反超黑棋十目有餘。

程明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