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謝

喬倚夏降了降車窗,窗外呼嘯的寒風像冰刀一樣鑽進來刺在她的臉上,她側過頭,看著陸遠平那張臉,想起已經灰飛煙滅的陳安和,想到今後要孤身一人麵對未來的陳念微,頓覺眉心酸脹。陸遠平戴著手銬,淡薄的雙眼叫他看起來像一個文弱書生。

“她挺厲害的。”他開口道,“她讓我覺得,有點兒後悔了。覺得有點兒,有點兒對不住……嗬,反正也不會再見。”

“拜你所賜,你的親侄女已經一無所有了。”喬倚夏冷冷道。縱他有千萬個苦衷,她也無法諒解這個十惡不赦的狠心“叔叔”。

他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她說得對,隻要曾經擁有過,就夠了。”

喬倚夏不再看他,將車窗升至最高,腦海中回想著那首小提琴曲的旋律,總結起路西綻精彩的破案教學過程。她不僅協助她們八組迅速偵破了案子,且“因材施教”,洗滌了一個罪犯充滿汙垢的心。在陳家,她對陸遠平說“凶手已經找到”時,就是擊潰他心理防線的第一步,或者是說將他徹底激怒的第一步。

陸遠平的心中無疑是掙紮的,一方麵人天生恐懼死亡,尤其是像陸遠平這般憤世嫉俗慨歎命運不公的人,報複心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劇,可另一方麵他對於發妻的心痛和不舍讓他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困境。她故意將盧桂萍病危的消息透露給陸遠平,她在逼他,在逼他做出一個抉擇。

事實上,路西綻早在某個喬倚夏未知的時刻便知曉了真正的凶手,正如她所說,她隻是在對謎題的答案進行驗證。她將這樣一個凶惡的連環殺人凶手帶回家,看似無畏無懼,實則是揣度出了他的心理。發妻將死,逃亡對他來說也是苟且偷生。

陸遠平看起來冥頑不靈,實際上心中的城牆早已在慢慢的土崩瓦解,隨後,這位聰明的教授利用Dark Effect,也就是心理學上經典的黑暗效應,將其置於昏暗環境之中,讓陸遠平減少戒備感而產生安全感,而在安全感產生的同時,心中脆弱的一麵也將暴露無遺。他不會記得他是一個罪犯,他也不會提醒自己坐在他麵前的是高他一等的教授,黑暗裏,由於身份地位所產生的壓迫感都會降到最低。

如此一來,即便是內心堅硬如鋼鐵的人,也不得不被融化成繞指柔了。

下車之後,站在門口的陳念微幾乎是發瘋一般地飛奔到陸遠平麵前,雙手抱住陸遠平的肩膀,眼淚被吹散在這寒冷的冬日裏。

“爸爸,你是我爸爸對不對,爸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是他們搞錯了,不是他們想的那樣。”陳念微情緒過於激動,像是被哽在喉嚨的淚水給嗆到了,停頓了片刻,“爸你快說啊來不及了!”

陸遠平平靜的看著這個跟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侄女,垂下頭說道:“我不是你爸爸。”

而在陸遠平開口說話的那一刻,陳念微才終於鬆開了緊緊握著陸遠平肩膀的手,癱倒在了地上,商陸和白英將她扶起來,看著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著她無聲的哭泣。

陸遠平被押了進去,白英幫陳念微擦著臉上止不住的淚水,聽她淡淡地說道:“爸爸,沒有了。”

局子裏的人都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看著陸遠平,但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起伏。在趕往醫院的路上,他幾乎是抱著孤注一擲的悲愴心情,他想,他一定會帶著仇恨的目光去麵對死亡,去控訴這個對他不公平的人生。因為一直到那一刻,他仍舊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麽罪惡滔天的事。比起自己的殺人不眨眼,他更瞧不起陳安和的道貌岸然。他痛恨這個世界,怨恨每一個衣食無憂的人。

他想,他能夠跟這個不公的世界最後做出對抗的,大概就是自己堅定不移的恨了,可當這股濃濃的怨恨真的灰飛煙滅之時,滋味卻好像沒有那麽難受。

他說不上來路西綻厲害在哪裏,她的讀心術的確很厲害,她能夠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可隻有陸遠平自己知道,真正打動他的並非她那高明的讀心術,而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把自己當成罪人來看待。在世人的眼中,殺人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但在路西綻的眼裏,他讀到了一種平等,她不用法治的觀念來捆綁自己,而是從他最珍視的情感之上驚醒自己,從而使他找到了自己這一生的價值,那就是跟盧桂萍堅貞不渝的愛情,上天待他,終究不算太薄。

從頭到尾,路西綻都沒有說過他是罪人,可就這種不說,才讓他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他真的是一個罪人。

他輸了,輸的很徹底。

凶犯落網,高局對八組讚不絕口,石韋自然很不客氣地接受了高局對於八組的一切表揚,隻有喬倚夏將一切都歸功於路西綻,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喬倚夏忙完手頭上的事情之後已近晚上九點,顧不得吃完商陸買來的盒飯便急匆匆地開車趕回了路宅。

陸遠平說他輸了,可是她呢,這一場跟路西綻之間的遊戲,她又能算得上贏嗎?

許是早上又受了些寒氣,路西綻的氣喘非但沒有減弱反倒是又加重了幾分,所以極其厭惡吃藥的她不得不逼著自己吃下酮替芬和平喘寧。

“路教授,抱歉,今晚工作得有些晚。”話雖如此,可比起通宵的時候也已經好上了許多。

路西綻摘下銀絲邊框眼鏡,捏了捏眉心,對她說道:“廚房裏有菜,餓了自己去熱。”

“沒關係。”喬倚夏搖搖頭,坐到路西綻旁邊,俏皮地彎彎眼睛,“我不餓。”明明她是路西綻的保姆來著,現如今卻怎麽看怎麽像身份倒置,讓她心中過意不去。

“餓不餓,你說了不算。”路西綻淡淡道。

喬倚夏疑問道:“我說了不算?”

“我說你餓,你就是餓。”

聽著路西綻傲嬌的話,喬倚夏忍住發笑的念頭,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那好,路教授,我餓了,我等會就去熱菜吃。”

路西綻幹咳一聲,繼而又是一副高貴冷漠之姿:“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以你的表現,我很難給你打出及格分。”

怎會沒有話要對她講,白天路西綻的分析刻意回避了幾個問題,比方說車內的小提琴曲,比方說書房中的秘密,喬倚夏知道,這是屬於她們之間的秘密。而這個案子也的確證明了喬倚夏的想法,也就是路西綻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廢話,每一句話都需要細細的去斟酌,方能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原來路教授早就知道陳安和與陸遠平雙生的秘密了。”所以才會反複放那首《雙生花》給她聽,可惜她卻沒有能夠早些領悟到她的用意。喬倚夏看著路西綻精致淡雅的側臉,她濃密纖長的睫毛延展開來,像是一幅山水畫卷,“我著實沒有想到,遭到家裏人反對的會是陸遠平。”

在去奶茶店見陳念微之前,路西綻對喬倚夏說,關於家庭阻力的分析,她隻能給她打八十分。在喬倚夏判斷二人家庭原因的過程中,她潛意識裏把家庭的反對歸結到了女方的身上,運用慣性思維指出了一條錯誤的方向。若非此後的辦案過程有路西綻提點,他們怕是還要浪費許多不必要浪費的時間。

“逆向思維看似極端,但在許多案件的偵破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路西綻道。

“其實路教授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聽著喬倚夏突如其來的稱讚,路西綻不語,曾有不計其數的人說過她精明抑或靈氣,卻是第一回有人用善良來形容她。喬倚夏繼續說道,“我想,陸遠平夫婦那早亡的孩子定然也是令他誤入歧途的一個因素,但路教授白天同石隊解說的時候卻不曾提過一個字。”

路西綻的臉色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的聲音仍舊淡漠,而淡漠之中卻又添了幾分的柔軟:“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被外人所知曉的過往。破案固然重要,可沒有必要把別人的傷疤公之於眾。”

在初見路西綻時,這個年輕有為的教授給喬倚夏的第一印象就是清高倨傲,她不像是那種會對罪犯產生惻隱之心的人,或者用更誇張的詞語來說,路西綻很容易給人一種鐵麵無私的感覺。可接觸下來之後喬倚夏逐漸覺得,她的內心並不冰冷,甚至有著比尋常人更加熾烈的溫度。

喬倚夏生性孤僻,不喜親近別人,可路西綻卻像是一本精彩絕倫的書,讓她想要讀到最後。

“多虧了弗洛伊德先生,我才解開了雙生的謎題。”喬倚夏掌心向上將手背放在沙發上,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陳叔叔生前,是一個嗜書如命的人,他博學又多才,中學時代還曾經是我們班許多女生心中的男神,陳叔叔非常看重他書房裏的每一本書,對於他來說,那是比金錢還要更加珍貴的寶物,是他的**。”

每個人都有格外珍惜的東西,就如同藏書之於陳安和,喬倚夏相信,無論陳安和精神失常到什麽地步,都斷不可能將他的櫃中書隨意擺放。文化人有一個共同點,尤其是像陳安和這種常年研究心理學的醫生,他們對於圖書的擺放有著嚴格的要求,為了便於查找,他們會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律來擺放圖書,而不是像今天喬倚夏所看到的那般,那本弗洛伊德的典藏書兩側擺放著與之毫不相幹的《海國圖誌》和《國學概論》。

“高二的時候陳叔叔帶我參觀過他的寶貝書房,精美,整齊極了,甚至不亞於一個小型的藏書閣。可今日當我再次站在同樣的地方,卻沒能第一眼看出異常。”喬倚夏搖搖頭,略帶遺憾地說道,“更加愚蠢的是,我手裏捧著那一本《心理學入門》這麽大一個漏洞,都沒能一眼看穿。”

陳安和在心理學的領域聲望極高,像是《心理學入門》這種書完全是留給新手來看的,他根本沒必要多年之後再重新拿出來研究。就算是精神失常,也不至於到了失憶的地步。

路西綻眉眼柔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鋒利,她挑挑眉,用一種妙不可言的語氣說道:“弗洛伊德先生早已入土為安,可不會開口說話。”

喬倚夏眸色溫柔地看著路西綻,按捺住想要給她一個友好的擁抱的衝動:“非常感謝,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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