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原來丟了心
一路上,兩人無言。
江夏初走在前,左城走在後,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左家,誰都沒有說話,臉色均是麵無表情的。
左家上上下下頓時察覺到了詭異,到底怎麽回事?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這樣了?
是不是那個唱歌的家夥鬧的?進叔想。
江夏初走到了房間門口,身後的男人忽然叫住了她。
“夏初。”
她頓住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左城走近,便站在她身後,一身的寒涼,連她也沾染了幾分。
“夏初。”他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有動作,沒有言語。
“為什麽不說話,你可以說不喜歡,也可以拒絕,或者對我發脾氣,我設想好了你所有的反應,唯獨這一種,沒有想到。”
她不說話,許久。
“你還是這麽讓我手足無措。”他似乎在苦笑。
亦如剛才,她無絲毫反應,或者說,左城看不見她的反應,她背對著他,眸光亮了,又暗了。
左城沒有再開口,很久,很久。
忽然,江夏初轉身,眸中,正好映出左城轉身的荒涼,一絲不差。
這一次,他背對著她,走了。江夏初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眸間閃過一絲猶豫,一絲疼痛,卻雜亂著,理不清的糾纏。
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左城。”
他已經走遠,不曾聽到。
她臉上,是與剛才左城相似的冷笑:“我隻是同你一樣,手足無措而已。”
婚禮啊,她隻在十六歲之前幻想過,那時候,她幻想的新郎還不是他。
還有,她的姐姐便是在婚禮上倒下送進了醫院,她不知道左城記不記得,她原本忘了,可是剛才他說起婚禮時,那段記憶突然就清晰了。
不知不覺,後退了,後知後覺,她開始慌了。
又苦笑一聲,她打開房間的門,走進去。
今晚,注定失眠了。
整夜未眠,第二日裏江夏初起得很早,左城不在,她不知道是左城徹夜未歸還是起早離開了,她唯一可以確認的便是他不想見她。
既然如此,她也不問,似乎一切照常。
足足三天,江夏初沒有見到左城,她連著吃了三個晚上的安眠藥,效果越來越不好了。
第四日,江夏初依舊沒有見到左城,卻在衣帽間裏見到了一屋子的婚紗。她對著那堆耀眼到刺眼的婚紗發呆,從上午待到下午,卻從未看過一眼。
“少夫人,要試試嗎?”左魚看不懂狀況,小心試探。
江夏初那雙涼眸毫無起伏,沒有做聲,便那樣靜靜立在窗前。
到底也表個態啊,左魚舉步維艱,不知道如何是好,又試問:“少夫人,有喜歡的嗎?若是都不喜歡——”
這次左魚的話還沒說完,江夏初開口了,聲音涼涼的:“拿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拿出去?左魚愣了一下。
“拿出去吧。”在左魚怔愣之時,江夏初淡淡重複。
“少夫人,你至少看一眼啊。”
江夏初視線落在窗外,從未轉眸。
不看,不念……誰會知道心亂如麻與心如止水的區別?
左魚沉不下氣,趨步上前:“少夫人,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響起一聲寒涼的話,極淡薄:“讓人重做,直到她肯看一眼為止。”
是,左城,他回來了,江夏初轉身,便看著他,他臉色有些白,眸中倦怠,這是四天來第一次看到他。
她原本安靜某個地方突然便喧囂躁動了,隻是突然,她張張唇,卻說不出話來,喉間酸澀成災。
那人背著燈光,俊容微暗,一點一點靠近,先是聲音傳過來:“我以為即便你不愛我,也做好了和我過一輩子的準備。”
他冷笑:“我以為我們已經是夫妻,可你卻不要我的婚禮。”
他嘲諷:“我以為你開始舍不得我了,卻不知道你對我還是如此心狠。”
他一句一句砸在她心底,然後那個最柔軟的地方冰天雪地了,張張唇,十分哽塞:“左城,我——”
左城卻不等她的話,狠狠截斷:“江夏初,我從來不知道你的心這麽硬。”
左城總是想,他捧在手心裏的是一顆冰冷的石頭,原來不是,石頭至少可以捂熱,但是江夏初,他沒有信心了,第一次沒有一點接著走遠的勇氣。
這個女人,到底是有多刀槍不入。
而她呢?夜夜失眠想好了無數個反駁他的質問,隻是對上左城的眼睛時,卻說不出一個。
“左城。”除此二字,她腦中空白得幹淨。
左城冷徹的眸光因著兩個字,柔和下來了,撫著她的肩,沉沉問道:“夏初,到底你還要我怎麽樣?”
“我——”她忽然啞口,怔怔無措了半響,才低喃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隻是突然發現,欠了一個人很多很多。
而那個人是他們的傷疤,誰也不願揭開。
左城冷笑著,鬆手。
江夏初心裏似乎有什麽崩塌了,然後空落落的,她慌了,伸手去抓他的手,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他轉身,她忽然開口:“給我時間。”
“我一直都在給,隻是你從未珍惜過。”轉眸,隻傳來一句薄涼的話,“將這些都扔了。”
“我想解釋的。”江夏初頓了頓,笑得苦澀,“卻不知道要說什麽,也許你不信,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麽。”
那是一種潛意思,潛意識裏排斥,潛意思裏慌亂,潛意識裏惶恐錯愕,似乎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明白了什麽,卻不知道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明白了什麽,然後這種潛意識便出現了。
她不知道怎麽將這些荒唐的言論解釋給他聽,然後,怔怔看著他轉身了,隻留了一句話:“你贏了,婚禮取消。”
然後,不見了左城的身影,她重重跌坐在沙發上,突然便明白了那種荒唐的潛意識。
原來,她是丟了一顆心啊,所以,不知所措了。
“嗬。”江夏初忽然一聲輕笑,“原來這麽害怕——”
突然,聲音湮滅,隻剩冷笑。
原來,這麽害怕愛上他……
江夏初坐著,抬頭看著那些婚紗,一件一件,美得不真實,像——像偷來的夢。
江夏初坐了很久,看了很久。
“少夫人——”左魚欲言又止,“這些婚紗,先生花了很多心思。”
江夏初沒說話,也看不出喜怒,左魚歎歎氣,苦笑著去收那些掛起的婚紗,手才剛剛觸到,江夏初開口了,說了兩個字。
“留下。”
“少夫人,你——”
“你出去吧。”
左魚不懂,卻也不敢多問,“是。”
不是說旁觀者清嗎?左魚她從來就沒清過,困惑著出了房間。
待到房間門合上,江夏初起身,走到那婚紗前,忽然笑了:“真漂亮。”
莫名其妙地一句,然後轉身了。
夜半裏,輾轉反側,又吃了一片安眠藥,不頂用,之後許久未發作的偏頭痛犯了,她歎歎氣,還是坐起來,掀開被褥下了床,走到衣帽間,將婚紗取下來,一件一件,然後抱著這些婚紗去了三樓。
住進左家半年,她第一次走上三樓。
熟門熟路地推開門,裏麵的布置和六年前一模一樣,姐姐的照片,姐姐的櫥櫃,姐姐的化妝鏡……都亦如從前,唯一變的,就是走進來的她。
她抱著幾件婚紗,走到化妝鏡,對著江深夏的照片:“姐姐,好看嗎?”似乎苦惱,她蹙蹙眉,“該選哪一件呢?”
沒有人回答,夜深人靜,隻有她自己的回聲,滲人的地來回**著。
她一手抱著婚紗,一手拂著已經泛黃了的老照片:“我記得姐姐對我說過,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挽著那個人的手步入教堂。”
她苦笑一聲,有些無奈:“剛才左城轉身的時候,我好像也開始遺憾了。”
“姐姐,可不可以——”她頓了頓,說得堅定,“可不可以不那麽歉疚,可不可以讓我縱容一次,就這麽一次——”
忽然,她撲倒了照片,眸中再沒有江深夏的模樣。
繼續剛才的話,字字決絕:“忘了姐姐的遺憾。”
無人回答,她想,這算是默認吧,算吧。
她笑了笑:“我比較喜歡這一件,保守。”又笑了笑,“左城比較喜歡這樣保守的款式。”
江夏初抱起那件保守的婚紗,將其餘剩下的婚紗留在了房間裏,轉身,走了。
我的姐姐,請原諒我的自私,就這一次。
人去,樓空,空****的三樓裏,皺起的風吹動了窗簾,縷縷涼風吹進,刮過那書桌上的筆記本,一頁一頁,曆曆在目。
暗沉的月光下,唱起了一幕一幕江深夏的過往……
2005年四月七號晴
那一天,漫天香樟花落,他緩緩朝我走來,然後所有花開雲舒成了那一個人的背景。
我遇上了這樣一個男人,然後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僅僅一秒鍾的事情,我甚至可以預料,這一秒要花去我一生的時間去珍藏。
2005年四月十五號陰
我遇上了這樣一個男人,他總是站在高處,總是一個人,總是沒有喜怒,他們都說,他是天生的王者,我隻說,他是天生的孤獨者。
2005年五月三號晴
他從不喝咖啡,獨愛酒,那種烈到心肺的酒,他不愛說話,喜歡一個人點著一根煙,然後任其燃滅,他喜歡尤其鍾愛黑色,那種與他骨子裏相溶的顏色,仿若與生俱來,卻讓人心疼。
2005年七月七號晴
我們相遇了三個月,隻是從未相識,那一天,他從那將謝的香樟樹裏走來,他身後洋灑的微光全成了背景,他說:你是否願意嫁給我?不問原因。
那一天來得毫無預兆,我一下子便跌進了一個萬丈深淵,像張愛玲說的:有那樣一個人,他生來便是為你渡劫的。他就是我的劫。
然後,我鬼斧神差便點頭,不問原因。
2005年八月九號晴
我成了他的妻,左城的妻,我的名字寫在了他的戶口本上,沒有喜宴,沒有婚禮,沒有燭光,甚至沒有戒指,但是我願意。
2005年十月二十二雨
他不愛我,從很早我便知道了,我甚至慶幸,他即便不愛我,也沒有愛別人。我給自己編織了這樣一個夢境。
2006年一月九號雪
我的夢醒了,在夏初來的第一天,他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或者任何女人,隻那樣看夏初,那樣恨不得揉進骨髓的灼熱。
我終於知道,她娶我,始終不願碰我,都是因為夏初。我不怨夏初,這樣一個男人本就不是我要的起的。
2006年二月一號雨
知道嗎?那個男人,自相識,一年以來,他隻與我說過一句話:你是否願意嫁給我?不問原因。
這十二個字,禁錮了我短暫的一生。終其一生,我也不會忘了那日的香樟下,那個男人,還有那一地的七月微光。
2006年三月三號晴
他教著夏初腳踏車,嘴裏一聲聲說著真笨,手上卻不停地為她拭汗。
原來這個男人也可以溫柔的。
2006年三月五號晴
那天,他喝了許多的酒,醉了,嘴裏喃著一個名字:夏初——
我想,我沒有我想的那麽大度,我開始怨她了,我的妹妹。
2006年四月十八號晴
原來我活不久了,難怪老天憐我,將他送到我身邊了。
2006年四月二十七號晴
夏初調皮,偷喝了酒,睡得迷糊,他抱了她一夜,而我看了他一夜。
我忽然怕了,我怕我要去的世界裏沒有他。
2006年六月四號晴
我已經漸漸看不清東西了,忽然慶幸,還好,他不愛我,所以我若離去,他也不會傷心,甚至慶幸,還好有夏初,她可以替我陪著他。
2006年七月十二號雨
我想,我大概該放棄了,但是我卻貪心了,想著,我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能不能貪心一次,活著我不能以他的女人活著,那可不可以以他女人的名義死去。
2006年八月二十五號晴
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裏,我幾次想和夏初說,如果我不再了,就請代我好好愛這個其實有些可憐的男人,他都孤單了那麽那麽多年了……隻是,我終究是個貪心的女人,話到嘴邊,卻如何都說不出口……
2006年十月一號晴
今天我才知道我有多自私,我說與夏初聽,遺憾沒能擁有我與他的婚禮。
2006年十一月二十號晴
終於,他挽著我走進了禮堂,婚紗很美,像夢。
隻是夢醒得如此早,為何沒有在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留了我一生的遺憾。
2006年十一月二十五號雨
我沒有幾天時日了,這輩子真短,遇上他,嫁給他,我無怨無悔,隻恨相遇太晚,下輩子我一定要遇上他,比夏初早。
2006年十一月三十號雨
等我死了,夏初,一定要夢見我,那時候,也許我就有勇氣告訴你,夏初,那個男人,姐姐不能愛的男人,請替姐姐好好待他,愛他,一輩子陪著他。
所有故事終止在這一天,2006年十一月三十號,是江深夏的忌日,興許,有些東西來不及記載。
一個女人,短暫的一生,隻寫了一個男人,到底是幸與不幸?也許如人飲水。
江深夏曾說,無怨無悔,隻恨相遇太晚,所以,他們無緣,也無份。
六年了,左城從未踏進一步,那筆記本積了厚厚的一層灰,遺忘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一輩子,被遺留下來。
江深夏沒有給江夏初托夢,所幸,她會愛他,隻是不是替了某個她。
江夏初下樓後沒有回房間,在一樓的客廳轉了半圈,不見左城身影。
“他呢?”
左魚看著江夏初手裏的婚紗愣了幾秒才回答:“先生出去了。”
“去哪了?”江夏初蹙眉,抓著婚紗的手緊了緊。
“沒有留話。”
到底怎麽了?左魚越看越糊塗了。
江夏初眸色有些失落:“算了,明日再說吧。”
說完,抱著婚紗回了房間。
“到底怎麽回事啊?”左魚自言自語了一句,跟著過去了。
江夏初回房間,窩在被子裏,腦中反反複複都是左城的臉,怎麽都甩不掉,她幹脆起身,對著台燈發呆。
“江夏初啊。”她苦笑著喃了一句,卻沒有後話了。
江夏初一直坐到了夜半,未合眼。
詩人說得對,相思的豆總在夜裏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